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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张自梅推着助力车出了电梯,看见走廊尽头隐约坐着两个人。
她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没想到是305的老钱太太和护工小雅。
她看看墙上的时钟心想,这个时间不是老钱太太固定的晒太阳时间吗?
今天怎么没出去溜达。
“张老师您回来了,快来看看钱老师儿子从美国寄来的按摩仪,可高级了。”
小雅眼尖地看见张自梅,朝这边使劲儿招手,并高声喊着。
张自梅无奈摇头苦笑。
自己入住这个养老院已经三个多月,还是对“老师”这个称呼有些不习惯。
老钱太太咧着嘴拍了小雅一巴掌,假意生气地埋怨:
“臭丫头别胡说,就是个按摩仪还能高级到哪里去。”
说完朝晃了晃手里的包装盒对张自梅说:
“就是这上面的外文我俩都不认识,张老师你是见过大世面的,快来帮我们看看这按摩仪怎么用。”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虽然平日里很看不惯老钱太太那股子爱显摆的劲儿,但张自梅觉得自己现在要是不过去看似乎有点不合适。
“看钱老师说的,我哪里见过大世面,那外国字也是他认识我,我不认识他。”张自梅打趣地说。把小雅和老钱太太逗得笑没了眼睛。
那按摩仪上确实没一个中国字,但使用说明上图画得很细致,张自梅拿在手里左右翻看几遍就大概明白使用方法。
她没有说,只捡着简单的说了一两下,就摇着手说再看不明白。
“钱老师,好福气呀。有个孝顺的好儿子。买这按摩仪一定又花不少钱,还有前些时候寄来的保健品,一看就是高级东西。”张自梅顺嘴说着。
她知道,老钱太太就爱炫耀自己定居国外的儿女。
听说老钱太太儿子挺有出息,花大钱在养老院给自己老妈安排了最高级别的贴身服务。
“我就说嘛,这年轻人就爱瞎花钱。就说是挣得多吧,可也架不住总给我买。你说我一个老太太,用这么好的东西,多浪费呀。”
老钱太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在嘴角积成两坨。
张自梅看着那两坨白色东西有点恶心,赶快扭头跟小雅继续捣鼓按摩仪。
三个人凑在一处又研究了一会儿,张自梅推说到了吃药时间,才离开回到自己住的房间。
02
屋里没有人,同住的薛老师难得这会还不回来。
张自梅吃完药,看着窗台上两盆忘了名字的小花愣了会儿神。
两盆花红艳艳地开得正好。
这要是老伴儿还活着,一定是右手剪子,左手喷壶,围着花盆伺候。
这两盆花是从家里带到养老院的。
几个月前老伴儿突然走了,留下满阳台的花花草草。
当初张自梅很是看不惯老伴儿每天围着那些花盆转的样子,为这两人没少拌嘴吵架。可天有不测风云,老伴儿心脏病突发,转眼人就没了。
阳台上的花没人伺候,死了七七八八。
临到来养老院的前一天,张自梅发现竟然还有两盆花活着的。闺女说不喜欢养花,张自梅突然觉得不能让这两盆花也死了,就捧着两个花盆住进了养老院。
起身给花浇了点水,张自梅左右端详着一支缀满花苞的藤蔓。细细小小的花苞被绿叶包围着,越发显得娇嫩动人。
张自梅越看越喜欢,禁不住伸手轻轻抚弄。
这在以前是想都不会想的事。
她太讨厌养花了,因为她认为老伴儿侍弄花草,就会把阳台弄脏。阳台脏了,整个房间也就跟着脏了。
张自梅所有注意力都在花上,同屋的薛老师进门都没听见。
“张老师又在欣赏你的花呀。”薛老师进门,难得喜笑颜开地同张自梅打着招呼。
张自梅闻声转过身去。
“薛老师今天走得远吧,你看都快到吃晚饭时间了。”
“没走远,没走远。”薛老师红着脸,不自然地把头发拢了又拢。
手腕上明晃晃的金手镯给薛老师灰暗脸色凭添了几分羞涩。
薛老师说完,小心翼翼把腕上的手镯褪下来,放到枕头下面。
“闺女给买的吧?带着挺好看,干嘛摘下来。”
张自梅笑着指了指枕头下面。
