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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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路边的树木吐出嫩芽,小草从地上探出头来,生成点点翠绿,和远处放风筝的孩童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画面。

李响从画面中缓步而来,他看着门口的大牌子,嘴角上扬,接着昂首迈进阔别两年之久的单位——S市公安局。

作为新上任的公安局副局长,又或者是曾经因为某种处罚暂时离开了公安队伍的老兵,李响对手头的工作举重若轻,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他同样游刃有余,上午的时光在忙碌与欢快中悄然而过。

下午,李响在会议室的大门外几经徘徊,全然一幅不知所措模样。会议三点开始,两点四十五分,李响依旧注视着入口处,只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步履稳健,精神矍铄,双眼目视前方,余光又不时扫向众人,此人正是S市市长,也是自己的老丈人——于广辉。

“会议结束后,去我办公室等我。”于广辉走到李响面前轻声说着,后者闻言顿时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口中不住称是。

会议所说内容,李响无暇细想,此刻他的心全然在散会之后的谈话上。于广辉晋升之路飞快,人人艳羡,可背后的评价却是莫衷一是。为官之道,用于广辉自己的话说,最重要的是平衡,对人际关系的平衡。李响不敢苟同,他认为凡事讲求个理字,以理服人、以德服众才是为官根本。也是因此,在一件案子的办理中,他得罪了权贵,被冷处理两年,最后依仗于广辉才算官复原职。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话你可知道?”

“爸,这我知道。”李响正襟危坐,不敢有半点放松。

“与时俱进,以后吃一堑长一智才是。”于广辉看着眼前女婿只是点头,嗓音陡然又提高了几分,“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不知好歹,孰轻孰重你自己分清楚!”

“是,是,是……”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打断了二人谈话,李响在挂断电话之后,以案情紧急为由离开了于广辉的办公室,直至上车后,方才长舒一口气。

夏季的校园里,蝉鸣声一声高过一声,搅乱了本就躁动的心,操场上一帮少年围成一个圈,朝着中间奋力踢打着什么,一滴滴汗珠顺着他们的脸庞流下来,滴落在地上,又迅速蒸发,不留一点痕迹。坐在旁边的少年,将手臂微微抬起,示意眼前的人停止,层层包围之下,一个少年也终于停止了闷哼声,原来是打架,或者说是一种对弱者的惩罚。

“于飞,求个饶,我也就不打你了!”范小果穿过人群警告着此时抱头的少年。后者用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笑,更加激怒了范小果,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良久,于飞一瘸一拐地走出操场,稚嫩的脸庞满脸血污,娇小的身躯伤痕遍布,身上的乌青红肿层层累叠,早已看不清皮肤本来的颜色。

天空一片湛蓝,白云随风游荡在天空之中,于飞掐着手指算着,自己还有一百零三天就能离开这个中学,就能离开这群恶魔。

同样盼望离开这所学校的,还有现在的校长李英华,年过半百的他只觉得稳妥最重要,临近退休,已然没有了奋发拼搏精神,于他而言,安稳度过后半生足矣。

两个人在校园里不期而遇,李英华先是对于飞的伤势惊讶不已,对此义愤填膺。他开口询问于飞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听到范小果的名字后,目光又直视远方,神色凝重,最后轻轻地拍了下于飞的肩膀,缓缓离开。

范小果是校园里一个特殊的存在,李英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饶是如此,也不能让范小果如此无法无天,他决心找范小果谈一谈,至少在他退休之前,他希望范小果不再惹是生非。

范小果殴打于飞的原因自己也记不清了,但很多事情都能成为催化剂,让殴打变得更加频繁或者严重,比如今天与校长李英华的谈话就是一剂极好的催化剂。

夜色朦胧,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寝室内,一个男孩像枝条般扭动着身躯,又如沙袋般承受着重击,他双手被吊起,死死咬住嘴角,只有一声声踢打顺着门窗飘出,在夜空中放大,渲染着整个校园的沉默。

