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隔年,我去了趟华山,却没见到我最喜的满树桃花。
那日秋风动林梢,红枫渐欲迷人眼,似火燃遍整座山头,景色如诗如画,令人如醉如痴。
我在那遇到了我命中之人。
我早已知道那是命,该还的债,终究会有个期限。
我那日,便是去还那债,兜兜转转,一切又回到原点,只是绕了一个懵懂无趣的圆。
笑问卿卿怎生不回眸,只因郎君已是无心人。
…
前世我只是你颈间玉坠。
月老蟠桃会上因贪那杯中之物,醉了酒,醉眼惺忪间将我的命格看岔,替你我牵了那薄弱的一线姻缘。
弱得相沫之缘竟也不可多得。
你出生时,我始因奇遇修得数百年灵力,尚未修成人身。
有人费劲心力为贺你降世,千辛万苦寻得我打造雕刻了一枚鱼形玉坠,在你满月宴那日馈赠于你。
抓周的时候,你想也不想抓住了我,眼眉天真烂漫如冰雪初融,纯净无邪。
那时我灵智初开,恰极是愿意亲近这等仍盈有日月之灵气的婴儿的,便时时使念力关注与你。
有一日,女婢粗心,在花灯节之时顾着看那眼花缭乱如繁星般的花灯与你走散了。
你被遗忘在那棵许愿树下,茫然不知所措,那时你只有七岁。
我暗地里捻了个法决,化成刚学会不久的人身,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锦绣衣裳,双丫髻鬟。
你一脸惊喜地看着我,眼睛水灵灵,奶声奶气地询问我是谁。
我说,我唤玉儿,是偶然间盯上你,要吃你肉的妖怪。
你扑哧一笑,小小年纪却带了些高门子弟的高傲气度:
我才不信呢,大人说的妖怪都是拿来哄小孩的。
我面上满不在乎,心里暗自得意,只为你不怕我。
我与你去河岸边观花灯,兴许那个走失的婢女会在那,路上经过卖糖炒栗子的小铺时,香气幽幽地飘出整条街道上。
你嘴里不说,眼睛却一直往那瞄。
我知道你肯定是馋了,平日里那些个夫人是不准你吃这些小吃的。
便灵机一动,拿石头变了几个碎银子,向那小贩讨了两包糖炒栗子。
你笑弯了眉眼,一边走一边往嘴里塞,连说好吃,这才有了些孩童的模样。
待行到那行人如织的河岸处,只见花灯照得河面亮如白昼,波光粼粼,映出了河岸两旁繁华热闹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
河边有许多游人放灯许愿。
我也高兴坏了,提议道,要不我们也一起向河灯许个愿吧?
你有些不大情愿,嫌麻烦,但最终还是被我硬拉着冲那点点星光的灯河许起了愿。
河里点着微微烛光的河灯映着你稚嫩嘟起嘴的脸,我偷偷睁开眼,亦悄悄地笑了。
你许了些什么愿,后来也是不得而知的,很快你便被出来寻你的家丁找回府中。
你正要回头与我道别,却不见人影,不知我已隐入了你颈前的玉坠中。
你可知那日我有多欢喜,河阳城的满天璀璨烟火也不可比拟。
…
我日复一日地看你长大,从牙牙学语的幼儿长成翩翩少年郎。
我看你幼时懵懂无知,调皮可爱。
我看你初上私塾,逃课抗拒。
我看你吟诗作对,风花雪月。
我看着你的身量一日日地长高,身形逐渐挺拔起来,眉目日益长得俊朗,才霍然发现,你早已不是当初花灯节下那天真无邪的幼童了。
我只敢暗地里观看你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尽管你不曾记得甚至知道我,但这些日子的相伴足以让我在漫长的年岁里对月独叹时有个念想。
我亦有忍不住出来假装与你初识的时候,与你在桃花林中对月共饮,蒙蒙细雨中擦肩而过,偷偷观看你的冠礼……
直到,你那日去了华山,一切都变了。
贰
高堂殿宇,法律森严。
“襄玉,犯下如此滔天大罪,你可知悔改?”
