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离开2046 ,我都会含糊其辞。在从前,当一个人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秘密就永远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爱上一个人,后来她走了。我去2046,是因为我以为她在那里等我,但我找不到她。我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但我始终得不到答案。她的答案就像一个秘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所有的记忆都是潮湿的,我想,有一些话,只能说给树洞听、、、、、、
我叫周慕云,1966年,我从新加坡返回香港,但没多久就遇上暴动,我不知道自己会停留多久。我在湾仔的公寓租了一个长房,替不同的报纸写专栏。那时的稿费是一千字十元钱,开始那段时间生活过得很艰难。为了生计,后来我想通了,决定什么都写。我开始写风月小说,受到很多读者的追捧,报馆寄给我的稿费也慢慢增多,生活有了转机。我很快适应了这种生活,并且开始懂得逢场作戏。虽然很多时候都是雾水情缘,不过无所谓了,哪来那么多“一生一世”。
1966年的平安夜,我在夜总会碰见新加坡的旧朋友。一个叫露露的女人,非常眼熟。我上前搭话,问她是否记得我们曾经在新加坡遇到过。她大笑反问,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问她,在64年的时候是否在新加坡混过,是不是叫“露露”。她听到“露露”两个字时,她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思,淡淡回着,以前自己是叫“露露”,但现在不叫这名了。我有的疑惑,问她现在叫什么名。她一脸不耐烦,说为什么要告诉你,就转身离开。在新加坡那会,我和露露混得很熟。但是,在这一晚,她好像忽然不认识我。
后来她回头追问我“你真的见过我吗?
“你真的不记得了?你说我长得像你死去的男朋友。你还教我跳恰恰。”我的回答勾起她的回忆,也引起她的兴趣。
“再讲点来听听?”
“你老是叫我陪你去赌场,你输了很多钱,欠了一身债。后来我更我朋友阿宝凑钱送你回香港。”她非常专注的听着我讲着过去“你喜欢我谈你那死去的男朋友,他是菲律宾华侨,是富家子弟。本来你打算跟他结婚,可惜他死的太早。你说你一生中最爱的人是他。其实,在今天这种日子、、、我不该提起你的伤心事。记不记得有一年圣诞节,我们一起去喝酒、、、、、、”
那个晚上我们讲了很过关于过去的事情。我始终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都忘记了。我送她回旅馆的时候,她已经醉的不省人事。我看见她醉成那样,只坐了一会就走了。离开时,我看见一个好熟悉的号码——2046。
如果那个晚上我没有遇到露露,我就不会再看见那个号码,之后也不会有《2046》这个故事。第二天我返回露露住的东方旅馆,问老板她是否还在时,老板神情紧张、言辞闪烁,说他们这里并没有一个叫露露的小姐。他说,露露是没有,不过咪咪倒是有一位,不过她已经搬走了。无论我如何再三追问,老板都咬定不认识露露这号人。再后来,我突然萌生租下2046长住的念头,毕竟回到2046对我也是一种安慰。老板知道我想租2046,眼神狐疑,并怀疑我是干不正经行当的人。我告诉他,我在报馆写东西。他一听立马热乎起来回了一句“你是文艺界的朋友,你别看我现在干这一行,以前我也是干艺术的。从前在哈尔滨,我是学声乐的,我唱男高音的,Tenor。”大家彼此确定自己都是知识分子的身份后,他放心了,决定租给我,不过不是2046,而是对门的2047,他说2046目前在装修。我拒绝了,他很疑惑的问我,问什么单挑2046了,是不是对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我说可能就是单纯因为房号的关系吧。后来,我决定先搬进2047。
