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60年代,村西头采购站高大的东墙外面搭连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农家小院。
小院借窝下蛋,以采购站的东院墙为西院墙,北面东面各有两座房,南面一座房外加一个院门完整地构成了一个所谓的四合小院。院落外四周栽满了密密麻麻的花椒树和特意留下酸枣树再一次扎扎实实地包裹了小院。
小院西北角有个小夹道通往后院,后院有猪栏鸡窝,有一棵瘦削的柿子树,一棵老榆树,其它都是笔直的香椿树。院子中间有一棵杏树,杏树底下一盘石磨,旁边方正的大石块上是一个水缸,水缸旁有一个石凿的小水池,池里有几片荷叶,荷叶下有几条摇头摆尾的金鱼。
出了院门,门前是一棵点头哈腰的枣树。这棵枣树结的枣子与众不同,个头小,成熟比山里的枣要晚十天半个月,肉多皮薄,有脆又甜,略带点酸味。据说它是从一棵酸枣树嫁接而来。
下三五个石阶,就有一条通往采购站和门市部的大道。枣树底每天打扫的干干净净,特意还摆放了几块规规矩矩的石凳供人小憩。
这家小院的男人姓云,然后是他老婆和他们的闺女枣儿。老云那时四十来岁,整天笑眯眯着眼,但很少与人搭话,整天来回在院前院后拾拾掇掇,没个闲下来。顶多枣子熟了时候,坐在树底下眯缝着小眼看枣儿。
老云身体不好,队里安排他拾粪。那时农村野狗特别多,冬天雪地里,老云一大早背着粪篮子,夹着粪叉子,头戴破棉帽,在村子周围和旮旯里转悠,用拾的粪换工分。
老云头虽然身体不好,但很会伺候人,尤其会炒菜,采购站和门市部没有专门的食堂,于是就招呼他给几个公家人做饭,贴补他几个钱。除了起早贪黑两头跑,老云还在农忙后挑着一副货郎担子赶集或者走村串巷,卖些针头线脑,花红柳绿的门市部没有的老百姓必需的玩意儿。好在就三口人,加上老婆也勤快,日子过得有条不紊。
上个世纪60年代,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这一说,村里家家户户都比赛似的生娃娃,像老云那个年龄的人家差不多都有五、六个孩子。我们村单门独户的老李家光想要个儿,一摆溜生了10个姑娘,最终还是没有生出个带把儿的。
有时我就问俺娘他家人口怎么这么少,俺娘笑而不搭理我。后来我逐渐长大了,隐隐约约知道老云先前给南巷的大地主家做饭,后来老地主被镇压了,他拐着人家小老婆回来的。“四清”的时候,村里有人怀疑过他老婆的成分,村里还专门到他老婆娘家查过她的出身。不料她娘家原来是世代贫苦农民,她像《白毛女》里的喜儿一样命苦,被老地主霸占强娶。老云没有嫌弃她,两人结合合情合理,正大光明。
不幸的是,两人过了几年却一直没有孩子。有人说是老云有问题,也有说是他老婆的问题。两人试了很多方子,请来好多医生,吃了很多药,一直没有奏效。
后来,两人锁门闭户了几个月,没有人知道他们两口去了哪里。当春天枣花开的时候,他们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女婴儿回来了,取了一个“枣儿”的小名。村里人议论纷纷都说是他们两口子偷来的。
在一次开忆苦思甜会,老支书证明孩子是老云老婆通过她娘家一个在民政局工作的侄儿合法领养的。老云还让支书看了证明材料并委托他抽机会给大伙说一下。
按照乡俗,谁家添了孩子,左邻右舍的娘们都要拿着挂面鸡蛋去慰问慰问。老云是大老爷们,没媳妇的时候没有这方面的往来。有了老婆,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加上老婆有洁癖,也没有这方面的来往,因此孩子满月什么的一律省了。
