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红蕖第一次见到秦远昊的时候,刚满十八岁。十八岁是个暧昧不明的年纪,介乎于少女和女人之间,进一步,是妩媚,退一步,是娇俏。那是一个明媚的春天,天空像水洗牛仔布般干净,可以当成毯子盖在身上美美睡一觉。马路边的油松和云杉映着天空,色彩浓烈的像梵高笔下的油画。春天风很大,劲道的东风中带着颗颗沙粒,吹得人眯缝眼。摊开的书本上落了一朵被风吹进来的杏花,她用一只铅笔点着花瓣儿玩。
讲台上班主任正在介绍转来的新同学,语气充满了热情,很少见他这样心情好,南京过来的学生,自然与小城学子的素质不同,多一个学生考上重点大学,就多一笔奖金,班主任的重视理所当然。林红蕖却在心底不屑: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占名额!
新生的声音挺好听的,没有一般这个年级男孩子们讨厌的公鸭嗓,一点点清冽,一点点磁性,她想到了收音机里的播音腔。她正在走神,冷不防被点到了名,一抬头,讲台上站着一个男生,瘦高个儿,白衬衣卡其裤,套着一件灰色雪花纹路的针织开衫。这男孩生的极为干净,像冬季湖边的皑皑白雪,接触到那双清冷的眼眸,她一愣,突然有点自惭形秽。
林红蕖一向是最让老师放心的学生,成绩优异,性格稳重,新同学被安排坐在她旁边。她目不斜视的注视着黑板,那上面写着三个俊秀的大字:秦远昊。老师开始讲课,她却老是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余光瞟过去,新同学坐的端端正正,桌上除了课本,放着一个黑色笔盒,难道他还用香水?下课后,她假装无意的问道,“我怎么老是闻到一股香味儿,你闻到了吗?”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林红蕖认真嗅嗅,终于确认,味道就是从他那边过来的。他抬起胳膊闻了下,脸上突然绽放出一个笑容,差点晃花她的眼睛:“哦,这应该是衣柜清新剂的味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林红蕖。”她回过头。
衣服原来还有专门的熏香。这座小城坐落在阴山脚下,天气干燥,一年总会有几次沙尘暴,沙尘暴来临时,天空暗的发黑,窗户缝塞上布条,玻璃被沙子敲打的噼里啪啦,仿佛有只怪兽在门外咆哮着要破门而入。这里的人们和黄土地一样纯朴,极少有这样精致的人。家里洗衣服都是用洗衣粉,最便宜的蓝色大袋,母亲剪开一个小口,把这些粉状物倒在肥皂盒里,洗衣服时蘸一点,搓起很多泡泡。家里虽然有个老式洗衣机,母亲却很少用,为了省电。每次洗完床单被套,她和母亲在卫生间里,一人捏着一头,使劲扭,把布料扭成一个盘曲的麻花,拧干其中的水,顶楼的天台上,牵了无数的铁丝,每到晴天,各种花花绿绿的床单在风中摇摆。
林红蕖的母亲是名环卫工人,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工作,清扫所划分区域大街上的所有垃圾。晚上六点下班,回家时她会把捡来的矿泉水瓶和纸盒子顺路送去回收站,赚得几块钱零花。她从来不把这些东西带回家回家,但是红蕖从她偶尔兴奋的话语中早已心知肚明,两人很有默契的从不说破。
每天吃过晚饭,母亲坐在沙发上做手工,她从工艺美术店里拿回铜丝颜料和画稿,戴着眼镜捻着小镊子制作景泰蓝。那是个极其细致的活计,顺着线条用注射器打上胶水,再把铜丝按形状黏好,胶水干掉后在铜丝隔出来的小小空间里注上颜料,有时一个晚上她只能做出两朵牡丹或是一只蝴蝶。注射器和胶水都是老板提供,那胶水极粘,一接触空气就会变干,母亲买来萝卜切成小丁,针头插在萝卜块里,针筒颤巍巍的倒立,像一棵固执的树。
这个工作既坏眼睛又坏腰,可是工费不菲,红蕖只能忍住嘴里的话,有次母亲不在家,她偷偷试了下,完全摸不到诀窍,胶水粘在食指上,整个指腹都失去了知觉,过了一个星期,胶水粘着的老皮脱落了,才恢复往日的触觉。家里抽屉里长期放着膏药,母亲总是一张膏药贴一周,房间里弥漫着冰片麝香的味道,五斗柜上面码着整整齐齐的铜丝和蓝色颜料,拉开窗帘,灰尘在光柱里跳着舞,日光下的衰败不忍直视。