搬进2047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露露在她2046号房里被她的男朋友捅了好多刀。他男朋友是夜总会的鼓手,露露很喜欢他,说他像一只没有脚的小鸟。其实这么多年来,露露一直都在找她那“没有脚的小鸟”。虽然总是悲剧收场,但是她并不介意。因为无论如何,她始终是那出戏的女主角。
没过多久,2046终于装修好,但我已经习惯了2047。那一阵,我时不时听到有人在隔壁咿咿呀呀。我以为有人新搬进了2046。后来知道,原来是酒店老板王先生的女儿。我很好奇她到底在讲什么,后来酒店的伙计告诉我,她念的是日文。原来王小姐一直有一个男朋友是日本人,他是一家日本公司的职员,在被派遣到香港时,住在这家公寓。但是作风老派的王老板,反对他们在一起,两个人因此被逼分开。日本男友在离开前,问王小姐对自己是什么感觉,讨厌还是喜欢,愿意跟他走吗?王小姐始终没有回答。他说,虽然知道沉默如夜的王小姐会怎么回答,但是他是想问个明白。这让我想起几年前在离开香港前,问过一个女的类似的问题,对方也始终没有回答我。
后来,王小姐的男朋友独自怆然的离开香港回了日本,不过时间不长又回来找王小姐,依旧被王老板倔强的赶走了。王先生那段时间把唱机的声音开得很大声,其实是为了不被人家听到他家的家事。不过,也难怪王先生心烦了。他最大的烦恼就是,有两个感情丰富的女儿:大女儿喜欢日本人,而小女儿则过分早熟,成天摸进我的房间偷酒喝。没多久,小女儿跟一个男孩远走高飞,据说也是一个夜总会鼓手。她走了之后,王先生的大女儿也出事进了医院。
1967年5月22日,左派工会发动暴动,香港全面宵禁,满大街都是土制炸弹,当时人心惶惶,市面萧条。我开始不出去应酬,有人说我修身养性,其实我是在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就叫做《2046》,大致是讲一群痴男怨女千方百计要去一个叫做2046的地方。为了大卖,我尽量写的香艳离奇、乐而不淫。没想到这个故事很受欢迎,但很多人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写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其实对我来讲,2046只是一个房间号码,虽然是天马行空,但里面都是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将很多在这我生活中出现的人物都写进这个故事里。在那个世界里,我变得随心所欲。由于两个不省心的女儿和世道太差,很多房间都空着租不出去,所以那段时间,王先生的唱机总是开得很大声。
到了九月,暴动终于到了尾声,大家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而2046也搬进了新的房客,是一个夜总会的一个小姐,叫白玲。我的老朋友阿炳,那段时间来找我时看到看到白玲,哈喇子都流出来了,说她长得太标致,想让我“牵桥搭线”。想到这家伙因为老婆怀孕,很久没开荤了,而且自己手头很紧,想接着捉弄他弄点钱救急,就答应了他。不过那段时间,我的手气很臭,阿宝给我的几百块一进狗场就输的个精光。而我也无法忽悠猴急的阿宝,结果他就自己去找隔壁的白玲,说是隔壁的周先生介绍他去的,结果被白玲赏了几个耳光,还拉着他到我这里当面对质,搞得我极为尴尬。
白玲是北方来的,一口标准的北方话,虽然相识尴尬,但是我借向她道歉为由还是算正式认识了这个住在2046的女邻居。逢场作戏惯了,我老是嬉皮笑脸的,结果本心高气傲的白玲竟然对我暗生情愫,虽然口头上不依不饶的,但是眼神里就多了一份要吃了我的深情。没多久她和她的男朋友分手了。
