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章

                                                                  归  途

                                                                               1

今年,南方大地的初雪有些提前了,才十二月,天空就飘起了雪花儿,小小的白羽毛,又像吹落的梨花瓣儿,零零落落。语琴手里拎着一个崭新的保温饭盒,里面装的是她一大早就开始熬的鸡汤,那是准备给她儿子洋洋送到学校的。就在今年六月,语琴因为忍受不了丈夫大伟的家暴离婚了,而如今,儿子洋洋的抚养权也并不属于语琴,而是被她的丈夫大伟紧紧地拽在手里,就好像一个私人物品一样被占为己有。

“离婚吧,我受够了!”那一天,语琴终于鼓起了勇气。

 “哼,离婚?好啊!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更不会和你分房产,我要让你净身出户!”

 “我有工作,我能养活自己和儿子!”

“哼,儿子?你想都别想!洋洋是我们李家的独苗,我怎么可能让给你?做梦!”

 语琴沉思了很久很久,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只要你能够对儿子负责。”

……

 语琴的脑海里又重新出现了六个月前的那一幕,想到这里,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对于一个母亲而言,那一天是她最异常决绝的一天,也是最痛心疾首的一天。因此,在两人离婚后的六个月里,语琴几乎没有见她儿子的机会,而大伟也总是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断母子两人的联系。见不到儿子的这些日子,语琴整个人几乎都是伤心欲绝的,无心做任何事,她太想见到她的儿子了,她多么想好好地抱抱他,好好地和他说说话,好好地给他做一顿好吃的……于是,思想来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偷偷地去学校看看他。

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儿子了,语琴心中不禁泛起一阵久违的喜悦。“没娘的这些日子,这孩子到底吃的好不好?这么冷的天,他爸爸有没有给他买秋裤?晚上睡觉还会踢被子吗……”想到这里,她更加快了行走的步伐。雪越下越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南方大地,厚厚的积雪不断地堆积起来,使得路上的行人每走一步都变得及其艰难,路上的人力车也都知趣地消失了,甚至连一辆行驶的汽车都没有,整条马路显得格外冷静……西北风越刮越凶猛,语琴裹紧了大衣,加快了脚步。南方的冬天就是这样,它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而冬天是丝毫不会理会你的心理的,它该来的时候,就无所顾忌地裹挟着呼啸的北风,搅动着漫天的雪花,收敛起春天的千娇百媚,姹紫嫣红而如此毫无保留地释放着它的冷酷,甚至带着一股决绝的霸道气势,颠覆着你的视野,你的感官……

语琴赶到学校的时候,孩子们刚好中午下课,放学铃打过之后,学校就像一个巨大的盛水容器,向外哗哗地到人流。不一会儿,整个校园就安静了下来。语琴找到了洋洋所在的教室,看见洋洋正一个人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上扒拉着铁饭盒里那点儿可怜的荤腥。

“洋洋?妈妈来了。”一声柔和的呼唤搅动着洋洋的神经。

“妈妈!”洋洋惊喜地叫出来,立刻揉了揉眼睛,以为这是想妈妈出现的幻觉。

“鸡汤”,妈妈给你带来了暖暖的鸡汤还有你最爱吃的蟹粉小笼包哦!”只见语琴手里抱着一个用厚厚毛巾裹住的饭盒,小心翼翼地在洋洋桌旁打开着,一股冒着浓浓香味儿的鸡汤立刻洒满了整个空荡荡的教室。

 “鸡汤!”此时的洋洋正是饥寒交迫着。才小学二年级的洋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私立学校食堂那些所谓的营养午餐根本无法满足一个孩子日常的营养需求,一直忙碌在外的父亲也无暇对他照顾太多,因此,这一大碗香气扑鼻的鸡汤也就不断地刺激并挑拨着洋洋幼小的味蕾……

   “不要理你妈妈,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坏人’!也不要吃她给你的东西,都是有毒的,”——洋洋马上下意识地把椅子往后挪了几米,脑海里不断浮现出他父亲几乎是恐吓的声音。

一丝凄苦不经意掠过语琴被雪花淋湿的眼角。

  “儿子,趁热喝。妈妈一大早就炖了哦!”语琴撩起一个鸡腿,嫩嫩的,金黄色的汤水上泛着一层油汁,还带着些许血丝,她又用汤匙在汤水里不停地搅动着,发出水面与碗边的敲击声:“这个鸡好嫩的,还是小时候妈妈经常炖给你吃的那种哦!”

   “不吃,不吃!爸爸说你的东西都是有毒的。”洋洋显得异常惶恐。

   “哦,鸡汤有毒。呵……”

   语琴苦笑了一声,她捧起鸡汤碗,小心地喝了一口:“嗯!味道太好吃了!”语琴似笑非笑地带着一份不经意的坏意深情地朝洋洋诱惑着。洋洋立刻眼睛发直,才感觉肚子早就饿的咕咕叫了,他真想一下子就扑向鸡汤的怀抱。

  “哦!这小笼包也有毒。”语琴见洋洋不动,又用筷子夹起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让里面的汤汁一起流在勺子里,然后轻轻吹一口气,及其享受地将小笼包就着汁水一起吞了下去,“嗯,太好吃了!美味啊!”

洋洋看的口水直流,但是内心的一份怯懦和惶恐让他始终不敢拿起碗筷,哪怕仅仅就是喝一口鸡汤也好……

“滴滴...答答...”是外积面雪融化的声音,在不停地敲打着教室外的地砖……

  “快吃吧,妈妈怎么会害你呢?快吃吧,不然下午可就没有力气上课了哦。”语琴伸出手想要摸摸孩子的脸颊,可洋洋却本能性地躲开了,他偷偷地望着语琴,这种眼神,对于语琴而言近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那眼神好可怕,甚至有一丝厌恶和排斥,那一瞬,语琴的心冷却到极致。

  “哦。”洋洋只是冷冷地应了一声,就埋头啃起了鸡腿。

洋洋这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功夫就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大半只鸡和一屉小笼包。

   “你看,外面的雪多美啊!好多年我们这儿都没有下过大雪了,妈妈带你去堆雪人好吗?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啊……”