薛老师就这么一个闺女,张自梅见过两次,听说也是在国外上过学的。
每次说到闺女,薛老师是即骄傲又无奈。
薛老师岁数没多大,母女俩不是本市人,当初闺女留学三年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偏远小城挣钱本就不容易,老伴儿死得早,她只能一个人起早贪黑打工,做买卖,好歹是把孩子供养到毕业。
没想到孩子留学回来没有回老家,而是进了本市一家大公司,还嫁了个本市人。
那些年薛老师在老家风光得很,村里人都佩服薛老师,一个人不但把孩子培养成留学生,还能嫁到大城市。
闺女结完婚,薛老师感觉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大事,所以私自做了个决定。
她卖了老家房子,揣着几万块钱来投奔闺女。
万万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温暖舒适的家,而是闺女已经安排好的养老院,并且预付了整年费用。
薛老师没有退休金,又不好意思总找孩子要钱,所以每天下午都会在附近几个小区里溜达,捡些废品给自己换点零花钱。
张自梅听说薛老师已经在这家养老院住了好几年。
03
“手上突然多件东西还挺不习惯。我下午一直托着,总怕丢了。”
薛老师说着把手伸到枕头下又摸了摸,眉宇间满是喜悦。
两人相视一笑,都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薛老师忽然低声对张自梅说:
“张老师,跟你说个事儿。我闺女下午带我去看新房子了,面积挺大,说是等过年时候接我过去一起住。”
“那是好事儿呀!”张自梅听完真心替薛老师高兴。
跟薛老师同住的这几个月,听到薛老师念叨最多的就是想跟闺女住一起。
薛老师不好意思地点着头,
“我琢磨着离过年也没多久了,要不要先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收拾。”
“应该,应该。”
可在张自梅看来,薛老师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
整个房间张自梅占了多半个,薛老师只用了一个抽屉和半截柜子。但她也不要意思说破,只是随声附和着。
两人说着,就到了晚饭时间。
养老院院长跟着送饭的胖姑娘一起进了房间。
“两位老师,今年打算在哪里过年呀?”
“今年孩子接我回家过年。”张自梅还没开口,薛老师抢着说。
院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拍着薛老师的手朗声说道:
“薛老师跟钱老师都是有福之人。刚才钱老师说今年她儿子也要回国陪她过年呢。”
屋里顿时喜气洋洋气氛融洽,弄得张自梅不知该怎么开口。
她不想回家。
这是老伴儿去世的第一个春节,她怕回家看到旧时的样子会伤心。
“院长,我能不能不回家,在这儿过年。”
“只要您跟孩子商量好,我们时刻欢迎你留下过年。除夕我们安排了娱乐表演,还有包饺子守岁。”院长说话声音很洪亮,满楼道都能听见。
张自梅和薛老师对望一下,好像都看到了各自春节的样子。
04
薛老师因为新添的手镯晚上睡不着,躺在床上摩挲着带上摘下的折腾。
张自梅半夜醒了几次,都看见薛老师借着手机屏幕微弱亮光在欣赏金手镯。
弄得张自梅也没了困意,躺在被窝里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左右手,想着是不是也该把放在家里首饰也再带上,那可都是闺女给买的。
因为白天她看老钱太太特意带在棉袄外面金灿灿的项链,也是之前没见过的。
张自梅忽然觉得让别人看着自己太寒酸了不太好,好歹闺女从前也大小是个国企领导。
住进来之前,张自梅觉得养老院里都是跟自己年龄相仿的人,都是一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攀比的。