于飞罕见地求饶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弱,那殴打依旧没有停止,直到后来有人惊呼着于飞的气息似乎没了,那似有似无的气息进而被淹没在一片慌乱之中。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像一颗流星划过校园,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一个女人身着白衣跪在公安局门口,脖子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冤”字。女子旁边放着一具男孩的尸体,浑身只有私密部位被一条白布遮掩着,全身都是於痕,再加上尸体已微微发胀发臭,不禁让人退避三舍。

李响从外办案归来,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他急忙将女人带进公安局询问案情,那孩子的尸体被送进法医室,需要进一步解剖以确定死因。

女子抽噎着诉说自己的冤屈,她起先只知道儿子从楼梯上滚下来,后来她到时孩子已经死亡,学校态度很好,并最终答应给女人一百万作为赔偿,女人也签下和解协议书,可后来有大夫说孩子一看便不是摔伤,是殴打。女人又去找学校,可学校却变了嘴脸,如此,才来到警局。

李响安静地听女人说完,并记下报案人与受害者姓名——于飞、周红。

校园里依旧欢声笑语,一片祥和,李英华对于李响的到来并不意外,他大方地承认于飞的确死于校园,也是摔伤致死,虽然目击者、监控这些人证物证缺乏,但校园这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并不能坑害人。

李响对于李英华的话不置可否,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语言在证据面前是最无力的东西,而眼前的李英华却只想通过两片嘴唇说服自己,明显给自己摆了一个迷雾阵!

此时李英华坦然地坐在办公椅上,品尝茶茗,而李响大口大口地吸着烟,思考着如何继续。

“验尸报告快出来了,到时候也就水落石出了,毕竟摔伤和殴打致死尸体差异还是很大的。”李响微笑着看向李英华,他在等待后者的反应。

“那就好,我和您一样,期盼着真相!”李英华同样回之以微笑。

滴水不漏,如果于飞死于摔伤,那李英华的回答无可厚非,如果死于殴打,那么李英华背后到底是何种势力,让他如此坦然处之?

离开校园,李响被于广辉紧急召唤而去,打开门,烟雾缭绕,于广辉在屋子中来回踱步,“我听说你接了一个案子,是一个关于于飞的男孩?”

“是。”

“查出什么了吗?”

“还没有,在等验尸报告。”

“嗯,我找你就是为这件事。”于广辉掐灭手中的香烟,继续说道:“于飞的验尸报告只能写摔伤而亡,这背后是我们惹不起也高攀不起的人物,李响,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一次,你一定不能重蹈覆辙,否则,不只有你,连我的官场之路也即将到此为止!”

验尸报告在李响处,他不曾公之于众。于他,在看完一次后也并未多看一眼,只是放在抽屉最底层,上了锁。可那验尸结果李响是一刻不曾忘,孩子身上多达几十处伤痕,致命一击是心脏处遭受重击,这明显不是滚下楼梯所致。

这几日,于光辉日日打来电话,催促李响更改验尸报告,速速结案,都被李响搪塞了过去。今日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不是于光辉,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你好,是李响李局长吗?”声音浑厚沉稳,是个中年男子。

“您好,我是李响,您是哪位?”李响挑了挑眉,再次看向这串陌生的号码,全然没有印象。

“我是范刚,听闻于飞的案子还没有结,那孩子是摔伤而亡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您好,是这样……是……”

“李局长,您不日就将升迁,我先提前恭贺了。我这边还有个会议,有时间再聊。”

嘟嘟嘟……

忙音传入李响耳中,李响更加不知所措。范刚,那可是省里的领导,没想到会卷进此案中,不日升迁,怕是此案不结,自己官场之路真如于光辉说的那般就此终结。

只是,不管是助纣为虐,还是与人为善,总要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李响忽然起身,掐灭手中的香烟,向学校方向走去。

李英华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稳如泰山,倒是李响坐立不安,他笃定李英华定是知道内情的,只是不清楚眼前的老狐狸能对自己吐露多少。

“验尸报告出来了,于飞身上多达几十处伤痕,不是摔下楼梯所致,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你们?呵呵,马上你也是这‘你们’中一员了,不是吗?”

