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在京沪高速上疾驰着,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呲溜溜将这浓重的夜色划开。透过车窗,远远望见挂在天边的半块月亮——城市的夜空,几乎是没有星光的。
随手翻看着几条留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液体喷溅的声音,紧接着是一股浓烈的让人作呕的难闻气味儿,有人喝醉了!在漆黑的封闭的车厢里,那声音格外引人注意,毁灭性的气味儿更让人生不如死。周遭的人都瘫靠在椅背上,仿佛已经与这黑暗融为一体。我坐在座位上,紧皱着眉头却没有动弹,甚至连看都没看。来了一个多月,还有大半的人叫不出名字,而我,似乎也已经丧失了主动跟周围的圈子混熟络的兴趣,对一切都有些寡淡。
难闻的气味儿在黑暗中迅速蔓延,让人无处遁逃。晕车的感觉愈演愈烈,我侧身把头倚靠在车窗玻璃上,五脏内已是翻江倒海。
耳机里是一首很老的歌,一个女生唱着:我一直站在被你伤害的地方,你一直留在让我哭泣的远方,爱一直停在你曾爱我的那晚,你曾经对我那么好。唱歌的人,叫辛欣。虽然,我更爱她的另一首歌——《我是一条鱼》,很难在主流的音乐软件里搜索到这首歌,第一次听还是多年以前,某部电视剧的插曲。
“你曾经对我,那么好。”这句,一下子击中了我。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僵硬在黑暗里。
时光的指针倒转,脑海中刮起巨大的风,记忆的小船摇摇晃晃在风浪中漂荡。岁月收回我眼角细密的皱纹,重又蓄起及腰的长发,银杏树捡回一片片丢失在秋风里的叶子,芍药又开满了15年的夏。
你依旧站在二楼的拐角处,俯身微笑着看我。阳光在你背后洒落,而我,在你注视的目光中,慌乱,无措。
嘈杂的办事大厅里,依旧人头攒动。多的是神色疲惫,低头看手机,等待叫号的人。
我经过了上午的一番恶战,筋疲力尽地坐在角落里苟延残喘,你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疲惫顿时销声匿迹,我的心,紧张地像要从胸腔里爆炸一样,“突突”地进行着倒计时。
你略带忧伤地说:“还有七天。”还有七天,我就要结束在你那里的培训,去到新的地方,新的部门,认识新的领导和伙伴。与你,大概就没什么交集了吧。
我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小声说道,“你不是应该开心吗?终于不用再见我们这几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你转头盯着我,苦笑,“是啊,你们都走了,我才最开心。”我不敢说话,怕一张口,情绪就会从齿缝儿里跑出来,暴露了对你的那点儿小心思。
“傻瓜,原来,我们都一样,因为害怕失去,永远不敢争取。”
你坐在我对面,嘟着嘴,追着一根淘气的吸管。我看着离我我最近那盘卤鸡爪犹豫着,如何才能在喜欢的人面前,优雅地啃掉一只鸡爪?
猝不及防地,你说:“我还没结婚。一直都想知道,什么叫谈恋爱?”
空气突然凝固,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你说这话的意思。坐在我旁边的那个姑娘,笑着说:谈恋爱就是两个人,不带任何目的地在一起。我假装喝饮料,对这个话题,不发表看法。
你终于放弃了跟吸管较劲,掀开杯盖,“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西柚汁。我也终于不再对那盘鸡爪抱什么心思。耳边一直回响着你说的那句“我还没结婚。”
全世界的人,大概都以为你已有家室吧。因为朋友圈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你女儿的照片。
你敲了敲我面前的酱碟,“想什么呢,饭也不好好吃。”我回过神来,“没什么,就是……在想上午的一个Case。”
每次跟老肖吃饭,他总对我说:“六爷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六爷,是你在江湖上的花名。
我怎么会不知道,毕竟,你对我那么好。
看我跑上跑下,你买好奶茶和甜点给我。
我说因为太穷不参加公司组织的旅游,你塞钱给我,苦口婆心地说“去吧,这是跟高层搞好关系的好机会。”
看我离家远,上班辛苦,你接过我手头的Case,放我出去休息。
我闹脾气要辞职,你找人给我调岗,把我留下。
大半夜唱李荣浩的歌给我听,哪怕我不解风情,睡死过去。
你升职了,第一个告诉我,让我分享你的喜悦。
我不小心得了个奖,领奖的时候,你就坐在台下,我这个没戴眼镜的近视患者愣是没看见你,而你却高兴地什么似的,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坐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觉得你很优秀。”
作为一个领导,你完全没必要对我这样好吧?何况,我并不在你的部门。
我在大学宿舍的群里昭告天下,说我喜欢上了你,却不敢跟你表明心迹。
“你那么好,应该不会喜欢我这只丑小鸭吧?像我这样长相一般,性格一般,又没什么趣味的女孩子,怎么会入得了你的眼呢?大概,是我的错觉,是我做自多情吧。”我被这样的想法桎梏着,自卑像一张紧密的网,将我紧紧包围。
我所有的飞扬跋扈,都在遇见你之后,变成了畏首畏尾。我讨厌自己不够细嫩白皙的皮肤,连笑也没有别人可爱。我的衣柜里永远缺一条好看的裙子,连五官里面被人称赞最多的部分都觉得太过平淡无奇。
于是,我一遍一遍地回忆你对我种种的好,又一遍一遍地说服自己,不要白日做梦。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部门群里一片兴高采烈,大家一边吵嚷着让领导发红包,一边竭尽所能,斗着图。我强行压制着五脏六腑内翻腾起的呕吐感,头开始痛起来。
已经过了十二点,大巴终于到站,车门打开,吐出一群醉醺醺的孤独的灵魂,司机黑着脸,看着被吐得一片狼藉的走道,有个女孩子,已经扒着路边的花坛吐地昏天黑地。我裹紧身上的大衣,站在吵吵闹闹的人群之外,掏出手机,默默打好了车。
有个男孩子跑过来问我住哪里,我随口报了个假地址,并特别加上一句“叫的车马上就来了。”他不死心,问我喜不喜欢吃葡萄,他住的地方附近有个葡萄园,可以带一些给我。我笑着感谢他的好意,说太麻烦了,算了吧。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我坐在后座,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你知道吗?我有多羡慕那些喝醉了任性胡闹的女孩子。她们吵嚷着,哭着,闹着,蹲在地上几乎要把整个五脏吐出来,样子好狼狈,却又那么美。
可我,从不敢喝醉。这偌大的城市,孤单的人,是没资格喝醉的吧。因为,没人会来接我回家,没人会给我煮醒酒汤,没人会在第二天叫我起床,没人会把我弄乱的地方收拾干净。我的放纵,只会给不相熟的人带去麻烦。
最重要的是,喝醉了,我会忍不住给你打电话,而你的身边,大概躺着一个熟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