1967年12月25日圣诞夜,我在酒店过道上遇到回来的白玲,问她圣诞夜不和男朋友出去吃圣诞餐这么回来干吗。她一脸怏怏不乐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就邀请她一起去宵夜。刚开始她还推三阻四的,但后来还是央不住我的劝说,跟我出去了。喝酒时,白玲很是感慨踌躇“没想到今年圣诞是这么过的”。我问她本来打算怎么过。她说,本来和男朋友约好了要去新加坡的,说那边的圣诞不会那么冷。她相信了,所以连冬天的衣服都没有准备。我静静的望着失落需要温暖的她。后来她问了我一些关于新加坡的事情。我也想起了一些发生在新加坡的事情。
因为某些事,我离开香港去新加坡报馆做了几年。那里天气很热,一年四季都很热。根本分不清夏天和冬天。那里的大排档很干净,我和阿炳一收工就去宵夜,吃点儿、喝点儿,就混到天光了。我在新加坡的房东很有趣:肥肥胖胖,成天穿条裙子。其实马来人都这样的,习惯围着天沙朗裙。不过,新加坡始终不是自己地方,有时也会觉得闷。所以我成天会往赌场跑,我就是在赌场认识黑蜘蛛的,不过你没把这事儿全说给白玲听。
白玲因为分手去不成新加坡,听着我讲新加坡的事总归有点伤感,所以口上说“这顿酒喝的真闷。”我说,既然这样,那再找个地方喝过。她问我喜欢喝酒吗?我说喝酒能让生活过的比较简单:喝醉了就睡,用不着心烦。接着她又问我,圣诞节不陪我那些女朋友,她们不会生气啊?我说,人家哪能整天陪我,也要陪其他人来着。我也是逢场作戏,不会阻碍人家讨生活。白玲仿佛对“逢场作戏”这四个字过敏,立马诘问我:为什么你们男人就那么爱逢场作戏,有个好的就足够了,何必耽误时间呢?我看着她笑笑说:要找得到才行。我这个人什么都没有,最多的就是时间。我总得找点事情打发下时间。“拿人家填空挡啊?”她不屑的瞥了我一眼。我继续笑着回道:不能这么讲的,我有时也会把自己借给人家用一下。
“那今天晚上……算你借给我……还是我借给你?”
“随便好了,上半夜当你借给我,下半夜就当我借给你好了。”
“少来这一套。”
“你不要想歪了。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发生什么关系。如果我要的话,我还有其他选择。我只想和你做个喝酒的朋友。”
好一个喝酒的朋友,她问我能做得到吗?我也假装思索很老实的回她:是很难的,不过我会试一下。
“好啊,那咱们就试试。”白玲终于松口答应了。接着我们又找了个地方去喝酒了。我喝醉了,在的士上我靠着她身上,手情不自禁的去握她的手,一开始她推开了我的手,我又把手覆盖在她手上,紧紧拽着。这一回她没有推开我,没有拒绝我。
我开始带着白玲出去应酬,在外面她非常能干。我也对阿炳说,白玲对自己小鸟依人、千依百顺,恼的那小子心痒痒,后来竟然合伙白玲摆了我一道:那天阿炳故意和我打赌,要我临时叫白玲出来,证明她是否彻底对我千依百顺,输的人付饭钱。结果我点了一桌子蛇羹和羊楠煲,结果等到半夜2点白玲都没有出现。我不仅输了钱,连半边胡子都输掉了,后来我回去找她“算账”。不知是不是北风起的缘故,那夜突然兽性大发。我没有留在2046过夜,白玲眼色里流露出一丝丝不舍和失落,我把浑身家当都掏出来给她,她突然脸一黑说自己又不是卖给我,我一通解释后,她脸又红了,只收了十块钱。
透过2047通往2046的玄窗,我望着白玲在乎既在乎又失落的神情,我知道她不仅仅是想借我的身体,而是直接想霸占我的心,而我的心在早些年早已经归属于2046里出现的另一位女人,所以我在一段时间后有意找其他女人而故意疏离她。阿炳也掺和在内,偷偷在背后劝白玲不要把全部心思放在我这里,因为我根本不会认真。我本以为她会死心,但在我从澳门回来后的那天晚上,她突然摸进2047,一言不发,直接兽性大发霸占了我的身体。事后,我开玩笑要她付钱。
结果她说要把我包下来,要我天天陪着她。我知道这话她迟早要说出口。
我说:"短租无所谓,长包就免了。“我想用一个很婉转的方式拒绝她。
但是她并不就此死心,追问为什么,我吐着烟,神情轻松说,我不喜欢。
“那我会不会是例外啊?”