林红蕖不是她的本名,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时,父亲为这个不知性别的胎儿取名红旗,可是人力抵不过天意,十月怀胎后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上户口时,戴眼镜的办事员问道,“林红旗?是个女孩子,是不是芙蕖的那个蕖啊?”母亲懵懂间赶忙点头。
“你们现在流行取生僻字啊,莲花的寓意好。”办事员善意的笑道。红色的莲花,多么好的兆头。
父亲早年是稀土厂的技术员,父亲在因公到江西出差,酒桌上拼太猛得了急性胰腺炎,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就把当护士的母亲拐到了内蒙。小学时母亲怀过两次孕,因为超生她失去了医院的工作。每次母亲躲去乡下姨婆家,红蕖就知道她又怀孕了。可惜两次去打B超都是女儿,最后做掉了。父亲深深失望,脾气越来越差,他认定生不出来儿子的原因是母亲无能,果断开始出轨。
红蕖上初二时,父亲的相好,一个美发店的洗头妹怀孕了,在端午节找到家里来,口口声声说要为父亲生个儿子为传宗接代。儿子这两个字点燃了父亲所剩无几的豪情,他终于决心要离婚。
父母离婚后,她跟着母亲搬到这个一居室的小房子里,这本是爷爷单位分下来的老房子,父亲几次想转手价格不理想,就分给了母亲。听说父亲和那个女人结婚了,在城中最好的酒店摆了几十桌,热闹又风光,结果那个母凭子贵的洗头妹却生下了个妹妹。奇怪的是父亲和新妻子竟然过得不错。有一次她远远的看到他们一家三口上街,父亲穿着一身休闲服,怀里抱着个小小婴儿,她眼眶忍不住发酸,调转方向绕路逃走了。
月经初次来潮的前几天,她老是做梦梦见父亲,梦里他和蔼可亲,温柔的和她玩耍,可是她冷冰冰的看着他,一把抽出插在萝卜上的注射器,把长长的针管一次一次的扎进他的心脏里,他面容像水中的月亮倒影,一圈圈泛起涟漪。她满头大汗的坐起来,捂着狂跳的心脏。
二
秦远昊幼年时在老家生活过一段时间,但他已毫无印象。这里灰色的街道,老旧的文化宫,乏味的人民公园都让他提不起兴趣,一条主干道,一条商业街,加上若干支线,把这座小城紧密围绕,像个封闭的鸟笼。干燥的气候让他脸上过敏,嘴唇起皮,睡到半夜又被咳嗽憋醒,只好在房间放两个加湿器。
他心底有几分傲气,没想到有遭一日竟然被告知要转校回原籍。简直是晴天霹雳!父母很早就安排好一切,打着让他回老家高考的主意!他们就这么不信任他?
他剧烈的表示抗议,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像头愤怒的野牛,父亲却淡淡开口:“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要懂事!明明有优势,为什么不用?高考是什么?千军万马挤独木桥!你能保证发挥一定正常?你的摸底考试在全江苏能排到第几名?我们都是为你好,那些无所谓的自尊心可以不要,现在是个以成败论英雄的时代。”父亲的话像一盆冰水,他的满腔怒火被浇熄,只剩下自尊心钝钝的痛意。
父母虽然人在南京,心却牵挂在他身上,一天一个电话嘘寒问暖,他认为自己已是个成年男子,父母却还拿他当成幼儿,这种密集的关心所体现出的认知落差,让他无比沮丧。祖父老了,脸上和手臂上长出苔藓般的老人斑,金丝眼镜后挂着超出眼睛面积三倍的眼袋,不出去下棋的时候他呆坐在家里,从市政府退休后的生活让他很不适应,他总是看电视里重复播报的新闻,一份当代健康报可以拿着看一整天。祖母则穿着母亲寄回的新衣服,像一只临水顾影的鹭鸶翩迁在广场舞阿姨中,她的鲜活和祖父的暮气像两个极端,不过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聊天的模式。熟人们碰面了,总会以他作为开场:“小昊真是一表人才啊,南京长大的就是不一样!”