老云老婆很勤快,手脚利落,一看就是庄稼人出身。她见了人极少打招呼,一般低着头过去。回到家,不管多累,她从枣树底下扫起,一直扫到后院,然后撒上水。最后照着镜子,在枣树底下的一丝不苟地洗头梳头,最后整出一个油光可鉴的标致的纂,然后点上一袋烟,美美地享受着。村里许多娘们儿也想绾出那样的纂,反而是越绾越难看。于是私下里骂她浪,臭美,骂她“狐狸精”,“地主婆”,“绝户头”。
老云老婆几乎不串门,即使有事也是打发老云去张罗张罗。老云家亲戚不多,来他家串门的人很少,而且老云老婆从不把客人让进大门,顶多能在枣树底下拉拉呱。有不知情的进了院子,发现老云和他老婆一人一屋,连老云也不能随便踏进老婆干干净净的屋。
有人曾经进过老云老婆的屋,那是老云的娘和俺娘。因为刚添了枣儿,老云的娘拿着挂面鸡蛋看孙女,当时孩子在那老婆的屋里,她得以进了自己儿媳妇的屋。由于枣儿没有奶吃,饿的嘤嘤哭。老云娘和俺娘一直合得来,情谊很深,那时俺娘刚有了妹妹,奶水充足,老云娘就央求俺娘给枣儿喂喂奶,所以俺娘是唯一进过那屋的外人。好多人问俺娘那骚娘们屋里有什么,俺娘说没有什么,就是干净。后来,俺娘曾告诉我那屋里有三个楠木箱子,散发着一股特别的香味。
秋后枣红的时候,枣儿能扶着板凳在枣树底下摇摇摆摆走路了。她娘把她打扮的花蝴蝶一样,梳着两条每天一个花样的小辫子。有时枣儿也随村里的孩子玩,小孩都说她是她娘偷来的,她娘是地主的小老婆。一会儿她就哭着跑回家了,惹的她娘骂大街。
那时村子不大,五六十户人家,三四百口人,张房云任王五个大姓,同姓之间不通婚,只要不压辈分 ,异姓之间亲连亲,亲戚连着亲戚,今天还称兄道弟,说不定明天因为一个新的联姻就成为爷们儿。因为这个原因,开始我们喊枣儿姐姐,后来就喊姑姑了。 再后来熟悉了,干脆也喊枣儿,她一点儿也不恼。每回去她家,要么给我们摘枣儿,要么给我们干枣儿,偶尔冬春里还给我们吃软绵绵的醉枣。
到了上学年龄,枣儿也去上学了,但她不是上学的料,上到三年级就再也不去了。她喜欢到后山拾柴,小院四周堆了一垛又一垛。她喜欢跟老云赶集,尤其喜欢听赶集说书的,听到找不到爹娘的评书段子她就哭花了脸;枣儿姐姐喜欢跟娘学针线活儿,纳鞋底,纳鞋垫,绣花纺线。别看她年龄小,做出的活儿却一板一眼。有时枣儿到院里忙别的,没绣好的花枝招展鞋垫摆放在树下的板凳上,常引来路人啧啧赞叹,都说谁将来娶了这样好活路的姑娘谁家就积了德,渐渐地引来好多小媳妇大姑娘来枣树底下拉呱学活儿。
枣花开了,招蜂引蝶。老云在枣树底下栽一棵葫芦,拿一条树枝把葫芦藤往枣树上引诱。夏天来了,树上挂满了明亮的葫芦和青青枣儿,微风起枣儿打的葫芦砰砰响。
树下的枣儿也越来越出挑。她个头高挑,身材匀称,眉毛像枣叶,脸儿比枣还光滑,两条大辫子一直垂到腰间,干活的时候盘到头顶就像一团飘逸的乌云。
那时我已经七八岁了,常常跟着村里大人去周围村里放露天电影,天快黑下来的时候,大家引朋呼伴去。我们每次愿意去枣树底下集合喊着枣儿一块去。渐渐地村里很多小伙儿也愿意羞答答地往枣儿家枣树底下凑。
那时候农村男孩子找对象很难。要找称心如意的对象首先要盖下一栋单独的院子,相亲要有100元的见面礼,另外还要扯两身衣服的布料和梳子镜子胭脂肥皂盒什么的。那时一个工分一两毛钱,置办这些需要一个天文数字,这还不包括办酒席的钱,更何况那时家家户户不止一个儿子,盼儿心切,儿子有了大了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愁。最近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孙少安和秀莲结婚把他爹孙玉厚愁的那个样就如此。多亏了田福军送给孙少安100块钱的贺礼才解决难题。所以,那个时候村里打光棍的特别多,好多人的婚姻是凑合的。
闺女大了更不能留。枣儿的父母更是早盘算着闺女的将来。老云家就一个闺女,没有儿子,按习俗他家必须找一个上门女婿续烟火。一个女婿半个儿,上门女婿就是儿。将来有了孩子要姓云。