“不会。”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得如此斩钉截铁且轻描淡写。
这次她再也耐不住性子,黑下脸,诘问我是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样。我依旧嬉皮笑脸的回答她说,倒是有例外的,那就是我阿母。那一晚,她是来跟我摊牌的,她讲不管我喜不喜欢她,反正她是喜欢我的。希望我不要再朝三暮四,问我得不得,我倚靠在梳妆镜前依旧笑脸,但是脱口而出还是非常干脆的两个字:不能。我望着她失望心碎到颤抖的身体,或许心里是有一丝后悔,后悔不该如此无情,但是我内心的一个声音我,我必须这样说这样做。走之前,她甩下十块钱,说那一晚算她嫖我。我一把抓住她:“多谢,有需要来找我,我也只收你十块。”她一把推开我,摔门而出。
为了气我,她故意把以前的男朋友大宝带回2046,并故意在我隔壁吵了一整晚。我知道她并不死心,所以我也故意带其他女人回来,一样故意弄出噪音。
白玲伤心欲绝,搬离了2046,很快又和大宝在一起了。而我,又继续风花雪月。有时候大家碰巧撞到,也都假装看不见。虽然有点可惜,但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之后,我们一直都没有联络,只是时不时她偶尔会在我的小说里出现。
白玲搬出去不久后,王小姐出院了,我又开始听到她在隔壁咿咿呀呀,但是王先生发现了她在偷偷和日本男朋友通信后,逼着她把信退回去,王小姐不依,就把信撕烂,大骂她不要脸。我听见后感觉很难过。
有一天,我借着接开水的机会,问在过道上的王小姐在看什么小说。她说,是武侠小说。然后我偷偷跟她说,如果下次她的日本朋友要写信给她,让他直接寄到2047,我再转交给她,这样就不会被王先生发现了。
王小姐这次回来,我觉得她开朗了很多。有时碰到面,大家都会聊上几句。那段时间回来,前台的小哥总是会说:周先生,你又有日本来的信件。为了避免闲话,我故意当着前台面说,写信这么勤快,这日本女读者可真够痴情粘人。在隔壁会计部的王小姐当然听得一清二楚。我们非常默契,只要在门上敲两声,就会从门缝下把信递给门外的彼此。她的日本男朋友一直期待彼此再相见,去确定这一份爱情是否经得起考验,他在等一个答案。我又何尝不是。
有一天,王小姐问我,为什么写这么多黄色小说,不怕被人当做好色之徒。我回她说,混口饭吃,而且我也觉得自己挺好色的。她问我为什么不尝试下写其他东西,我说没人看,挣不到钱。她立马劝说我去写武侠小说,武侠小说当时有很大的受众和读者。
她这么一说,突然提醒了我一件事。我说:“太辛苦,我写过一次,跟别人合伙写的。两个人困在酒店房间好几个月,写得头都大了。不过,现在回想起来也挺开心的。我心里知道,开心是因为那时是和苏丽珍在2046度过最为开心的一段时间。我返回香港,也是想找回留在2046遗失的美好。
王小姐说,其实她也很喜欢写东西的。我说,靠笔吃饭是很苦的,入行前千万要想清楚。 她撒娇说,自己只是为了写着玩,又不是为了生计,并说要把自己写的东西给我瞧瞧。后来这真的收到一大堆她写的东西:分量很足,内容很丰富,有现代诗、有散文,当然也有她尝试写的武侠小说。她非常认真的说,看完后一定要给她意见,当然也一定要把那些书稿还给她。我说,一定会的。
没几天,她遇到我追问我有没有看她写的故事,感觉如何。
我接着开水,神情严肃:“你还是不要再写了、、、、、、”
她一脸惶恐:“为什么啊?“
“你写的那么好,我怕饭碗被你抢走啊。”我望着她咯咯的笑。她也笑了起来。我特别钟意她笑起来的样子。从那以后,我好像多了一个助手,有时报馆要截稿,我来不及赶稿子,就会叫她做枪手。虽然她是一个女孩子,但是黄色小说写得其实也不差了。我们相处的很愉快。那个夏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可惜太短了。
我也一直鼓励王小姐跟她爸摊牌,但她始终都不敢。她很想自食其力,所以我帮她在夜总会的衣帽间找到一份工作。为了不让她爸知道,她总说是跟我上街。有时出其不意,我也会胡乱编个借口接她下班。有时,她看着我来接她会很温柔的对我笑,但还是姗姗地推辞。我也不强求,就会说声,那我先走了。其实我很清楚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因为这就是当年苏丽珍给我的感觉。但不知道她是否也清楚?