“妈妈,我同学找我呢,我先走了!”还没等语琴说完,洋洋就打断了她的话,更没有给语琴反应的时间,洋洋就飞也似地“逃离”了教室,只留下语琴一个人落寞凄苦的背影……

还有不到四十分钟,语琴就得回到单位继续工作了,忙活了一上午,她还没顾得上吃一口饭,于是她拿起碗筷,就着洋洋饭盒里那点儿残羹剩饭胡乱扒拉了几口。泪水从她失望的心灵深处涌上来,积累在她的眼眸里,渐渐地一滴一滴地落在即将入嘴的饭粒上,咸咸的,涩涩的。周围的几个同学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始终埋着头狼吞虎咽的阿姨。

临走前,语琴帮洋洋收拾完桌子后,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用保鲜袋包裹着的鲜红的大苹果,还在他的铅笔盒里放了一些零用钱就匆匆地走了,她甚至都顾不上擦一下眼角的泪水,只是放任它流淌,语琴提着沉重的包,拖沓着脚步,身后是长得拽不动的影子,就这么一路落魄地走下去……

语琴面色凝重地走在皑皑的白雪世界里,经过一个学校旁的一个小公园门口时,她停住了脚步,此情此景正疯狂地搅动着她的思绪。小时候,就是在这个美丽的公园里,她带着洋洋在湖面上泛舟,骑着自行车在公园的林荫道里徜徉;在湖边的草地上,洋洋总喜欢折下几根柳条编织成一个漂亮的草帽为妈妈戴上,母子俩的欢声笑语洋溢在整个公园里,天边五彩的晚霞舒卷着,染红了半个世界……

一阵刺耳的电瓶车声把他语琴从回想那一个幸福的日子的梦中惊醒,“小姑娘走路不看啊?找死是不是啊?”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子叼着香烟骑着电瓶车从他身旁霸道地开过。语琴这才猛地清醒过来,她下午还得完成老板交代的工作,晚上还得加班完成年终的工作任务,她必须努力工作,这样在将来才能够给儿子提供更好的生活!想到这里,她又坚定地加快了脚步。

夜,深了。十二月的初雪越下越大,路面上的积雪也越堆越厚……

洋洋背着书包回到家,他的父亲大伟正在窗前不停摆弄着手机,似乎还是满脸怒色。饭桌上已经摆满了一大桌洋洋最爱吃的菜。

“洋洋回来啦!赶快洗手吃饭,爸爸今天一大早就去买了一只正宗的农家鸡,可好吃了。”见到洋洋回来,大伟的脸上又泛着一些有些慈爱的笑容,

 “哦。”洋洋放下书包,战战兢兢地坐下。

大伟给洋洋扯了一个大鸡腿放到他的碗里,可洋洋捂着肚子委屈地说:“不吃了,中午我妈妈刚给我……”洋洋意识到自己已经说漏嘴了,他立刻刹住了车,因为他的父亲说过,不允许和妈妈有任何往来。

 “那个坏女人又来看你了?”大伟放下碗筷,瞪大了眼睛冲着洋洋质问着。

“来,来...了。”洋洋近乎是发抖地看着他。

  “他和你说什么了,学给我听!”

  “没!没!她什么也没说,真的没有!”

   “不管那个女人和你说什么,都不要理她,明白了吗?”大伟仍然心有余悸。

就在这时,家里的座机响了,洋洋本想去接,可是被父亲大伟抢先了一步——“手机不接你就算了,怎么还死皮赖脸地打到家里来。”

“我,我给洋洋买了一件羽绒服,我想……”语琴在电话那头颤颤巍巍的。

“我们家不需要你,洋洋不需要你的关心!”大伟突然用力地拍了桌子,着实把洋洋吓了一跳。电话就这样被无情地挂断了。

洋洋诚惶诚恐地看着大伟,大伟放下电话,拔高了嗓门:“看什么看,赶紧吃饭!”

家里的座机再一次响了:“求求你,让我看一眼儿子行吗?看在夫妻一场。”大伟再一次把电话挂断了。

同样的电话连续响了十次,最后一次,他几乎是怒吼着摔着电话:“你怎么不起死?”

大伟的残暴洋洋领教过,他更是从来不敢去违背。六个月前,语琴也因为受不了大伟的家暴生了场重病而和大伟离婚。此时此刻,洋洋的心猛烈颤抖着。忽然,洋洋透过窗户看见语琴就蹲在楼下昏黄路灯下蜷缩哭泣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不停地击打在她的身上,俨然成了一个雪人。行人陆陆续续经过,窃窃私语着,而语琴似乎浑然不觉,蹲在那里任凭刺骨的寒风凌虐,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够离着自己的儿子近一点儿……

“妈妈”,洋洋正准备冲出去,她再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母亲一个人在雪夜里瑟瑟发抖。

  “你今天要是敢下楼,我就打死你。”大伟一把揪正准备下楼的洋洋,就好像是他的一只可任意凌虐的小狗。

   “爸爸,你说妈妈是坏人,可我不记得妈妈打过你,打过我,反而是你一直在打妈妈,在打我!你还说妈妈的东西有毒,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今天我吃了她带给我的鸡汤和汤包,哦对了,还有苹果!根本就没有毒;妈妈会来学校看我,她会带我去堆雪人,会帮我做鸡汤,你会吗?你自己在干些什么,你究竟在想什么?我看你只知道害我!”

一股巨大的力量让洋洋挣脱父亲的魔爪,异常决绝地冲了出去……

  “妈妈!”洋洋几乎是含着泪的。

  语琴从雪地里站起来,一下子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洋洋,喃喃地从包里拿出一件羽绒服摸着我的脸颊:“快穿上,别冻坏了。”    “妈妈,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洋洋呜呜狂哭着,抱紧了语琴,生怕一松手母亲就会离开自己。“不要再离开我了,我不想再回到父亲那里……”

   雪越下越大,肆意凌虐着这对雪中相拥可怜的母子……


                                                                                  2

在大伟和语琴俩人离婚后没多久,他就重新为洋洋找了一位继母回来,她的名字叫娟子,据说她之前已经结过婚,三十多岁,至今还没有生过一个孩子。

那天,大伟把娟子领回家,他笑着摸了摸洋洋的头,温和地说:“洋洋,这是爸爸给你找的新妈妈。”

大伟愣愣地盯着娟子看,眼神中充满着茫然:“妈妈?”

