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夕自从给国栋骚扰了一场之后,因为向来没有作出那种心理准备,故而提心吊胆的,见人愈发观察眼色,害怕别人知道那一件丑事。女人们并无反应,一切照旧。看兰欣,喳喳呼呼地一天跑来几遍,口气间真是一点儿风影也没有,且还是爱说些她丈夫国栋的事儿,吹嘘自己的强权手腕,谅死了丈夫只听她一个,爱她一个,没胆儿在外面瞎胡闹、乱勾搭。一起聚会的女人们推崇她有本事,毫不怀疑狗国栋不敢心生它意,去触怒这头母狮子。
一如既往,女人们在莘夕家坐圆场,成天闹着搓麻将,都喜欢莘夕一个随意的性格。
莘夕本当拒了凡些热闹出去,由她们去别家混玩儿,在心底里确是厌烦了,可犹疑着,也就随她们了。自己或是看书,看累了就出房去看她们打麻将;或是撂书上阵,在玩乐中将一天快速打发掉。人见她却是愈显得苍白瘦损了,少不得询问二三,她只以笑容推搪着应说无事。谁知道她一夜一夜的恍惚心事呢?徒然空空幻想着,人竟然变得十分慵懒,饮食味涩,不理妆容。成天跟她在一起的尚不曾发觉,久不见的人乍一见她,必觉得她像是病得脱形了。她有什么病?
梦,或每天都有。如果是在极度的思念之中,她却什么希望临及的都不曾做出。她就想:必当如此安排吧?否则,真能出现什么意外的浪漫故事出来不成?我太痴心妄想了,我哪里又配得上那样一个人呢?我便算得是一朵花儿,也过了,伤了颜色,行将萎落。而他,正当青春,甚或是纯洁无垢的,他的未来会是怎样地绚烂啊!那不是我能与他共同面对的。我的命运,只能是锁在这样一间房子里吗?不,总有一天,我要走出去的,但不是今天。
就算我——她想到了离婚。可是离婚就是好的办法吗?是的,理由是有的,足够充分了,但离了后怎么办?第一要居所和生活,即使买了商品房,有了容身之处,那么生存之道?去打工,不难,可是不愿意。写小说,去靠近那个潜藏已久的梦想?实在太遥远了,她感到还没有达到能令自己一举成名的写作功力,还需要不断地听、闻、看、想(为什么偏偏忽略了“练”呢?她虽然心往高尚,却怕艰于成功而招致他人笑话!而她做的都能避人耳目,不为人知)。她喜欢看书,可惜至今还没有学会以作家的眼光去看书,以至对本身的期望毫无裨益可言。她往往对一本好书的关注点发生偏误,趋于一般读书人的范畴,这一点她恰恰想也不曾想过。她对自己的才情也许自视过高了,偶然以为已经能够下笔不凡,若是伺机而动,必将一鸣惊人。
她瞧不起当代中国作家们写的那些东西,从来不买他们写的书,这原因多半是因为苏童的一本书,薛平兴冲冲地从上海带回来送给她,她看了不到三页就扔进了望云家的粪坑。她觉得,“五四”以后,中国再没出现过一位作家,都顶多只能算是些文学小丑罢了。他们污人耳目,糟蹋纸张,未窥高堂之门却个个自诩为大家。正如千万个文学青年一样热切向往着自己居高望远的那天的到来,她以为必能令每个著名的先生们都自叹弗如。
殊不知,就算她终能写出本好书,于他们也是无妨的。岁月磨练了他们的脸皮,即使是脸红,你也休想看得出来。到这时,她的另一种更为高远,也更为持久的梦想才容透露出来。对云峰的爱恋是炽烈的,如火一般通透纯美;对文学的爱却是了无止境的,是博远的,一生的,没有任何居心叵测的功利目的的。一种是令人思潮翻滚的爱情,一种又是不由人不心平如水的柔缓的爱情。便是在受长夜煎熬的相思苦人,此刻的意识,也十分清楚,哪怕爱他爱得那么地狂热,也难保没有冷却的一天。基于这一想法,她才能在想念云峰近于无法自拔的境况下灰心起来,打击一下自己,抱着一些丧气情绪入睡。