“你们……”李响喃呢着,再不说话,如失了神一般。

“我前几日也是如此,忐忑、不知所措。”李英华站起身来,后背微驼,他伸手轻拍李响肩膀,继续说道:“安稳退休,我所求不过如此,不管是出事前,还是出事后。”

李英华不知何时走到窗前,他伸出手指着操场上,“你看见那个身穿白衣孩子没,就是他把于飞打死的,过程想必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只是如今,他还在校园中跋扈,另一个人却长眠地下。”

李响顺着他所指方向看去,阳光下,少年翩翩而立,映衬得操场愈发鲜红,如血一般汇聚于少年脚下。

“法治社会,怎能……”

“他是范刚唯一的儿子。”

“您是校长,德行不该如此,教书育人才是天职。”

“天职?我的天职在遇到范小果那一刻已然变了,顺势而为,想必李局长也知晓其中道理,你我一样,都是用于飞的命搭的梯子,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三日,李响用了三日的功夫就想明白了自己所求,那样冷板凳的日子是他不愿回味的,更何况自己只是顺势而为,不是吗?或者说是身不由己,李响再次拿起那满是折痕的验尸报告,甩手扔进了碎纸机。

案子了结速度异常之快,就如上锅待蒸煮食物等着李响这根烛火般,已成熟食。

结案那日,周红依旧穿着朴素,她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着刚从地里掰下的玉米。周红说,她没有什么能感谢众人的,唯有这点玉米,还算新鲜。

李响透过玉米看向周红,她的身影,明明挺立着,却有种摇摇欲坠之势。周红也注意到了李响的目光,她三步并两步来到李响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又迅速磕了头,抬头再看李响,面色煞白。

“李局长,要不是您查出真相,我恐怕每天睡不好觉。”周红声音哽咽。

“不……不是……不必谢。”

“我家于飞是个懂事的孩子,原来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也不让问,只说自己能解决,没想到以后再也不用替他操心了。”

李响看着周红,她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中年丧子,乃四大悲事之一,剜心之痛,李响这么想着,心口也疼了起来。

“您瞧我,说这些做什么,听闻您高升了,恭喜您,还是好人有好报啊!”

高升?李英华的话再次回想在李响耳边,自己的高升是用于飞的命搭得梯子。

“没事,周大姐,您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找我。”李响回过神来,赶忙说道。

“唉!还是警察好,人民警察真是为人民!”

“周大姐,您这话说得在理,尤其是我们李局,得到的锦旗一屋子都摆不下。”

“是…是,于飞从前也想当警察,说是惩恶扬善,只是再没这个命了。”周红说着直摇头。

周红走了,只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李响不知道自己多久能忘记那个身影。满屋子的锦旗红灿灿的,李响看着面上发烫,自己原来是很喜欢审视它们的,一遍又一遍,今天倒是想避都避不开了。

惩恶扬善,人民警察为人民,周红的话一字一字犹如千件重,敲击着李响的心灵,他闭上眼,倚靠在椅子上,他当初想当警察也是为了这两句话吧,如今怎么不一样了?

夏日的雨说来就来,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那乌云遮住了阳光,也遮住了李响。

电话铃声响起,又是那串号码。

“李局长,这次的事万分感谢,改日定当登门拜谢。只是眼下还有一件事……”

挂断电话,外面已是电闪雷鸣,风雨过后应是彩虹,只是被乌云遮住的人或许再也见不到阳光了。

李响再次打开抽屉,翻找着有关于飞一案的一切,这一次他定要分隔是非曲直。

两周后,他将所有收集材料递交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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