她常常问我:这世界是否有永恒不变的东西?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然后,我答应她用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写一个故事,让她可以明白她男朋友的心情。我们还开玩笑说:这故事应该叫做《2047》。可能是我写得太过投入,我写着渐渐觉得这个故事不是关于她男朋友,而是关于我自己。
我开始幻想自己是一个日本人,在一列离开2046的火车上,爱上一个有点迟钝的机械人。一个人要离开2046,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没有人知道答案。有的人人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去,但是,对于某些人来说,就需要花很长的时间:你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甚至会遍体鳞伤。我已想不起我在这列车上待了多久。我开始感到寂寞。车上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刚开始,你是会有点枯燥,但是慢慢的你就会适应。我们车上有不同的服务员,可以满足你不同的需要,她们会全心全意照顾你,就像伴侣一样。不过,你可千万不能爱上她们。
“ 谁会爱上一个机械人呢?”
“这个很难说,有些事情要来的时候,都是不知不觉的。这是常会发生的事情。”列车上的车上的工作人员如是对我说道。
根据乘客指南第201条,1224、1225这些地区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地方。除了依赖车上的防寒设施之外,乘客必须找到另一个人和他(她)拥抱。因为我是唯一的乘客,所以我只好抱着一个机械人。
我问机械人:“你知不知道,在从前,当一个人心里有秘密,却又不想告诉任何人,他会怎么做?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一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样的话,这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机械人突然用手摆出一个树洞状说道:“把我当成一棵树,说给我听,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每次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离开2046,我都会含糊其辞。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人。我一直很想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我。我觉得这个机械人很像她。我开始在她身上寻找答案。
“跟我走,我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跟我走!”
我不断的尝试,但是她始终没有反应,我开始替她想出许多借口。
列车上的工作人员对我说:“你听过佛经上有这么一句话,叫天人五衰,意思是说:就算是天神,也会有出现问题的时候。我们列车上的服务员都是经过一流的设计。但是,我发现一个问题:她们因为长期的旅程,会有一个衰退期。意思是说,她们想要笑的时候,要好几个小时才笑得出来;想哭的时候呢,可是她们的眼泪,要等到明天才会流出来。她现在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我看、、、你还是放弃吧?”
在最失望的时候,我有想过放弃,但很快我又会继续。慢慢我开始怀疑自己:她对你没有反应,未必是因为她迟钝,也有可能是她根本不喜欢你。最后,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强的,而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放弃。
1968年12月24日,我最怕这种日子孤零零的,所以请王小姐吃圣诞餐。
“你男朋友好久没写信给你了。”
“是我叫他不要写的 。反正是不可能了、、、何必拖着人家呢?”她非常冷静的回答着我。
我觉得她这突然宣布放弃非常可惜,就认真劝她:“怎么不可能呢?去找他吧!你再不去,可真要吹了。”
“我爸爸怎么会答应?”她很无奈的反问我“如果你是他,今晚你会做什么?”
“问他就知道了啊。你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
那一晚,我觉得自己像个圣诞老人,我带着她会报馆,让他跟男朋友通长途电话,看到她这么开心的样子,我也替她感到开心。其实,所谓的1224 1225就是现实生活里的平安夜。每年到这了这一晚,很多人都会特别需要多一点温暖。那个晚上,我自己虽然得不到,但也无所谓。
我终于明白,那个机械人不回答你,未必是因为她迟钝或是她不喜欢,也有可能,是她已经心有所属。没多久,她就去了日本。她临走之前,我把刚写完的《2047》送给她。我希望她会看。
其实爱情是有时间性的,认识太早或是太迟,结果都是不行。如果我在另一个时间或地方认识她——结局可能会不一样。
一段时间后,王先生说要出门,对我说:“这个月的房租交给我女儿就行了。”我满心欢喜以为是她回来了,王先生说,不是大女儿靖雯,而是洁雯,他的小女儿。我以为他要去日本,结果他说是要去日本参加静王靖雯的婚礼。
“你不是最恨日本人吗?”