可住了这几个月她发现,养老院里也一样充满竞争。
谁家儿女经常探望,谁的儿女官职高,谁的儿女出手大方都是这里日常的聊天内容。
有决定了,张自梅才觉得有些困意。
第二天才吃完早饭,张自梅就独自溜达到楼下,悄悄拨通了闺女舒洁的手机。
“小洁,妈妈准备今年在养老院过年,你看行吗?还有,你下午把我以前带的那些首饰都送过来,白放在家里可惜了。”
电话那头的舒洁知道,听妈妈这么说,基本上就是跟自己知会一声,不会有什么改变的可能。
就像父亲去世,母亲执意要搬到养老院一样。
毕竟在家里老妈都是说一不二,自己跟已经去世的爸爸都是只有服从的份,不容反对。
“妈您觉得可以就行,我都听您的。”
闺女的态度张自梅很满意,心情舒畅地推着助力车去遛弯了。
下午,舒洁拎着两个空袋子准时到了养老院。
今天是张自梅每周固定的洗澡时间。
洗完澡,张自梅第一时间就把首饰都带到身上,拿上舒洁送来的一盒子点心去找老钱太太。
这是前天她把舒洁带来的点心分给一起聊天的几个人后,老钱太太就一直念叨张老师有个能干的好闺女,能买到这么好吃的点心。
“钱老师,我家闺女今天来了,我让她给你带了你爱吃的那个点心。”
张自梅进屋的时候,看见老钱太太正在抹眼泪。
听见有人进来,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张老师真是好人,我就随口一说,您就都记住了。小雅,快给张老师拿钱。”老钱太太迅速换了一种表情,眉开眼笑地接过点心包。
“破点心能值多少钱,咱们爱吃就行,那孩子给咱们买点东西还不是应当的。”张自梅难得说话声音大。引得隔壁两个老太太也跟着进了房间。
“要说还是张老师命好,闺女能天天来陪着老妈。”
“哎呦,张老师这翡翠手镯真好看,肯定挺贵吧。”
几个人围着张自梅左一句右一句的。
张自梅觉得自己面子挣回不少,在众人心里的地位也瞬间提升了。
之前老钱太太是养老院里最骄傲的人,因为只有她一个人是住单间,还有专门的服务员24小时贴身照顾。据说每个月要一万多块钱的开销。
老钱太太没有退休金,所有费用都是在国外的儿子负责。
吃了点心,聊过天,张自梅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
这会儿,闺女舒洁已经洗完了她换下的衣服,正把旧的床单被罩装进袋子,准备带回家洗。
“妈您确定今年不回家过年了吗?”
“确定。”张自梅笃定回答。
05
楼下活动室工作人员也已经贴上窗花,挂好彩灯。大伙儿的心情也都不错,过年的氛围感越来越强了。
养老院统计完,大部分老人都选择留下来过年。
除夕的前两天,是老钱太太儿子回国的日子。
好几年没见儿子了,老钱太太特意买了两件新衣服,还在对面酒店里订了年夜饭。
张自梅看见老钱太太整个白天都抱着手机没有出门,一直等着飞机落地的消息。
天快黑的时候张自梅去找老钱太太聊天,正好听见老钱太太的手机响了,是他儿子打来的电话。
老钱太太心里激动,手哆嗦地拿不住手机,还是身边的服务员小雅眼疾手快地按下了接通键。
电话里传出的全都是外国人说话声音,半天老钱太太才听见儿子说中国话。
说是有个项目要完成,临时决定不请假回国了,他给老钱太太又买了保健品,应该这两天就能拿到。
电话挂了,屋里变得异常安静。
小雅举着手机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半天,老钱太太才回过神,催着小雅赶快去找院长问问,留下过年的人名单能不能再加一个。
小雅应着赶紧出了门。
张自梅挪到老钱太太身边,拍了拍她的手:
“美国人不过咱们中国年的,孩子们没时间回来也是正常。我也不回家过年,正好咱俩就个伴儿。”
老钱太太眼里眼泪转了几圈,苦笑着握住张自梅的手:
“好几年没回来了,我都快忘了儿子长什么样儿。”
那么一刻,张自梅第一次觉得老钱太太跟自己一样,甚至比自己还可怜。