“对啊,以后娟子阿姨就是你的妈妈了。”大伟和娟子两个人的目光相对,默契地笑了笑,眼神里充满着新婚的幸福和甜蜜。

“很高兴认识你,洋洋!”娟子蹲下来,轻轻地捏了捏洋洋的小脸蛋儿。

“快,叫妈妈啊?”大伟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

洋洋看着娟子很久,低下了头,沉默了很久……空气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为了缓解这份尴尬,娟子赶紧打圆场:“算了,孩子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

大伟紧紧地盯着洋洋,无奈地摇了摇头。

晚饭后,大伟和娟子想带着洋洋一块儿去逛街,或许是出于他之前言行的掩盖,今天晚上他想好好地补偿一下洋洋,他想通过那些糖衣炮弹来让洋洋忘记之前的仇恨,尽快融入新的“一家三口”的幸福生活——譬如为他添置几件新衣服伙,买几双他喜欢的运动鞋或者是买一些他最喜欢的玩具或者书籍……临出发前,洋洋固执地脱去了娟子为他准备好的红色外套,而是从橱柜里拿出来那件他妈妈语琴为他新买的羽绒服,他用最快的速度把羽绒服穿上,然后又把拉链紧紧地拉到顶端,甚至将身后的帽子也戴的紧紧的,生怕别人要把他身上的衣服抢走,然后他走到大伟和娟子跟前,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可以穿这件吗?”

大伟和娟子面面相觑,他上下仔细打量了洋洋一眼,又蹲下身轻轻地为洋洋整理了衣服,“行。”大伟无奈地笑了笑,因为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他没有办法和不能采取什么措施去制止他,因为今天晚上,他的角色是一个好人,是一个宽宏大量的,善解人意的好父亲。

冬夜,“一家三口”踏着铺满白雪的步行街,一深一浅的脚印,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这些人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几乎是隔绝的。前面只有无尽的白雪,后面的脚印也在雪花中消失。昏暗的灯光映照出这个城市的孤独和冷清,没有了平常的艳丽,没有了平常的热闹,它们无力地矗立在都市的某个角落里,见证着这个寒冷雪夜下的都市,没有爱情,没有亲情,只有夜的寒冷和寂寥……

“洋洋,你看这双鞋子喜欢吗?快过来试试看吧!”在美特斯邦威的品牌店里,娟子堆着笑脸在和大伟一块儿帮洋洋挑选鞋子。

洋洋并没有理会他们夫妻俩的虚伪,他的眼神一直朝着窗外紧紧地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

“洋洋,快过来试试这条运动裤,爸爸特意帮你挑的。”

 “妈妈,妈妈!”就在这时,洋洋透过服装店的落地窗,无意间瞥见了那个及其像他妈妈的身影,他兴奋地冲了出去,穿过人群定睛一看,真的是他的妈妈语琴。

 “妈妈,妈妈!”洋洋紧紧地拉着语琴的手。

  “洋洋!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语琴也显得格外的兴奋,忙碌了一天的她此时此刻心里顿时涌起了一股暖流,她觉得在寒冷的雪夜在这里能够遇上自己的儿子是极其幸福的,她无比贪婪地享受着这每一分每一秒。

  “爸爸和那个女人硬是要带我出来逛街,唉……”洋洋说着说着就垂头丧气了。

   语琴蹲下身,心疼地摸了摸洋洋的脸颊:“孩子啊,现在妈妈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一定要听爸爸和那个阿姨的话,不许和他们犟嘴,知道吗?”

洋洋紧紧地抱住了语琴,“妈妈,我想你……”

   语琴的眼角泛出了泪花儿,她也紧紧地抱住了洋洋,在这个雪夜里,母子俩再一次相拥在了一起……

   语琴拉着洋洋的手,漫步在这个漆黑的雪夜里。夜色渐浓,步行街上也显得愈发热闹了,几首流行乐曲混杂着,分辨不清,捉摸不透。无端欢乐的人群拥挤着,一切被覆于虚无的表面下。路边排列有序的小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那并不宽阔的路在这时反而显得特别的井然有序。闪烁的霓虹,让这个夜更显张扬,新一轮的人潮涌动着,涌向道路的每个分叉,每个角落。旋转木马闪烁着灯光,孩子用童真的眼光捕捉着每一个精彩的瞬间,手中彩色的棒棒糖也随着旋转木马一同转动,绘出好看的螺旋状。语琴和洋洋坐在街边的长椅上,一块儿啃着街边小摊上买的巧克力蛋糕,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开心极了,母子两人彼此的脸上都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快乐和幸福。

然而,这份纯粹的天伦之乐总是短暂的,他突然想到了他的父亲大伟和那个女人还在商店门口等他。洋洋突然紧张地站起身,如临大敌一般:“妈妈,我得走了,时间到了!”

洋洋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妈妈之间的相处现如今会受到这种无形的束缚和压迫。

   “哦。”语琴失望地应了一声。

洋洋又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吞吞吐吐的:“妈妈,爸爸让我叫那个女人……”

“怎么了?爸爸让你叫她什么?”语琴莫名的紧张起来,凭借一个女人的直觉,她预感到接下来面临他的将是一场晴天霹雳。

 “让我,让我叫她妈妈。”洋洋低着头,刻意压低了语气。

 “妈妈,我们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啊?”洋洋近乎是哀求地轻轻地拉着语琴的衣角。

  语琴呆呆地站在那儿,怔住了,很久很久……半晌,她才痛下决心地对洋说:“洋洋,如果……如果,那个阿姨对你好的话,你就叫她,叫她妈妈吧。以后,妈妈不能天天陪在你身边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天气冷了,记得穿秋裤,晚上睡觉前,一定要记得刷牙;你肠胃不好,早上起床记得空腹喝一杯蜂蜜水,还有……还有……”语琴哽咽住了,她再也说不下去了,西北风呼呼地刮着,也狠狠地搅动着她的脑袋和五脏六腑,眼泪就这样掉下来了,毕竟,她也是一个女人,是一个母亲,在自己的骨肉面前,她再也没有办法佯装若无其事强颜欢笑了,她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就在一瞬间完完全全地崩溃了……她顾不上照顾自己的儿子,匆匆地转身离开了,异常决绝的,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看到自己最脆弱甚至是最狼狈不堪的一面。

“妈妈!”洋洋试图叫住语琴,可还是无济于事。

洋洋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在人群中大声地喊,“妈妈,我穿上了你帮我买的羽绒服,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你看见了吗!”洋洋站在街头,冲着语琴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大喊,他看到自己的母亲默默地向着自己的相反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又瘦又长,就像针一样刺破了他的眼睛。

大伟和娟子在服装店门口看见了这一切,此时的大伟内心也是极其痛苦,他非常的郁闷,“我不明白,我什么都是给他最好的!我给他买最好的平板电脑,我给他上最好的学校,我给他提供最优越的物质生活,这么多年,我为他付出了多少,可是他为什么就偏偏要去找他的妈妈呢?他妈妈能给他这些吗?”大伟一肚子的怒气,质问着娟子。

娟子看着大伟,安慰他:“好了,别生气了,这孩子刚刚和他妈妈分开或许在感情上还接受不了,过一阵子就好了。你可别总是对他太凶,你要让他在你这里得到温暖,看到希望!”大伟笑着看着娟子,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这时,洋洋回来了,大伟主动迎上去,堆着笑脸对洋洋说:“洋洋,娟子阿姨说楼上咖啡厅的牛排不错,咱们一块儿去尝尝吧!”