单凭这一项好多人接受不了,有的宁可打光棍也不当上门女婿,宁可找个哑巴瘸子也不能给别人家上门当牛做马。
枣儿出落成一朵花,早让许多小伙看着眼馋。老云家一直想在本村招上门女婿,首先必须是找兄弟有好几个的,年龄相当的。枣儿娘坐在枣树底下早就像看树上的葫芦有几个一样有数。她那些相中的有的秋后去当兵了,有的去城里亦工亦农了,这样就像摘葫芦一样摘一个少一个。那时机会少,小伙子一旦当兵就业是绝对不会考虑当上门女婿的。
八月十五枣鼻红,枣儿红了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枣儿成了25岁的大姑娘了。枣儿也有中意的人,但碍于父母设定的红线,眼睁睁小伙子因为上门入赘的条件最终放弃自己。
我二奶奶家二叔是一直和枣儿相好的一个。起先二叔想当兵,但每年都没验住直到超龄他才死了心。因此他俩时而好,时而坏,每年秋季征兵都是对他俩的一次考验。二叔当兵的愿望完全黄了之后的那年秋后,他俩的婚事终于有了眉目。二爷爷四个儿,顶数二叔排场,大叔三十好几了一直还没找上,三叔四叔正蹭蹭长大。二爷爷实在是盖不出四座宅院,最终同意要让二叔到云家入赘。
那时正常的定亲是女方的七姑八大姨到男方家,男方要给见面礼钱和两个大红包袱的杂七杂八的物件。姑娘拿回家就算亲事定了。而入赘是男方先主动先把这些送到姑娘家,然后姑娘家再到男方家走程序。
二叔送了定亲礼后,开始每天从山下给老云家挑水了。我们村还有个传统,当庄两家要有结亲的眉目了,小伙子要主动往姑娘家水缸里挑水。这一是等于向大伙宣示即将求亲了,二是显示小伙子勤快能干。姑娘的心思有时很难揣摩。一起生产的时候,小伙子会对中意的姑娘说:“明天我给你家挑水吧?”姑娘有的会羞涩地转身就走,有的会恶狠狠地瞪一眼骂一句,甚至一个看坷垃打过来,关键是这个坷垃的打的力度,如果真打,小伙最好别找没趣,如果不轻不重,小伙子就要掂量了。那里面有很多道道,有时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们村挑水要到山下老龙湾湾去挑,我们不懂事小孩子常跟在挑水的小伙后面连呼加拥到姑娘家。如果姑娘家不拒绝,这说明这门亲事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姑娘家拒绝,这门亲事就有点悬。二叔为枣儿家挑了大半年水,两个人的事原本水到渠成,可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扯扯,我们都改口喊二婶子的枣儿在一个傍晚把两个包袱又送回了二爷爷。二叔好几天没有出工,枣儿一声不吭地在枣树底下搓麻线,眼睛红肿的发紫,就像树上熟透的两粒枣子。
后来陆续有几个小伙给老云家挑过水,最后终于还是心灰意冷地悄悄撂了挑子。
王家二小子叫狗剩。狗剩膀大腰圆,农闲里跟着学铁匠活,烟熏火燎,皮肤黝黑,脸上还有几个麻子。我们小孩喊都他王麻子。
狗剩给云家挑水纯粹是误会。那一年秋后枣儿和他爹到沂水城里走亲戚。老云老婆去挑水时闪了腰,赶上狗剩也去泉子上挑水,就帮着她从山下挑了上来。那时村里小伙子早没有给云家挑水的了,狗剩歪打正着,村里马上都知道狗剩给云家挑水了。狗剩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枣儿肯定看不上自己,何况自己比枣儿大好几岁,开始他百般漂白自己,可后来大伙都这么说,狗剩的胆子就大了。
枣儿和他爹从沂水回来的第二天,狗剩装傻又给云家挑了一担水,我们一群小孩在后面摇旗呐喊聚在了枣树底下看热闹,但谁也不敢进院子。听着狗剩往水缸里倒完水,好像枣儿居然出来了。“狗剩,这些天多亏了你,吃枣儿吧,我洗过的。”我们小孩子一听马上喊:“王二麻子吃枣儿喽!”枣儿一下子窜回自己的屋,狗剩又惊又喜,抓起一把枣儿,挑起空桶走出院子,喜滋滋地对我们一瞪眼,甚至故意恼怒地拿起一块坷垃驱赶我们。大概他不喜欢我们喊他王二麻子吧,但对我们恰到好处的起哄甚是满意。