要命的是,云峰偏偏又在所有意料之外闯入梦中,与她相会相亲。他一时何等柔情,一时又何等无义!他向着她微笑,不容她靠近,若即若离,似真似幻。她看清了他的容貌,一如所想,但有一次却见他变得丑陋了,成了另外一个人。醒来后她就想:是不是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看清楚他,把他想得美好了呢?呀!难道我爱的只是他的外貌不成?不对,不对,虽然我真巴望如此,好快快摆脱开来,但是吸引我的远不止是那份外表。我也不至于那么幼稚。梦中变丑的云峰顶多给了莘夕一时半会儿的沉思,简直是多余的,不但不能削弱感情,反而无形地激发了幻想。莘夕渐渐泯灭了与云峰见面的心思,却以无尽的相思为乐事。她对她的两样同等虚幻的爱情都隐瞒得很好,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觉得像是同时咀嚼着两枚艾叶,清新的苦味使人十分快意。
清早,女人们遨伙拉伴地去赶集,放量的笑声在凉凉的空气中荡漾着。她们的心情都为一个“夜”所融合得敞放欣悦,像新的一天一样充满生机。所有的女人都毫无掩饰地显现着自己的思想、喜好、欢乐及腻烦,甚至于不便言述的怪梦。
她们相互询问,互相笑骂取乐,言语说到粗鲁处不弱男人,更让男人们脸红摇头。可见,一旦任其发展,男人是比女人要含蓄斯文得多的,实际上他们也比女人还要害羞,只不过多半迫于传统的“男子汉”的定义,把一点点堪称柔媚的可爱本性用粗糙的浮衣蒙上了。本性,从这一点上来讲,城市不如农村,知识分子难比农民的真实自然。
知识能使人认识到何为本性,但加以抑制;愚昧尽管仰望知识智慧,在本质上却纵容本性的存在。可是两者又互为影响着,知识使人痛苦,愚昧增加丑闻。村野中酿造风流韵事的人们即便全不羞愧,也绝不可能巴望将好事儿昭示于众,一者快乐本身以隐蔽为极至,且能省去麻烦,二者就是顾忌到了替文明摇旗呐喊的“舆论”二字。所谓“唇枪舌剑,语能伤人”,有时就算是法律都触及不到的地方,众口八舌都会叫你胆战心惊,好些日子都脸面无光,怯于耳闻目视。要不农妇们当真吵起架来,怎么总是骂对方“偷人养汉”?见得她们以何为丑事之最了,确实有些“敢做不敢当”的意思。
知识岂不是让愚昧认清美丑?愚昧岂不是又将自身的苦乐现之于知识?以“情”而言,确乎如此。否则,怕也便少了极多的痴情怨恨了,人们也无须讶异于合欢者的行径了(此间不包括国栋那种以偷成瘾的色情男女)。像莘夕,哪怕只是空空地单相思一场,至少她是无须害怕让所有局外人知道的。这只是假设而已,事实上是不存在这一套理论的。
且让我们来看看那群赶集的女人们的高谈阔论。
她们一个个衣着光鲜,显然特意为赶集花了一翻小心思,不像柳西的女人们那样在衣着上马马虎虎,视上街如同上自家厕所,拖遢一点儿不管,松垮一点儿不管,大概早将集市当成柳西人的大会场了。永福的女人们既然不可能天天上老远的镇中心的集市上去,那么这间日的行动实行得隆重些就不必去加以笑话了。她们拎着菜篮子,或有的拉着小儿女,年轻媳妇的脸上都擦了粉霜,眉毛也描过,嘴唇也抹过,你指着我笑,我瞄着她乐,真正热闹欢快的村妇聚合场面。小孩子要上街了,想必他们的妈妈早已许诺给他们吃的玩的,个个欢喜,自然依顺乖巧,不哭不闹。间杂一个男人,挨着兰欣,是国栋。
“你这个王八蛋!女人们赶集,你来凑的什么热闹?”张家婶指着国栋的脸笑道,“你是怕兰欣跟人跑了吗?”他弟媳妇思琴笑着应声儿,说:
“才舍不得离开她一步呢!像只母猪!”