“我一直再考虑要不要去,最后我想通了,只要他开心就可以了。”
我也祝贺他嫁女之喜,并打算让他帮我捎带一份结婚礼物,王先生说不要客气了,反而帮王小姐问我:“她看了你写的《2047》非常喜欢,不过,结局太惨了。她问你,是不是可以改一下?”
“我试试看了。”说完我转身回房,准备改写那个故事的结局。
1个小时后,我的烟还叼在嘴里,笔还握在手中。
10个小时后,笔尖依然悬在空中,未与纸发生摩擦。
100小时后,我依然保持同一个姿势等着灵感。
最终,我选择了放弃。
我也很想这个故事有个开心的结局,但是我真不知道怎么样落笔。几年之前,我曾经有个这样的机会,但可惜已经错过了。在我最低潮的那个时候,我遇到露露,她还是喜欢争风吃醋,还是孜孜不倦的等和找:她的那个自称“无脚鸟“的死去的男朋友。
在她身上,我学到一样东西:只要你自己不放弃,你永远还有机会。
十八个月后,白玲突然打电话找我,说有事找我帮忙。再见到她时,她的脸上孤傲不再。
“其实我也没有这样的交情,要你帮这个忙。但是,他们说一定要人做担保。那个人是专门为那边的夜总会聘小姐过去的,他说他认识你、、、你能不能跟他谈谈、、、”我第一次看见她低声细语又显得落魄无奈的跟我说话。
“没问题!我知道你说的是谁。这两天有空的话,我就去找他。”我尽量用温暖的笑脸安慰她“为什么会选新加坡?”
“我实在是不想在这混下去了,还有,也算是了了自己的心愿吧!想过去看看。”
听到她这么讲,我仿佛看到若干年前打算逃离这个地方的自己,甚至理由借口也都差不多。
我看她脸色那么差,就劝她不要喝那么多酒,她不以为然的说:“怕什么,我死不了、、、你知道吗?圣诞节那个晚上,我来过这里、、、还以为能碰见你呢?”
我问她:“你这么不先给我一个电话呢?”
“我没想那么多、、、挺突然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特别想你。”
我知道她还没有放弃:“这是当然的,我是你喝酒的朋友吗?你当然会想起我。”
听到我这样说,她眼中带泪,但又勉强苦笑一把:“是啊,我们是喝酒的朋友。”
看到白玲变成这样,我忽然觉得非常唏嘘。其实去年的圣诞节,我根本不在香港:
1969年的圣诞,我不想留在香港,我去了新加坡,回去那个赌场。等了几天都没有打听到黑蜘蛛的下落,但没有人知道,有人说她可能回金边了,也有人说她已经死了、、、、、、
1963年,我因为等不到一个答案只买了一张船票,赌气来到新加坡和阿炳一起做事。那时的生活很无聊,为了排遣空虚,我开始天天去赌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唯一帮过我的人就是她:她是一个职业赌徒,也有人说她是老千。因为她很喜欢穿黑色衣服,所以很多人都叫她黑蜘蛛。她一年365天都戴着一只黑手套,但是没人知道为什么。有人说因为耍老千,被人砍了左手,所以套个手套来盖着假手、、、但没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有一天我问她:“你为什么成天戴着一只黑手套啊?”
“习惯了。”她淡淡的回答我。
“你不像本地人?”