“是啊洋洋,今天阿姨请客!”夫妻俩夫唱妇随,很是默契。

“我不去!”洋洋异常决绝地。

脾气一向暴躁的大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洋洋“洋洋,你宁愿陪一个抛弃了你和我们这个家庭的女人在街头吃蛋糕,也不愿意陪你爸爸吃一次牛排吗?”

 “爸爸,首先,妈妈并没有抛弃我们,是你把她气走的!你听好了,我宁可陪我妈妈吃一千个巧克力蛋糕,也不会和你,还有你(恶狠狠地指着娟子)!吃一块牛排!”洋洋刻意拔高了嗓门,一种来自他内心的力量在不断支撑着他。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打在了洋洋稚嫩的脸颊上,也重重地渗透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洋洋抬起头重新打量着眼前的这位父亲和所谓的“母亲”,他觉得就在这一刻,他面前的父亲变了,变得如此冷酷,而那个所谓的“母亲”的脸上则始终堆着一个冷冷的笑脸,洋洋认识这种笑容,每次在他倒霉落魄的时候,这个讨厌的继母的脸上就会出现这种兔死狐悲的笑容。那种并非善意的笑容,经过时间的浸泡而发胀,变得浑厚、诡异而重叠,到现在想起来都让洋洋觉得不寒而栗。

夜深了,步行街上的行人也渐渐的少了,洋洋落寞地跟在大伟和娟子的身后,他心里感到苦涩,弥漫开来的苦味儿在他身体里一圈一圈地盘旋着,但他却哭不出来,没有眼泪,也没有太深的悲伤……



                                                                                  3

冬日的雨来的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冰冷的让人瑟瑟发抖。学校屋檐上的雨水断断续续地淋下来,打出寂寞的声响,衬得周遭越发静默。灰沉沉的天压下来,成为了学校天井上方的一层罩子。

英语课上,洋洋托着腮坐在教室的窗边,看着雨滴砸在窗户上,又缓缓躺下来,与其他雨水悄悄汇流,在玻璃上编织出一张沮丧的网。

英语老师正在气急败坏地抱怨着这一次全班的英语考试年级垫底,她的嘴就好像安了柴油发动机一样一刻不停地开合着,乐此不疲,洋洋隐隐约约听到“你让我丢进了颜面”,“对你感到很失望”之类的句子。在此之前,洋洋本是班上的英语尖子,甚至多次代表学校参加省市级的英语竞赛,英语也始终是他骄傲的资本,这一切都得益于他的母亲语琴,小时候,语琴总会用英语与洋洋交流,语琴还会不厌其烦地为洋洋出趣味英语题,教她读英语课文,所以渐渐地在妈妈的言传身教中,使得洋洋对于英语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而如今,家庭的变故,母亲的离开使得他对英语再也提不起了兴趣,一个孩子的成长,若是没有了母亲的关怀和陪伴,那真的是糟糕透顶了,对于一个仍处在象牙塔的孩子来说,那种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课下,洋洋再也不像往常一样和同学们嬉戏打闹了,最常见的是,他每天都穿着那件颜色暗沉的衬衣,布料也已经软疲疲地聋拉下来,仿佛是柔弱而顺从的,那个衣领和袖口也永远是脏兮兮的。他眼神茫然地坐在教室的一角,小小的身躯不安地扭动着,始终是呆呆的,木讷的、无光的……

  “王小洋,你脑子是进屎了吗?”英语老师那一声声刺耳的谩骂声不停地往洋洋的耳朵根里灌。班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洋洋默默地低下头,翻开英语书,漫不经心地翻阅着,男生们变声期的发笑声刺得他太阳穴都在发涨。

下了课,班里的几个男生正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下午篮球赛的作战计划。洋洋也饶有兴致地凑上去:“加我一个吧!”他是那样的满怀期望。几个背对着洋洋人转过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又无视地转了回去,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洋洋一时间如同空气般被遗弃在边上,显得尴尬而无缓,他根本不知道究竟是应该继续站着还是索性甩头离开他们。洋洋终于明白,对于他而言,只有优异的成绩才是他可以骄傲的资本,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如果没有成绩,那他真的就一无所有了……

  “你你不长眼睛啊?我这铅笔盒放的好好的你还把它碰到地上,我看你是故意的吧?”班里那个胖胖的女生在冲着洋洋大喊着,她喋喋不休地嗔怪着洋洋把她的铅笔盒碰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洋洋抬起头,看了那个胖女孩儿一眼,这短暂的对视只持续了一秒钟,却使得洋洋心头有些发慌,他匆匆捡拾起那个丑陋的铅笔盒和散落的铅笔橡皮,转回身时,又弄翻了后桌同学的饮料瓶,发出突兀的声响。众人都看向他,洋洋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不停地向后桌道歉。

放学了,洋洋一个人背着沉沉的书包孤独地走出了校门。校门口那个卖巧克力小蛋糕的商店今天却早早的拉上了卷帘门,卷帘门外是无人的小马路,雨点砸出凌乱的涟漪,角落里堆积着中午同学们吃剩下来的外卖盒,蝇虫找到了避雨之处,正在盒间乱舞。

还有差不多十分钟就该走回家了,洋洋的手指不由得拽紧了身边那只书包带,身后的影子被拖得很长很长……

洋洋回到家,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小房间的一盏微弱的灯亮着,大背头电脑的屏幕一闪一闪,传出来一阵阵欢乐斗地主的音乐声,洋洋的继母娟子在书房里乐此不疲地玩着电脑。

  “洋洋回来啦?吃饭吧。”娟子戴着饭兜从书房里走出来,打开了客厅的日光灯,桌上就摆了两碗拌馄饨,干巴巴的,连一碗紫菜汤都没有。

娟子和洋洋在桌子边面对面吃饭,馄饨早已陀了,干巴巴的,娟子慢慢抬起头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学习累吗?”洋洋低头吃着馄饨,嘴里塞满了东西,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还好。”