来养老院之前,张自梅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做事邋遢的老伴儿和不爱说话的闺女,家里处处看着都不称心。
可自从老伴儿突然去世,一日三餐再没人做,卫生也没人打扫,花都没人伺候。
挺大的房子里就自己一个人,喊一句没人应,好像说话都会有回音。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被老伴儿照顾得挺好,以至于自己都忘了怎么生活。
闺女舒洁想接她过去住,可张自梅适应不了孩子的生活习惯,权衡再三,她才选择来养老院。
06
吃晚饭的时候,张自梅发现今天薛老师没有回来。
小雅说下午看见薛老师被女儿接走了,估计是提前回家过年呢。
张自梅觉得不太对,因为早上她看薛老师把原本收拾好准备带回家的东西又都放回了原处。
直到过了九点,张自梅已经准备睡觉,才见薛老师郁郁不乐地回来,进屋话都没说就和衣倒在床上。
张自梅半夜起床去厕所,看见薛老师躺着动都不动,还是回来睡下去的样子。虽然有些担心,但张自梅也没敢去查看。
好不容易到天亮,薛老师还是习惯地先起床去洗漱打饭,然后就像往常一样又去小区周边溜达捡废品。
小雅陪老钱太太吃饭回来说薛老师也要留下过年,这下三楼的人都在,人多就更热闹了。
张自梅听了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午休的时候又梦到每年过年时候老伴儿乐呵呵在厨房忙碌的样子。
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片。
可巧闺女舒洁打电话问要不要吃糖葫芦,她下午过去的时候顺路带过去。
张自梅拿着电话憋了半天才小声问道:
“小洁,你们订好去南方的车票了吗?要是没订,可不可以明天接我跟你们一起过年。”这是张自梅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低声下气说话。
舒洁怔了一下,半天才回道:
“妈,下午我就接您过来吧,正好我家过年没有花,把您养的花带一盆给我好吗?”
后来张自梅才知道,闺女她们本就打算过年接她回去的。
07
临时改变回家过年的事,张自梅除了跟院长汇报以外跟谁也没打招呼。
春节几天张自梅过得格外舒坦,虽然还是看不惯孩子们的生活习惯,但她什么都没说。
一直到吃过破五的饺子,张自梅才回到养老院。
她自己推着助力车坐电梯上到三楼,楼道里安静得看不出什么异常。
老钱太太和小雅没在走廊尽头坐着,应该是又在哪里晒太阳了。
推门进屋,薛老师也不在。
张自梅笑笑,这个薛老师也真是的,过年还出去捡废品。
这几天应该收获会比平时多些。
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总觉得屋里少点东西,可又说不出是什么。转了半天觉得可能是就少了盆花。
张自梅摸了摸剩下的那盆花,土还是湿的,这大概率是薛老师的功劳。
收拾了一下带回来的东西,张自梅准备去找老钱太太,给她尝尝外孙女做的小蛋糕。
可过去才发现305的门锁着,门口的牌子也没了。
难道是换房间了?
正在兀自纳闷,隔壁的门开了,一个人把张自梅拉进屋里。
“张老师别来找了,老钱太太大年初一那天心梗走了。现在就等她国外的孩子回来处理后事呢。还有跟你住一起的薛老师也搬走了,说是孩子又找个养老院,比这里便宜很多,今天一早就接走了。”
张自梅心里咯噔一下,心里被五味杂陈瞬间堵得满满的,有些喘不过气。
正说着,听见楼道里传来几个人的说话声,由远而近,最后停在305门口。
张自梅开门看了一眼,是新来的人,年龄看着跟自己差不多,跟在后面照顾的还是服务员小雅。
张自梅叹了口气,开门跟新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您好呀。给您尝尝我外孙女做的蛋糕,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