“我家臭小子要是有远昊成绩一半好,我就心满意足了。”
一切都是这么的庸俗又陌生。
徐老师嘴巴开开合合,说着重复的话语,他的眼光不自觉停留在红色酒糟鼻下支出来两根鼻毛上,时而又飘忽到腰腹圆润弧线边露出的钥匙串,掠过米色裤子被拉高后露出的黑色涤纶袜,像一只浪荡的蝴蝶轻巧的审视面前的老师。徐老师没有发现他的走神,仍然满脸春风的问着他适不适应学校的节奏,有无哪些困难,有需要尽管和他提。他脑袋里跑着火车,嘴里却得体的说道:“徐老师,我没有问题。”
这些关注和妥贴不过是另一种投资,秦远昊因为太懂,徐老师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太过啰嗦,他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心,只盼着能快些离开。办公室响起了敲门声,轻轻的但又无法忽视。
徐老师喝了口茶水,清清嗓子后恢复威严的声音:“进来。”
林红蕖推开门走进来,她抱着大摞作业,把它们稳稳搁在桌上。“徐老师,这是同学们的作业。”说完目不斜视,眼睛盯着桌子上玻璃罐子里养的几支绿萝。
徐老师瞟了眼作业本,鼻子里发出一个单音的“嗯”,拿起面上的一本翻开,嘴里不忘向秦远昊殷勤交代,仿佛忘了林红蕖的存在。她站在桌子边,像个木头人,面无表情的听着这些没有营养的对话。秦远昊突然有些坐如针毡。直到快上课,徐老师喝了一口茶水,对林红蕖板着脸问责:“作业怎么收这么慢?”转过头对秦远昊笑眯眯再交代了两句,才放他们俩一起离开。
阳光从走廊外照进来,大理石地面被光影切割成一个一个小格子,林红蕖的侧脸几乎是透明的,他隔得那样近,连她额头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女孩子生的有几分像南方姑娘,秀气斯文,就是人太冷,他们同桌两周了说话还不超过十句,每当他正要开口时,她用那双乌黑的眸子扫过来一眼,然后专心的投向书本,他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她对书本有种佛教徒般的炙诚,打扰她简直像种罪过。他第一次在女生面前吃瘪。
小时候,每当在家属楼下面晒太阳玩耍时,经过的奶奶阿姨总会夸他可爱,摸摸他的头发,给他糖果。在机关幼儿园里,小女生抢着要坐到他旁边,他会对老师露出最甜美笑容,用软糯的声音发声,哪怕偶尔他也跟着调皮,但丝毫没有影响他在老师心中的好印象,老师总会发给他最大的苹果。“小昊笑起来真像安琪儿。”刚结婚的年轻女老师这样向别人说,每年的六一元旦晚会都会安排他上台表演节目,两颊抹着红彤彤的胭脂,眉心被老师用口红点出美人痣,他和一群漂亮孩子在台上做出欢天喜地的活泼样。在家里调皮捣蛋,每当严厉的父亲要揍他时,他抬起眼泪汪汪的大眼睛注视着父亲,露出无限祈求,那手停顿了一下就慢慢放下。他是在女性的娇宠中长大的。
林红蕖很特别。她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轻浮,她们总是见个漂亮男孩子就叽叽喳喳的交头接耳,在课间扎堆聊一些明星八卦和流行歌曲。她身上有股自内而外的傲气,像一只在水中漂浮的白天鹅般卓尔不群。这种刻意忽视,他反而觉得新鲜,像被雪水洗涤身体过后得到的洁净清爽,心情突然就好了起来。
三
“你每次都锁,我都懒得管车,锁早就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车棚里,闫素丽笑嘻嘻说道,林红蕖蹲在地上,用钥匙插进自行车后轮的挂锁中,把它取下扔进车筐里。不锁怎么办,虽然这辆颇自行车不值钱,可保不齐就被谁偷了,真要偷了怎么办,几百块钱再买辆,她无法面对母亲,能省就省,能小心就小心,不是谁都像闫素丽那样有个做生意的爸爸。
“你今天怎么不开心?”闫素丽推着车,小心翼翼问道。
“徐老师太偏心新来的了。”林红蕖看着地,低低说道。
“这样啊。”她睁大眼睛,看起来尽是少女的俏皮,“他一向很势利啊!你管他呢,左右熬过高考,我们就和这破学校再见了。”
“也是。”