“我爸呢?”洋洋冷冷地问了一句。

 “他到浙江出差去了,得周末才回来。”

  “哦。”

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说话,只有碗勺之间碰撞的声音。凉了很久的馄饨也已经没有了味道,洋洋麻木地吞咽着。

娟子吃完饭,也顾不上洗碗,就匆匆地小跑到书房,继续着她的欢乐斗地主。而洋洋也一个人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准备做作业。他在房间里咬着笔,咬完了笔他仍觉得不过瘾,索性扔掉了笔开始咬指甲。面前的作业摊着,反正做不来,他也不打算做了,他直直地坐在书桌前,如此静止以至于好似成为了一副灰暗的人像。几根刘海潦草地跌落在他的额头上;又因为闷热的空调而略皱着眉头,使得原本圆圆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视线空洞而草率地抛在窗外的某处。

雨水仍在哔哔地冲刷下来,下得越来越大了。洋洋看到对面那家杂货店铺子的招牌在摇晃了几下后,哐当地落了下来。四周仍是静谧的,仿佛这地球上的人类都不存在了似的,只剩下这一场大雨。

作业做到一半儿,洋洋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仅仅一碗馄饨的热量是绝对满足不了他的味蕾的,以前,语琴总会在饭后为他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圆子作为夜宵,或配上一些糕点或是一些水果。他到厨房想找点儿吃的,打开冰箱发现除了几个鸡蛋和晚上吃剩下的馄饨以外一无所有。在厨房门口的柜子上,他发现还剩下一个橙子,他喜出望外。可就在这时,娟子出现在了洋洋身后,她轻轻地瞥了一眼洋洋,又看了看柜子上那个独一无二的橙子,几乎是异常决绝地拿走了。

“阿姨,我也想吃。”洋洋几乎是哀求的。

 “让你爸买去!”娟子冷冷地扔下一句话就回到房间了,“砰”的一声将门关上。饭桌上仍是一片狼藉……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平滑流淌,洋洋每天的晚饭也是无一例外的馄饨,每天早上,娟子更不会像自己的妈妈一样给洋洋做早餐,因为她通常会睡的很晚。

周五,到了洋洋父亲大伟出差回来的日子。这天,娟子表现的异常勤快,家中的里里外外早已被收拾的一尘不染,饭桌上早已放好了“七个碟子八个碗”,饭桌上,“一家三口”谈笑风生,其乐融融。洋洋看着他们夫妻俩其乐融融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几乎滋生出一种病态的嫉妒,他几乎看透了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

这时,大伟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打来的一个重要电话,于是拿起手机去了书房。

“洋洋你先吃啊,我锅里还炖着红烧肉,我去看看。”或许是为了避免“母子俩人”面对面的尴尬,娟子故意找理由离开了饭桌。

饭桌上就剩下了洋洋一人,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大碗鲫鱼汤,心生邪念。于是,他悄悄来到厨房,拿走了一大包盐巴,然后将大半包食盐全部倾倒在了鱼汤里,还没来得及搅拌,大伟就从书房里出来了。于是,洋洋讨好地为大伟盛了一碗鱼汤。

 “爸,尝尝阿姨炖的鲫鱼汤。”洋洋格外热情的。

大伟喝了一口,突然面部紧绷,露出了难看的皱纹,“打死卖盐的了?你怎么做的菜?”脾气一向暴躁的大伟冲着在厨房的娟子大喊,一脸怒色。

   “我尝过了,不咸啊?”娟子委屈地解释到。

   “你自己尝!你怎么做的菜’?”

    娟子无奈,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也皱起了眉头,她一脸茫然,而此时的洋洋心里却乐开了花儿!

吃过晚饭,洋洋像往常一样躲进房间里做作业。这时,大伟敲门进来了,他轻轻地摸了摸洋洋的头。

   “爸爸不在的这一周,阿姨对你好吗?”

洋洋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眼眶突然湿润了,“她对我不好,她不会像妈妈一样每天给我做早餐,不会关心我第二天上学穿什么衣服,也不会辅导我的作业。”此时此刻,在这个家里,洋洋忽然觉得眼前的大伟是如此的亲切。

   “哦……”大伟沉默了,“那,那你们每天晚上吃什么?”

   “馄饨!除了馄饨还是馄饨。哦对了,有时候她也会叫外卖,都是些麻辣烫什么的。”洋洋回答的异常决绝。

大伟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一直以来信任的那个女人,自己心爱的妻子居然会如此不负责任地对待洋洋。就在他们两个结婚前,大伟只向娟子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要真心诚意地关心爱护自己的儿子,而结婚没多久,这个女人就“原形毕露”了。

   “爸爸,你明天给我买一点儿橙子好吗?我还想吃排骨。每天都吃馄饨,我真的都快吃吐了。”洋洋苦苦地向大伟倾诉着。

大伟心如刀绞,他心疼地摸着洋洋的头,“好,还想吃什么,爸爸明天给你做。”都说虎毒不食子,纵使大伟平日里再铁石心肠,可他怎么也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受到这番委屈,毕竟,他也是一名父亲,他的内心深处更藏着一份沉甸甸的父爱。

“这就是你的责任?一个星期五天每天只给孩子吃馄饨?”大伟忍不住心中的一团怒火,冲到书房指着娟子就是一通数落。

此时的娟子正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玩着欢乐斗地主,它头也不回地应付了一句:“煮馄饨不是图个方便嘛,两个人凑合凑合吃就行了。”

“孩子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凑不凑合我不管,但你不能亏了我儿子。”大伟瞪着眼睛,朝着娟子怒吼着。

 “还玩电脑,我和你说话听见没有?”大伟发了狠,将桌上的一只盒子重重摔在地上。塑料盒子发出一记闷响,微微地弹了几下,落到了别处。

于是,以后的日子里,只要大伟有时间,他总会早早地起床为洋洋准备早餐,周一他会为洋洋准备他最拿手的辣酱拌面;到了周二就可能是南瓜粥抑或是他早起包的水饺;到了周三就换成了牛奶煮鸡蛋抑或是他烙的鸡蛋饼……总之,一周七天的早餐从来不会重样,每次他出差以前,他都会包上几种不同种馅儿的水饺和馄饨放在冰箱里。

