自北宋初年程颢兄弟二人开创儒学新流派,至南宋朱熹广纳儒,释,道三教精髓并融合二程思想后,新百舸争流时代的冲锋舟之程朱理学正式在中国哲学史上粉墨登场,往后连续八百年风靡全国,传授给埋头苦学的读书人们一套无所不及的伦理棒法,凭借“存天理,灭人欲”等绝招,书生们上斗佞臣,下责乱民,高举圣贤大旗,所到之处万般皆自避为下品,直到有一位面容清奇,品性超凡的奇才在苦思良久以后豁然开悟,一手空接道德杀威棒, 一手扯去腐儒联盟的标杆,自成心学一派如石破天惊,从此举世哗然。
此人姓王,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先生,在同时代的人眼里,他的一生堪称传奇。
明武宗正德十五年,宁王朱宸濠起兵造反,时任赣南巡抚的的王守仁先斩后奏,只用短短四十三天左右的时间就平息了叛乱。武宗皇帝打量着眼前这名瘦弱的臣子,想当初他首榜进士及第已是人中龙凤,时隔多年后不仅在地方成功招抚猖狂的强盗土匪,根治了贵州一带多年的匪患,如今竟有胆量亲率乡勇讨伐叛贼,这期间得知叛乱消息的大臣们几乎人人自危,个个“以身作则”当起了缩头乌龟,相比之下这个人临危不惧,有勇有谋,实乃国之栋梁的典范。看到皇帝论功行赏,大臣们不高兴了,纷纷伸出头来大言不惭地诬告王守仁是通敌的内奸,看形势不妙才让叛贼撤军以求来日方长。不过机智的王守仁已经料到这一幕,在此之前就已经上书言明自己是奉旨行事,一切功劳应归圣上所有,武宗皇帝自然不会怀疑这样一名功臣的忠心,于是谣言便自行消解了。
此前任巡抚治理当地匪患时,王守仁便悟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的道理,他深信“天理”自在人心,而朱子所言的“灭人欲”已成为当今迂腐或假仁假义之人的托辞,借圣贤的名义剥夺民众为人的权利,漠视他们的需要,美其名曰是遵循流传千年的古制,实则是对人道乃至天道的歪曲,结果“天理”不存,民心不稳,一部分人走投无路进而恶向胆边生走上歧途,自命不凡的始作俑者则躲在的伦理的高墙之后,或以为成就了一番了不起的事业而自我感慨,或越发变得贪得无厌而绝仁弃义,因此社会上下层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终使灾祸乃至战乱发生。王守仁意识到,唯有内心的强大才是讨伐心贼的不二法门,吾须养吾浩然之正气,顺应民意以循“天理”,洞察人心以设计谋,人祸就能不攻自破。
王守仁能提出心学理论并将其发扬光大,得益于早年被贬官时的一次机缘,他在山洞内日夜反省,苦思冥想,终有所顿悟,鉴于所处之地名为龙场驿,因而史称:龙场悟道。
阳明先生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王守仁表示看不惯程朱理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据说他曾与朋友共同探讨何为“格物致知”,两人坐在庭院中对着竹子足足“格了”三天三夜却一无所获,终于友人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不久也王守仁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这桩笑谈体现了前人思想的局限性,不同于西方,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缺乏严密逻辑性和证据至上等观念,黑格尔在研究辩证法时也曾惊叹中国在千百年就诞生体系简陋而又极具实用性的道家学说,只可惜早熟的代价往往是早衰,等到西方发生工业革命时,中国人仍被笼罩在封建帝制的阴影之下,直到被大炮轰开了锈迹斑斑的国门才幡然醒悟过来。
王守仁“格竹”最终以昏迷宣告失败,然而在他醒过来后新的灵感也随之诞生了。功夫不负有心人,阳明先生终于在学术界揭竿而起,掀起一场颠覆传统理学的革命,强烈抗议张口闭口仁义道德而不身体力行,反对一味地追求天理而蔑视人欲的朱子学说,提倡“心即理”,一如公道自在人心,真正的“理”也是如此。在此基础上,王守仁还提出了著名的“知行合一”理论,“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真正了解一个道理就应当付诸实践,否则一纸空文不足以让人固执其见,甚至有言过其实的嫌疑,战国末年赵括纸上谈兵间接坑害四十万赵军,当今腐儒者夸夸其谈亦是不切实际而误人子弟,实属可笑又可恨。在那个理学盛行的时代,朱熹是仅此于孔孟的第三代儒家圣贤,而王守仁凭一己之力,耗尽二十年心血独创心学,吸引了一批又一批人闻风而来,一如当年孔子有教无类而广纳七十二贤人,门下弟子更是数以千计,而今阳明先生同样桃李满天下,上至达官贵人,中至莘莘学子, 下至贩夫走卒,凡是对其心学有所耳濡目染者,无不为之叹服,好一个王阳明,真乃神人也。
王阳明的学说是汉文化的又一新星,其影响力甚至远及东南亚和东亚部分地区,近代日俄战争时期一次关键性海战中,处于下风的日军击败了装备精良的沙皇俄国军队,主将东乡平八郎在战后受到了英雄般的礼遇,在天皇举办的庆功宴会上,当被问及如何出奇制胜时,东乡平八郎默默地举起一块腰牌,只见上面写着:一生俯首拜阳明。
十二岁那年,王守仁一本正经地问先生:“人生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先生答:“与你父亲一样读书登第。”
王守仁道:“恐怕未必。”
先生反问:“那你认为如何?”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说:“做圣贤!”
从此,王阳明开始了他传奇般的一生,临终时只留下一句遗言:“此心光明,亦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