“我是金边来的。”
我们开始聊起各自的际遇,她知道我再新加坡混下去,想来赌场赢点回香港的路费时,决定帮我。但是她有一个条件,就是翻本以后,不能再赌。我答应了她。之后我们夜夜会一起去赌场,赌完后便去火车站旁边的大排档吃宵夜。那段时间,她帮我赢回了不少钱。
某一晚赌完我们吃完宵夜,在她和我告别之际,我突然问了一句:“认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嘴角微扬,回答我:“我姓苏,叫苏丽珍。”
这个名字,像一个隐秘的咒语,开启了我另一端刻骨铭心挥之不去的记忆:几年之前,我喜欢过一个有夫之妇,她的名字也叫——苏丽珍。我是因为她而离开香港到新加坡的。想不到几年之后,我会遇上另一个苏丽珍。
我一直对这个新苏丽珍讲许多旧苏丽珍的事情。
"起初,我们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老婆会和他老公偷情。我们假装是对方的爱人,去找寻答案。然后不知不觉,我发现我们彼此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刚开始没有人知道,但是后来,她的房东孙太太察觉到了一些东西,闲言碎语越来越多。之后,我们在旅馆租了一间房,门牌号就是2046.。现在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我们一起尝试写武侠小说,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或者生病时给以对方温暖和依靠。”我侃侃而谈,回忆着。
“你很喜欢她是吧?”新的苏丽珍问我。
“再说也没用,过去的事别再提了。”我回想起离开香港之前,我打电话给她,问她:如果多一张船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她没有给我答案。但是在我来到新加坡做事后的一天,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的那头没有声音,然后我发觉我在旅馆租的房间有她来过的气息。我知道她对我有感觉,但就是想不通,她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答案。
“你呢,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反问黑蜘蛛。
“你很想知道吗?”黑蜘蛛谜一样的微笑着“我们来比大小,你赢了,我告诉你。”
她的过去,对我来说,就像她手套里的那只手,永远都是一个迷。
在我离开新加坡的前一天,我找到黑蜘蛛:“我想你同我一起走。”
她依旧提出和我抽牌比大小:“你赢了,我跟你走。”
她用了一个很婉转的方法拒绝我。
“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一起走?”
“你不是说,可以不问的吗?”她依靠着斑驳的老墙眼神迷离“来,抱着我。也许我们会几年不见了。”
我上前猛地捧起她的脸,深深吻了她一口,许久许久才慢慢放开她。
在分手之前,我跟她说:“你自己保重,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放下过去,及得回来找我。”然后转身离开。在我记忆里,那一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现在想起来,这些话好像是讲给我自己听的。当我放下对旧苏丽珍的执念回来找这个新苏丽珍的时候,她已经彻底消失在我的世界了,我被困在了2046,失去了唯一离开,重新开始的机会。
其实爱情是没有替代品的,我一直试图在她身上找回以前那个苏丽珍,虽然我是不自觉的,但是,她又怎么会不知道。
白玲在离开香港之前,请问喝酒,让我多喝点。然后给了我几千块钱,原来她事后知道我送她的飞机票是问朋友借钱买的。我只想尽力帮助她,让她好过点。我问她怎么突然多了几千块,她说是问一个追了她很久的老客人拿的。
“你别这么傻,你还年轻,将来机会多的是。我的钱都是跟酒肉朋友借的。反正他们不急着用钱。你留着自己用吧,将来有钱之后再还给我好了。”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
“缘分吧?”我把那钱推到她手里,紧紧握着她的手安慰激动啜泣的她。
她哽咽着:“可惜、、、太短了、、、再长一点多好?”
“不要说这些话,今晚我请你。”
“不要,我来、、、你已经对我那么好了、、、又花时间又花钱、、、我也不想欠你那么多、、、”她突然塞给我一叠钞票,说先让我去结账,她要去打个电话。
我突然意识到,那叠钞票都是十元面额的,是当初我和她缠绵时给的,每一次她都只收了我十块。她都小心翼翼的存着这些十元纸币,直到现在还到我手中。我很是难过,知道自己深深伤害了白玲。
送她回到她住的公寓要离开时我对她说:“你要自己保重。”
她神情突然异常慌张不舍,抱着我:“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不要走,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算我借的、、、”
我低着头尽量避开她的眼神回答她:“你还记得吗?:然后抬起头语气渐渐坚定起来”你以前问过我,有什么东西是我不借的?我也想了很久、、、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我永远都不会借给人的。”
在我记忆里,那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我再也没见过白玲。
为什么我们不能像以前一样?我也不是确定的知道答案。一若牡丹盛开,我的“她”站起身,走了,留下既非“是”又非“否”的答复。
我一直没有回头,仿佛坐上一串很长很长的列车,在茫茫夜色中开往朦胧的未来。每个去2046的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找回他们失去的回忆。因为在2046这个地方,一切事物永远都不会改变。没有人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因为没有人从那里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