每每看到这一幕,总会勾起洋洋曾经的一些关于父爱的回忆,他这才意识到,原来,他的生命中,也有父爱的存在,不再是那个冷冰冰的,麻木不仁的“刽子手”。

小时候,大伟总是奔波于外地跑业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而洋洋总是会缠着大伟帮他洗脸、刷牙、洗脚,大伟总会用洋洋专门的卡通小脸盆,接了半盆凉水再接了半盆热水,兑成一盆温水,再把洋洋的小手放进去,轻轻地揉擦拭着他手上的污渍;通常洗完脸,父子俩总是腻歪地坐在客厅里一块儿泡脚,两个人打打闹闹,很是快乐;有时候,看见洋洋的脚指甲长了,他总会仔细地为洋洋修剪着指甲,最后再帮洋洋盖好被子,哄他睡觉。

直到现在,洋洋一直觉得那时候自己的父亲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爸爸……



                                                                                 3

时光飞逝,一转眼洋洋就小学毕业了,这几年来,大伟一直被派到外地分公司发展业务,每个月才回家一次。于是,在继母娟子的“悉心照料”下,每天不健康的外卖盒零食早已把洋洋养成了一个十足的胖子。因为失去了父母的管教,他逐渐变得叛逆、自卑,尤其是在学习方面,成绩更是一落千丈。

预备一班(六年级),是洋洋现在所在的班级。

洋洋看了看教室里的同学,他们下课后都在三三两两的交谈着,有谈论明星八卦的,有谈论篮球比赛的,也有谈论数学老师留下的那几道恼人的几何题的,可就是没有人理睬自己。他百无聊赖地靠墙坐着,他的同桌伊人正专心地利用下课时间争分夺秒地刷着数学题。洋洋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的呼吸声又不自觉地重了起来。

“伊人,都下课了,别总坐着,出去走走放松放松吧!”他想尽可能为伊人找到一个让她出去的理由。

“不去。”伊人冷冷地答道,头也不抬,就好像一位高冷的公主。

“那……你能不能让我出去一下。”洋洋低着头,突然感到莫名的耻辱感。

伊人终于缓慢地抬起头,十分不屑地瞥了洋洋一眼,似乎就把“嫌弃”二字挂在了脸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拖了拖,在她的椅子和后桌之间留了一小点儿的空隙。洋洋看着这一丁点儿的缝隙,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

“你到底走不走啊?”伊人终于忍不住了,一向对洋洋冷淡的伊人一反常态,突然增大了嗓门的分贝,朝着他吼着。

周围同学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洋洋的身上,一脸鄙夷地盯着他,几个人还在一旁偷笑着窃窃私语,着更加加剧了洋洋的羞辱感,他仅有的一点儿可怜的自信在这瞬间被消耗殆尽。

洋洋尴尬地站起身,他用力吸了吸肚子,踮起了脚尖,偷偷地把后桌轻轻地往后挪动了几寸,还好,后桌的陈羽凡在忙着和姑娘们搭讪,没有被发现,要不然,又是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就这样,洋洋横着身子从伊人留给她的那条空隙中走了出去,那一刻,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洋洋艰难地走出教室,今天外面的天气很是舒服,徐徐凉风伴着一阵鸟语花香让洋洋觉得舒心了好多,走廊上的清新空气扫去了一些之前的尴尬,洋洋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做自己的吧,自己开心就好,管那么多干什么!”他就这样安慰着自己的,不停地用阿Q精神来给自己加油鼓劲。

洋洋费劲地扭动着身体上楼梯,才爬了半层,他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上气不接下气了,他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沉重的呼吸声和笨拙的脚步声,迎面走来两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儿都自觉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又一脸嫌弃地离他远去。厕所里很空,洋洋走了进去,听到外面的走廊有小声的谈话。

“你是说预备一班那个死胖子吗?”

 “他呀,真是绝了。又黑,又矮,还很胖。万一,他哪天不小心掉在煤堆里还得找根杆子戳戳,硬的是煤,软的那就是他了!”

 “哈哈哈,有一次我在操场上看见他,就看见他那两颗大白牙,感觉好像牙齿成精了在那儿漂动呢。”

 “唉,就他这样,还活在这世上干什么呢,简直就是社会的毒瘤啊!”刻薄的笑声。

“也不知道他怎么会那么胖,我看到他爬楼梯,累得就像昏死过去一样,很吓人的。”

“他呀,还有点儿娘娘腔,说话的时候那种姿势太让人恶心了,咦!”

两个男生不自觉地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知道在厕所门口的洋洋听得手脚一阵冰凉,那一刻,他的心情被伤到了几点。

混蛋!你个龟儿子!

洋洋此时此刻在心里大声的怒吼着抗议者,却没有勇气大步迈出去和两个男生对峙,即使他们长的十分矮小瘦弱。洋洋趴在厕所的窗台上哭了,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这份怨气,他隐忍了太久太久,无人诉说……厕所的臭味儿径直灌入他的身体里,狠狠地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今天下午的第一节课就是班主任陈老师的英语课,这是洋洋最诚惶诚恐的一堂课,因为英语现在已经变成了他的弱项,再加上本来就不是对他很欣赏的陈老师这个讨厌家伙的存在,想到这里,洋洋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又是一场噩梦的降临!

班主任陈老师将一沓厚厚的考卷重重地砸在讲台上,满脸的乌云密布,好似一场山洪即将爆发:“昨天的英语考试我已经批改完了,还是这样,优秀的同学像罗伊人同学一如既往的好,而差劲的同学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特别是陈羽凡,你的成绩是一次比一次低,连最基本的语法都还没搞清楚,你这是想上天啊?”

“不是的老师,其实我都会!只是昨天我状态不好!嘻嘻。”陈羽凡知道陈老师喜欢他,于是也打趣地和他嬉皮笑脸开玩笑。

“好,那我问你,prevent sb 后面的介词用什么?”陈老师的心好像软了下来。

陈羽凡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也不知所以然,于是他踢了踢前面伊人的位置,期待着这位天使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但伊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的脑袋瓜也卡壳儿了,这时,耿直的洋洋看不下去了,他决定出手相助,这个短语他太熟悉了,那是语琴以前每天早上和他口语对话的内容!于是洋洋也顾不上举手,直接拔高了嗓门脱口而出。

“prevent sb from doing sth.”所有同学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角落里少数几个人在窃窃私语着,此时此刻洋洋的内心充满着自豪,因为连学霸都不知道的问题他都能解决,那得多厉害!洋洋刻意挺直了腰板,调整了坐姿,期冀着陈老师对他的溢美之词。