很快,枣儿和狗剩的亲事就定了。除了挑水,狗剩还帮着拾掇院子,有时还在枣树下一起老云两口吃饭拉呱。矬子里面拔将军,老云两口对狗剩还是满意的,而从不见枣儿欢天喜地。
第二年冬天,枣树上的叶子落净了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枣儿把定亲礼送到了媒人家里要退婚。媒人很恼火,就找算老云两口子。老云不吱声,他老婆说狗剩实实在在没得说,但就是枣儿高低不同意了,他们也没办法。
狗剩正在二十里地得集上的铁匠铺打铁,听说了这件事急火火赶回来,恶狠狠地说:“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都是说书的那个小白脸。”
狗剩领着他的几个兄弟吵吵嚷嚷闹到了枣树底下,狗剩掀翻了石桌,摔扁水桶,猛踹枣儿的房门,闹得鸡飞蛋打。枣儿躲在屋里喊:“狗剩,你怎么着也行,你要什么我赔什么。”狗剩冲着窗户喊:“我要你赔我青春,我光是给你家挑的水也能流到黄河里去,做人要有良心!”
狗剩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好在老支书也出来劝解,他们兄弟几人那捏得住分寸也就闹腾了一阵子算了。后来,狗剩到了大山后面的铜峪做了养老女婿。
第二年春天,枣儿和那个说书的小白脸结了婚。小白脸彬彬有礼,但挑一担水就气喘吁吁,老云两口子整天在枣树底下耷拉着脸,唉声叹气。
又是一年秋天到,红透的枣儿从树上打下来晒在了小院搭起的架棚上,一个个放射出秋天收获的颜色。
枣儿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个女孩。老云不稀罕女孩,没有让那孩子姓云,但小名叫“云儿”。那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允许枣儿这种情况可以再要一个,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一直没有要第二个孩子。
当云儿五岁的那一年春天,枣树发芽很少,枣花开的稀稀拉拉,满树的黄叶,据说枣树疯了,到了秋后就被村里木匠锯倒了。 不久之后,老云病倒了,来年春天就死了。
按照我们村的习俗,有儿女的老人老了,儿子要给老人拿竿指路。没有儿子就要养老女婿完成。老云出殡那一天,小白脸却不守信用躲在灵棚里高底不给老云指路,谁劝也不行。最后没法办,还是老云的老伴嚎啕大哭地给老云指的路。全村人都哭了,从此对枣儿和那小白脸得罪了全村人。
老云死后不久,小白脸感到在村里混不下去,就领着枣儿和孩子回到了他老家重新落户,他们想让老云的老伴也搬去,但老太太伤透了心,断然拒绝了他们的好意。 不过,临了老太太给了枣儿一对楠木箱子,但没有人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两年后,60多岁的老太太改嫁到对面村里一个老退休工人那里搭伙过起了日子。据说,枣儿后来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儿,至于孩子姓什么就没有人关心了。 渐渐地,原先小四合院里的房子都塌陷了,只剩下那棵杏树,柿子树和香椿了。
隔三差五,逢年过节,小两口带着三个活蹦乱跳三个孩子来看望老太太,相处的倒也和谐。
2018年8月15博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