女人们听得都笑,又笑思琴是眼红了。兰欣瞟了国栋一眼,哼着说:
“她哥倒有那邪心思,她要是有意思只管告诉我一声儿,我白借给她去用用,算不了什么!妯娌之间嘛,好说好商量——”
不待说完,思琴赶上来括她,且笑骂道:“你个臭嘴八哥儿!和我也这样歪嘴胡闹,我不闭了你的嘴!”
“我好心好意为你,替你想,你竟骂我!真是狗咬吕洞宾!”兰欣招架着思琴佯攻的手,且说,“国梁一走就是几个月,你那耐性,必早就磨光了吧?好妹妹,你看这四下里哪家里的男人中意些儿,我动员婆娘们发扬发扬风格,让给你快活快活,怎样?你这人模狗样的哥哥么,他哪里配!”
媳妇们早就笑弯了腰,扶做一团。有的简直笑得喘不过气儿来,纷纷指着兰欣骂。兰欣也乐,仍说:
“你们一个个笑什么?真正是饱汉子不晓得饿汉子饥!家里各都摆着一条家伙,人家空着的想着都必心焦得很呢!尤其是这热时热天儿的,这湾里的男人们又都不要脸,穿得少少的,光一条兜裆裹屁股的裤衩子,在人眼前晃来晃去的,难保没男人在家的小媳妇不春心荡漾,我们应该体谅体谅她们的苦衷才是!”
这会儿连国栋也给说笑得没鼻子没眼儿了,却乐意混在女人堆里玩儿,即使开不得口。他一开口,兰欣一准饶不了他,让他晚间好受的!他不说什么,兰欣也就随他了。
思琴原是个极愚笨的村妇,大字不认得一箩筐,言行上最好附和他人,本来就有些巴着兰欣、鸦头人等,今日受兰欣嘲笑,不但不恼,反而沾沾自喜,以为嫂子能体谅人,直说到自己心坎儿上了。在她的观念中,夫妻们白天过活,晚间快活,就是生活的全部。男人不在家,女人思想那种事儿,是天经地义的,极其正当,难道哪个不是这样想的吗?思琴很以为人人如此,而她无非是坦白些儿罢了。所以,她竟给兰欣说得极其思念国梁快快回来的地步了。我们说过,她愚笨,不像那些小聪明的女人有心计,故而人倒是很清白的,不知道除了丈夫外还能去野合的妙事儿。她指着年轻媳妇说:
“你问问她,你问问她,珍珍,洁洁,还有梨娇,男人都不在家里,谁不熬苦受罪?我就不信!”梨娇没抱孩子,长得又高又壮的,过来揪住思琴说:
“放你老妈的屁!你当个个都跟你一样骚?胡说八道的臭婆娘!”
思琴给一顿好揪,哎哟直叫唤,嘴上说着:
“好了好了,就我一个人骚,你们都不像那根‘火腿肠’!”、
这一比喻像是笑药撒在了女人堆里,一个个都笑歪了脸,倒纷纷去看国栋。那珍珍和洁洁两个小媳妇臊红了脸,羞涩处显出几分俏味儿来,附在一起低语着。国栋的目光溜着那两个小媳妇结实的胸部,大约又在动什么歪主意了。
兰欣看在眼里,推搡了他一把,且说:
“快滚回去,现世宝!跟婆娘们赖在一起,也不怕人家见了笑话!”狠狠白了他一眼。国栋涎着脸,不走。他说:
“你只当我不在这儿,不行吗?又没事儿做。”
“没事儿吗?”兰欣说,“你那个老不死的妈总嫌早上忙不过来,你也不心疼心疼她,去帮她洗洗衣裳?”
“大男人的,哪个兴洗衣裳?那太丑了。”
“你也算是男人!”兰欣耸着粗黑的眉毛,仿佛还想说一通什么似的。
张家婶拉着鸦头笑问兰欣:
“他哪里不像男人吗,怎么不算啦?”诡诡秘秘地笑。
又有徐三娘来了,说:
“你们还等哪个呢?快走吧,太阳就要出来了,一会儿热死人的!”