“谁让你上课插嘴的!给我站起来!”陈老师瞪大着眼睛看着洋洋,眼神里似乎充满着鄙视。

突如其来的暴风雨让洋洋始料未及,他一脸茫然地站起身,等待着陈老师的第二轮“进攻”……

“就你能啊,就你厉害啊!你以为考80分多么了不起吗?人家罗伊人都考了98也不像你这么浮躁。你给我好好反思。”

  “老师,我……”洋洋本想再解释什么,却又被陈老师的第三轮“进攻”打败。

“就你现在这样子,你期末考试要是能考到95分以上,我就在地上爬十圈给你看!”班里所有同学都觉得十分诧异,这时,伊人突然冲着洋洋笑了笑,洋洋认得这种笑,就和她的继母娟子一样,每每在自己倒霉落魄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兔死狐悲的笑容,这样的笑容证明自己她在一定蠢透了。

就这样,洋洋又是被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这一次,他被骂的莫名其妙,难道真的是所有人都对自己深恶痛绝吗?自己究竟犯了多少大错能够让所有人甚至班主任老师都对自己嗤之以鼻?想到这里,洋洋的心里瞬间拔凉拔凉……

 因为洋洋的学习状态每况愈下,引起了班主任陈老师的不满,他打电话叫大伟来学校面谈,可他仍在外地忙于工作,他只好打电话给语琴。语琴来到学校和老师交谈了很久,她又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儿子,她流泪了,眼泪滑过鼻翼,跌落到嘴角里,咸得发苦……

“他很自卑,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想办法如何提高他的自信心。”陈老师一声声刺耳的话不停地在语琴的耳边环绕着。知子莫如母,语琴知道现在从学习上改变洋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于是她又想到了洋洋的体育特长,小学的时候,记得她在班级里永远是体育尖子,对于乒乓球尤其情有独钟!语琴想,或许,另辟蹊径才是唯一一条可行的办法吧……

当天晚上,语琴打电话给电话大伟,想努力说服他同意支持洋洋去接受乒乓球训练,试图用另一种方式来提高我的自信心。

  “打什么乒乓,这么大的训练费,我可付不起。再说了,学习都学不好,还打什么乒乓?!又那打乒乓的时间,一套卷子都做完了,真是荒唐!”大伟在电话那头义正言辞的。

  “可是,你也知道……”

“我不同意!你有能力你去让他学,我没钱!另外,我很忙,没时间给他做饭,你要让儿子打球也可以,每天必须去学校接送他,并且帮他做好饭,晚上6点前再给我送回来,但如果出了事情你要负责!”

大伟的一番话让语琴感觉自己的心又被狠狠地扎了一下,除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谁又能够有这份勇气去承担这么大的责任?

洋洋的乒乓生涯就这样开始了,语琴每天提早下班开着车到学校接洋洋去相隔不远的乒乓训练基地参加训练,每天训练半小时。而为了节约时间,语琴每天都会做好饭菜放在保温饭盒里,洋洋训练完就在车里狼吐虎咽地吃完,

语琴默默执行着大伟的所有命令,她害怕怕哪里做得不好父亲又要刁难儿子,可终于有一天—

那是十一月末的一个周五,洋洋早早地揪放学回家了。路面上已经结起了厚厚的一层冰,天空中的小雪飘着,呼呼的西北风让人不寒而栗。

“我……我单位急急的出来,路滑,不小心出车祸了,撞到了一辆电瓶车!”语琴开着车匆匆地从单位去接洋洋的路上因为速度太快而撞上了一辆电瓶车。那是她刚刚拿到驾照不久,她站在马路中间,那个电瓶车车主凶神恶煞地扯着她的衣领让她赔偿,语琴吓得惊慌失措,在风雪中,她是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孤独,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她的脑海里的第一反应就想起了她的前夫——大伟。

那天正好是周五,大伟也提前回了家,正在厨房里忙活着。

“哭什么哭,大惊小怪的,不撞死你就不错了。”

在书房偷看小人书的洋洋被门外大伟的声势吓到了,她悄悄地躲在门缝里看——大伟站在厨房里,挽着袖子,拎着切肉的菜刀,手臂上爆出可怕的青筋,厨房里脱排油烟机发出的“呜呜”声,似乎也在刻意迎合着大伟。

听见大伟冷漠的声音那一刻,他的心都碎了……

也不知道语琴在这风雪中是怎么开着车回去的,又是谁帮着处理车了祸的过程的——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别坏人欺负……这一切的一切,洋洋都无法知道,因为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这份勇气去和父亲相抗衡。

从那一刻起,洋洋暗暗发誓一定要要为妈妈争口气!他要保护好自己的妈妈!

以后的日子里,洋洋变得斗志昂扬!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期盼着语琴开着车来接他去参加训练。那时候的洋洋也并不知道练乒乓究竟能有什么好处,他只知道他不能辜负母亲的这份良苦用心!

也许洋洋天生就是个运动员,才练了没多久,他就能打的有模有样了,甚至在学校和市里都能打上个名次,渐渐的,他在班里、学校里有了点儿小名气了。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大家都开始喜欢他,与他说话,和他放学时一起回家。他也有勇气去问老师不懂的问题,上课也敢于主动举手发言了,他的成绩也慢慢地开始有了好转。

以后的日子里,洋洋也逐渐学会了打理自己,他穿上了语琴给他买的新衣服,他的胸就那样欢喜地挺了起来,他不再畏首畏尾缩头缩脑。他突然觉得一切都充满了善意,整个世界似乎都是有意义的,都友好地看着他。他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我,而有了这份自我,洋洋忽然在学习上也开了点窍了,他会去安静自己慢慢去努力自己去学些、懂些,做不到第一,但好像自己到了另外的一个高的学习境界了。


                                                                                  4

虽然大伟出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极力反对洋洋去练乒乓,但是洋洋一点一滴的进步他是看在眼里的,他不禁暗暗佩服自己前妻语琴的教育能力。于是,出于对孩子成长的考虑,他把洋洋送到了语琴家生活。

就这样,洋洋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语琴家,独享着那份等待得太久太久的母爱!每天放学回家,都可以看到语琴在厨房哼着小歌儿快乐地忙碌着,桌上摆着的都是洋洋爱吃的饭菜。饭桌上,语琴也从来不会问洋洋学习怎么样,总是会轻松的聊学校的喜怒哀乐,而语琴也会将一天中遇到的有趣的事情和儿子分享!也就在那一天天和语琴的相处中,母子俩成了最亲密的好朋友,而洋洋的的学习成绩也在蒸蒸日上着!