“考完那天我要把所有的书和资料都撕掉!”闫素丽高高仰起头,得意道。
“那你不如给我好了,卖废纸还能卖点钱。”林红蕖撇撇嘴。
“好啊。”闫素丽应道。走着走着,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嘴一笑,“秦远昊真的气质好好哟,这两天连外班的女生都来打听他。”
“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你不懂得欣赏。”闫素丽皱起眉毛,扭头看一眼专心骑车的红蕖,脸上露出几分豫色。
红绿灯路口全是学生,蓝白色的校服填满了马路,许多做生意的小贩推着三轮车停在路边,路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卖凉虾的,不锈钢的大桶立在车上比人还高,深褐色的液体上飘着白色的凉虾,像大号的蛆虫;卖烤羊肉串的,炭火上的肉串烤得滋滋流油,黑乎乎的肉串上面洒满孜然粉,发出扑鼻的香味,也不知道到底是老鼠肉还是野猫肉;卖手抓饼的,那油腻腻的手一边接过钱,一边在铁板上烤面团,番茄酱稀奶油全部装在矿泉水瓶里,挤几条在生胡萝卜丝和黄瓜丝上,卷一下,就是一张饼,要价五块;最脏的是炸土豆的,满满一筲箕土豆条堆在小车上,接受着尾气和灰尘的洗礼,油锅里泛着黑色的老油只淹过了锅底,土豆在油里炸过倒进小碗里,拌上辣椒,洒几颗香葱,黄黄黑黑一碗,偏又香的不得了。
这些东西林红蕖吃得极少,不卫生,不健康,性价比太低……其实光面堂皇的嫌弃都是阿Q精神,如果不考虑钱,她愿意在路边一边走一边嘘着嘴吃上三四根炸里脊或是一大碗炸土豆,什么形象都不顾。
人声鼎沸,两人推着车前行。鼻子间全是食物的香味儿,吃食有时候越是粗鄙越是吸引人,每个三轮车前面都围满了学生。闫素丽把剩下的话咽进了肚子里,“红蕖,这味道太香了,我们也去吃点炸土豆吧?”
红蕖想了想,指指素丽白净的小脸:“你不怕吃了明天又长痘痘?”
在放学路上吃小吃,闫素丽总会请客,赶在红蕖掏钱之前就把钱付了,她回请时素丽却会用各种理由推脱,她知道朋友顾及自己零用少,可她还是不想占便宜,至少不要把占便宜当成习惯。
闫素丽果然犹豫了,她如今最爱美,想想还是脸更重要,只好压下肚子里的馋虫大步向前,经过最后一个摊位时还是忍不住狠狠的吞下了几口口水。
“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邮局旁边的小巷子里,闫素丽停了下来,恳求道。
“什么事?”林红蕖问道,闫素丽神神秘秘的样子把她搞糊涂了。
闫素丽低着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淡蓝色的封皮上有着点点爱心,看起来是情书无疑。她脸上带着羞涩的红,印着西天的红霞,透出神圣的光彩。
淡蓝色的信封怯生生递到林红蕖手边,她不接,“这忙我怎么帮,你还不如找男生。”
“只有你能帮,是给秦远昊的啦。”闫素丽声音小如蚊呐,“哎呀,你就帮帮我啦,早上扔进他抽屉里就好了。我请你吃一个月早餐。”
林红蕖犹豫了半晌,接过蓝色信封,指尖滚烫,像握着一块木炭,她飞快的把信封放进了书包。对于闫素丽,她总是拒绝不了。
早上,林红蕖依旧是第一个到教室。走到座位上,放下书包,她从包里摸出信封,飞快的塞进秦远昊的抽屉,心砰砰砰乱跳,好像是做了件极不光彩的事。把英语书打开,她大声念着阅读理解,有点虚张声势的做派,心却始终没办法静下来。他会不会猜到是她放进去的?素丽到底有没有写名字?她万分后悔,应该把这封情书看一眼的,就看看结尾的签名,他该不会以为这是自己写的吧!
越想心越乱,等到秦远昊到来时,她扭过头假装无意的瞟了一眼,正好和他看过来的视线对上,莫名奇妙的,她的脸红了。她感到自己双颊的滚烫,赶忙低下头,装作聚精会神看着手里的书,耳朵里清晰听见他打开抽屉的声音,放书包的声音。他一定是看到了!她坐如针毡,像个头回偷钱包就失手的贼,心里又悔又羞,恨不得离教室远远的。
“嗨!”他轻轻喊她。
她吓了一跳,慢慢转过头,结结巴巴的问道:“什么……事?”