“你一来就急,掉了蛋似的!莘夕还没来呢,要不哪个去叫叫她?”
“她不会去吧?”徐三娘望着兰欣说,“门儿还没开呢。成天看电视剧看得深更半夜,早上起得就晚。我看我们家那个小婆娘也学着那样儿,她跟莘夕比呢,也不晓得配不配!”
“你管得宽!大早早地叫她起来做什么?又是个大肚子,——哎,几时生呢,快了吧?”
“早呢,还早着,”徐三娘说,“正好去照B超,我跟她讲,她理也不理。我看要是生个姑娘怎么办。现在这政策这么狠的,说起来就头痛。”手果然抚上头额去,脸上现出很痛苦的气色来。
兰欣鼓动她说:
“我以为你好厉害!原来只是只纸老虎。说得不好听点儿,花钱买来的媳妇还不由着你办?哪有敢不听话的,不打死她才便宜她呢!再说,她怀的孩子——”支溜着眼睛,巡视了一周,却叹口气,摇着头苦笑着不说什么了。
徐三娘心里明白,也不想她瞎说什么来,便又说:
“好坏是她的一生,我的任务完成了便罢,随她怎么样好了。快走吧,还蹭什么?你们怎么总有说不完的碎话儿,等赶集回来再说不完一千担?国栋,你跑个腿儿,去看看莘夕起来了没有,问她一声去不去集上。她就算不去,肯定也是要带些菜回来的。国栋,你嘟囔个什么?不要太懒了,男人家的,腿脚有力,该用用。”
国栋一听莘夕,浑身早不自在。那晚的遭遇他明白了七八分,心里再不敢对莘夕歪想什么了。然而表面上虽然装作没事儿地去对待,心里毕竟羞愧,打着慌儿,几天来避着不见莘夕。这时听徐三娘叫他去喊莘夕,哪里肯?便推脱着说自己肚子疼要拉屎,急急地回家去了。
兰欣以为他真的是肚子疼,连忙喊道:
“和我一起去镇上医院看看去,好不好呀?傻东西!总不去,捱出大病来了可别说我不照看你,对你苛刻!”
“他总是肚子疼吗?”张家婶关切地问。
徐三娘见兰欣点头,急着说:
“呀,那可要小心。鱼场的大龙就是肚子疼、肚子疼地疼出个癌症来啦!——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不要生气,我不是咒国栋。”
“大清早的!”兰欣瞪了徐三娘一眼,没说什么过分的话。
这时望云篷头散发、脚上趿着布拖鞋、浑身一件大孕妇裙笼着,笑吟吟地过来,对徐三娘说:
“妈,我想吃点儿脆生生的东西,您带点儿麻花或是蚕豆回来。”
徐三娘不乐,也不应,心里却说:“你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时候跑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生成来说给大家听的,告我克扣你?死婆娘,你够奸的!我买,我买块生铁给你去撑!”
“你怀着小孩儿,哪能咬硬东西?”兰欣笑道,“该忍着点儿才对!早晚保险叫你吃腻呢——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这小婆娘!有我们大伙儿在这里,你也不晓得要些好东西吃,像香蕉啦、甘蔗啦、香肠啦——”
众人都捂着嘴笑。望云不解地问:
“这时节哪里来的甘蔗?香蕉或者还有,香肠我倒是不热见的。”
大家哄堂大笑起来。兰欣推开徐三娘打过来的手,忍着笑说:
“原来你还不热见香肠,难怪摆着不吃,却要吃什么麻花蚕豆!我问你,望云,你那个当会计的亲爷薛海生不是根陈年的老香肠是什么?你也不热见他吗?”
不等兰欣说完,望云就在众人的笑声中跑回去了,心儿“怦怦”跳得响。去叫莘夕的老宋回转来,说:
“走吧,她不去,也不带什么。她还没有起床呢!”
女人们这才正经出发,活像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沿路引得人的注目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