而与此同时,大伟的日子过的并不舒心,他和娟子三天两头的因为生活的琐事吵架,而所有矛盾的爆发点几乎都出自于他的儿子洋洋,无法生育的娟子在心理上较之于常人总会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想法。

  “洋洋,洋洋,一天到晚的就知知道你儿子,你和你儿子去过呀?”这句话是娟子总是挂在嘴边的。

渐渐地,“夫妻两人”就变得貌合神离,晚上两个人也是分房睡觉,久而久之,大伟的内心就逐渐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孤独。每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的脑海就像电影胶片一样不停地放映着他和洋洋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整个屋子都是漆黑的,房间里有秒钟滴答的冷酷声音,伴随着凉夜空气的流动。

周末,大伟一大早就开车去了菜市场,他想买些鱼虾肉去看看洋洋。

   “周末了,我来给你们送点儿菜。”大伟敲开了语琴家的门,他抬头看了一眼语琴,又低下头去,默默地换上拖鞋来到厨房。

   “既然来了,中午就在这儿吃饭吧。”语琴给大伟泡了一杯桂花茶,香气袅袅升腾上来,刺激着他的神经。

“洋洋呢?”他头也不抬的,甚至有些怯怯的。

“上数学补习班去了。”语琴一边在旁边收拾着冰箱一边回答。

大伟戴着饭兜在埋头拾掇着鱼虾肉,语琴也在一旁忙着收拾,但她再也没有向大伟提任何问题,仿佛对大伟这个人不再有任何的关心。只剩下大伟在絮絮地述说着自己和娟子结婚后的种种不快和烦恼。

语琴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她上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男人,她黑了,头上的白发也多了几根,这些年,她感觉大伟有些老了。

 “妈,我回来喽!”中午十一点,补课洋洋回家了。

 “洋洋回来啦。”大伟显得有些兴奋过度,他端着菜从厨房挤出来,冲着洋洋一个劲儿地笑。

  “爸,你怎么来了?”洋洋显得有些诧异。

  “今天是周末,爸给你们买点儿菜过来。”

中午,“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吃着饭,三个人有说有笑,语琴的脸上没有了昔日的愁容,洋洋的脸上也始终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

吃完午饭,大伟准备开车走了,语琴送大伟到楼下,在自行车库旁,大伟看到旁边的花坛里种着一小片三色堇,此刻那一张张如同鬼魅的花朵正在收尽了光辉的太阳下轻轻摇曳,每一张花瓣都在绽放着快乐。

“那个,今天下午我得去开会,明天中午的菜你们有吗?没有的话我再送过来。”大伟刻意压低了语气,没有了往日的飞扬跋扈,显得格外的温柔。

就这样,每个周末,大伟总会买一些菜去语琴家给洋洋做饭,慢慢地,他突然真切的意识到,原来他一直以来嗤之以鼻的妻子甚至是家庭,却是他现在最想回去的地方。

傍晚,空中又下起了小雪,吃过晚饭,大伟一个人开着车漫无目的地行驶在城区的道路上,车子渐渐开到了横跨于护城河的大桥,从桥上望去,水面像凝结住的乳膏一般,一丝皱褶与波澜也无;不远处有几栋仿古旧风格的建筑,那是这座城市招揽游客的景点之一,此刻它们萧条地将自己隐藏在江面浮起的氤氲水汽里;江边的杨柳几乎落光了叶子,黯然地垂首站立着。

这条护城河叫月牙河,它看上去平淡无味,但恰是这份平淡,让大伟觉得产生了一种“家”的感觉。

十年前春天,大伟和语琴就是在月牙湖畔开始的第一场约会。那天的月牙湖格外的美丽,宽阔的湖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雾气,远远看去,朦朦胧胧犹如隔了一层纱,顺着湖面向南望,雾气由淡而浓,一片白茫茫的,一直延伸进远方的天空,阳光照耀着跳跃的湖水,棵棵垂柳倚湖畔而栽,袅袅婷婷,婀娜多姿,像极了一个个脱去外套,显露出柔美线条的花季少女。年轻时的语琴是镇上出了名的美女,就好像一幅画儿,美丽的就好像一首抒情诗歌,全身充溢着花季少女的纯情和青春的风采,那天,语琴扎着马尾辫,身材修长,春如的暖阳温柔地扑洒在他的脸颊,泛着一阵阵光晕,与美丽的月牙湖畔融为一体,宛如一幅风景画……

他把车停在旁边,倚着桥的栏杆驻足远望,他终于明白他应该如何做了。他拿起手机,拨通了语琴的电话,“你,你在家吗?”

 “你能到月牙湖新城公园门口吗?我有话对你说。”大伟显得异常决绝。

语琴打车匆匆地赶来了,她裹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有些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大伟轻轻地牵住了语琴的手,“陪我走走,好吗?”

两个人牵着手漫步在月牙湖畔,入冬的月牙湖显得格外的冷清,西北风呼呼地刮着。

 “这么晚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大伟鼓起勇气:“语琴,以前我可能做过特别混蛋的事情。我,我打过你,我骂过你;我对待孩子可能并不是那么的友善,我教了他很多不好的事情,我有对他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我让他承受了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龄段的事情。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东西,究竟什么才是爱?什么是爱?爱,就要在一起 爱是包容,是容忍,是你们们母子俩一直在宽容我、包容我,你们在等待着我改错。这么多年,我也尝到了这种妻离子散的痛苦,语琴,我在想我们想每一个父母都会做错事,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天生就会做父母,也没有一本书教会我们应该怎么去做。我现在终于明白,或许我能够给我儿子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东西,我的床比你家的要软,我的沙发也比你家的要高级的多,我能够给予儿子的教育也许更全面,可我没有能力给他一份完整的健全的爱,继母终究是继母,她终究也无法取代一个母亲的角色。语琴,谢谢你,给了我一声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的儿子。我觉得,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没有去做,这些年,我吃了太多的苦,我真的很需要你们!”

大伟的一句句话都挑拨着语琴的脆弱的心弦,这些年,无论是大伟还是语琴他们两个人都承受了太多太多……

“嗯嗯!”语琴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一个劲儿地点着头。

大伟轻轻地抱住了语琴,他也早已哭成了一个泪人。这个曾经见证了他们爱情的月牙湖,再一次见证了彼此的一份归途。

雪越下越大,将夫妻俩的头染白了……

                                                                                                                      定稿于长春


                                                                                2018.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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