悔改…悔改…悔改…
说出这句话的人身居高位,法力滔天,回音在空旷的大厅里余响不绝。
我曾是他座下的得意门生,谁曾想得竟会落成如此田地,三堂会审,呵,十八个客卿门内的长老都来了,只为了对付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妖,当真是好大的阵势。
闭上眼,我在心里默叹一声,罢了。
“只要再让我见付桦一眼,你们要夺我百年灵力或是千年幽禁都随你们去。”
我只愿再见你一眼,仅仅一眼罢了。
满殿昔日奉我为掌门接班之人的老妖怪们,面面相觑,个个哑了言。
…
我被套上束缚妖力的镇妖锁,踉跄地被身后仗势欺人的青衣弟子推攘着向前走去。
越靠近寒潭,周围的温度就越低,一路上的树木花草皆无踪迹,有的只是百年孤独的刺骨寒冰,肆意蔓延的寒冰霸占了双眼所及之处。
寒冷的温度冻得我瑟瑟发抖,眉眼衣摆结上了点点冰霜,没有妖力,我与凡人无甚区别,甚至比他们还要脆弱些。
寒潭深处岸旁,是一张浑然天成的冰床,晶莹剔透,付桦便躺在上面,被四面八方的冰霜倒映出他安静的模样,像一个脆弱的陶瓷人儿,一触即碎。
付桦,付桦,付桦……
这个名字没想到竟成了我漫长寿命里不可避免的死劫。
你可记得河阳城的绕城白昼花灯?
你可记得当年与你桃花树下共饮桃花酿的那个姑娘?
你可记得迷蒙烟雨青油纸伞下的那一瞬抬眼相望?
你都忘了罢,都忘了罢。
我感觉心里难受极了,冻成这样,上等的和田白玉也该成冰了吧。
透明的冰晶映的你眉目俊朗如画,恰是每日午夜梦回时的牵绊。
我颤抖着冻僵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眼前人的眉骨面目,要把所有都刻进心中,永不铭灭。
金黄纯净的妖力沿着我的手妖娆地缠绕满我们彼此的周围,镇妖锁锁得住妖力的运用,却锁不住它的消散。
这几百年的微薄妖力,足以使你为我而失去的灵魂复活了。
身后的青衣弟子大惊,赶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磅礴的妖力弹开,已经迟了。
我感觉得到我的妖力快速地流失着,它们对我依依不舍。
忘了我罢,忘了罢。
我终究还是哭了,泪水的颜色与妖力相得映衬,可我忘不了你啊,忘不了。
生生世世的情意怎能忘怀?
叁
“少掌门,你醒了?”
付桦睁开眼,身处熟悉的厢房。
是了,昏迷前的记忆恰是被选举成为华山派的少掌门。
可是,为什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什么被狠狠地掏了出来。
他的手里握着的竟是早已丢失多年的鱼形玉坠,温润剔透,他握得更紧了些。
“掌门吩咐我,待你醒后,让你去正气殿一趟。”
付桦出了房外,刚要施法御剑飞行,却发现浑身灵力似被凝固了一般,动弹不得。
一旁的青衣童子似早已料到这般情况,施了法决唤出一头鸿雁来,搭乘他去往那坐落山顶云雾缭绕的正气殿。
“掌门,您求见弟子可有何事吩咐?”
付桦站在大殿中,长身玉立。
“你醒后可有何不适?”
“弟子的灵力…不能调动了。”
“无妨,这只是境界暴增后的现象,多多练习即会挥使自如。”
“既无事,你便退下罢。”
“弟子告退。”
…
付桦怅然若失,握着玉坠,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禁地桃花林。
这里的桃花四季盛开,日日如春,香味扑鼻间轻易便让人迷失在落英缤纷的花海里。
只见得桃花林中有一红衣男子,皎皎若云间蔽月,长发如瀑,妖艳绝世。
看到付桦手中的玉坠,他眼神暗淡了些许,接下开口问道:
“你可是叫付桦?”
声音如同珠玉相撞,当真是个绝世罕见的美人。
“你认得我?”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你若有空…便去这桃花潭的镜花水月看看罢。”
待付桦转身看去时,方才的眼前之人早已不见踪影。
兴许那男子便是桃花妖了。
桃花潭的镜花水月么…那便去吧。
…
镜花水月,便是桃花潭边上的那面朦胧水镜,是先祖之人成仙后从太上老君手中下棋赢来的宝贝,据说能倒映呈现出所照之人的前世今生。
付桦去时,已是黄昏,林里却无很大的变化,桃花依旧盛开,阵法梯次布下。
当他照着那镜花水月时,起先是朦朦胧胧的水雾,渐渐倒映出他的出生,生长,死亡……
以及那个时时出现在他的回忆里举足轻重的女子。
那个玉坠…
付桦看向掌中,发现那枚鱼形玉坠不知何时早已支零破碎。
是了,他记起来了,他都记起来了。
他记得河阳城的绕城白昼花灯。
他记得赶京赴考那日朦胧细雨,在青油纸伞下的惊鸿一瞥。
他记得在自己失意时安慰自己,与之共饮桃花酿令他魂牵梦萦的姑娘。
他记得那枚一直似默默相伴的玉坠。
他都记得,但……那又如何?早已是回天乏力了。
握着玉坠的碎片,身旁是随风飘扬的桃花花瓣,他躺在了草地上,醉生梦死,无声无泣,心却痛得厉害。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