“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他歪着脑袋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啊!”她愣住了,却看到他鼓励的眼神。素丽说得没错,他是真的有点好看。他这样直勾勾望着,她的心跳开始加快,脑袋也有点浑浑噩噩。她避开他的眼睛,努力想了想道:“蓝色吧,浅一点的那种。”
他心领神会的笑了。意味深长道,“喔。我也这么觉得。”
手上的书翻过了两页,她才后知后觉得想起,帮素丽递的那封信不就是浅蓝色的吗?秦远昊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他脸上的笑容太讨厌了!他不会以为自己喜欢他吧,她的脸腾的一下全红了,又羞又气,满满的怒气被憋在心里,发泄不出,梗得胸口火辣辣痛。她在最喜欢的英语课上,可耻的走神了。
下课铃响起后,她依然专注看着书本,似乎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影响到她。直到秦远昊离开座位,她才舒了口气,合上书准备去上厕所,她刚起身,素丽马上就跟过来了。
“你给了吗?”素丽紧紧挨着她,一出教室就忍不住问道。
林红蕖看看走廊没有本班的学生,侧着头小声说道:“给了。”
“谢谢啦!”素丽马上笑了起来,眼睛闪闪发亮,整张脸生动且美丽。微风从走廊外吹拂进来,凉丝丝的味道,像含在嘴巴里的薄荷糖。水泥柱子上爬满了粗壮的紫藤,深褐色的老藤像蟒蛇,一圈一圈盘旋着爬到顶上,藤蔓枝叶像一把大筛子,把阳光筛得细碎柔弱,一点点从头顶漏下来,像闪闪金沙。 女孩子们的头发变成了褐色,睫毛镶了圈金光,连眼瞳都变得温柔起来,仿佛一眼就能望进灵魂般清浅。红蕖也笑了起来。
四
闫素丽每天的心情都在紧张和期盼中度过,上课时,看向黑板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得瞄向秦远昊的背影。可是他一点回应都没有。课间她去找红蕖说话,总是故意把话题往秦远昊哪边引,可是她嗓门再大,秦远昊仿佛没听到一样。有一次放学时正好遇到他了,鼓足勇气准备上前说话,她刚发出一声哎,秦远昊就径直走过去了。闫素丽再大大咧咧,也意识到对方对她没意思了。
她约红蕖去吃冰淇淋,酥脆的倒锥形外皮上浇上奶油冰淇淋,用卫生纸包着握在手里。日头虽大,还不到夏天,冰淇淋咬得牙齿一冰,凉意从喉咙往下流去,吃的速度远比不上化的速度,地上滴淋淋全是白色的冰淇淋,怕弄脏衣服,她们只好弯着腰。素丽一边吃着一边眼泪就流下来了。红蕖大惊:“为追个男生。你不至于吧!”
“不是。我肚子痛!”素丽捂着小腹抽搐道,小脸皱成一团。
红蕖扶她坐在路边的花坛沿子上, “好点了没?要不要去医院?”
素丽的小脸还是煞白,手里的冰淇淋化做一团,红蕖拿过来扔进垃圾桶。红蕖拿出手帕,给素丽把眼角的泪水擦干。“你好点了没?要不要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我好点了。”素丽细声细气回答。她抬起头,眼角还是潮红的,连带着眼皮的阴影也加重了,像是涂了层砖红的眼影。她看着红蕖紧张的神色,骤地又笑了,这一笑冲淡了那点媚意,“我忘记今天来大姨妈了。”
红蕖也噗地一声笑了,“这你也能忘记!”
“刚才就是光顾着伤心,没想起嘛!”素丽不好意思的吐吐舌头。
“那你还伤心吗?要不要我再帮你递封信。”红蕖问。
“算了吧!”素丽看着面前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下班人群,有的飞快的骑着自行车,有的慢吞吞骑着电动车,走路的都在看手机,人人脸上看不出任何想法,这会儿她看着他们往西走,可是明天早上同样这批人又会往东走,一点意思都没有。大学毕业后她就会变成面前的这批人,做人好像真的没多大意思。人生真无聊。
“谈恋爱其实蛮无聊的。”她扭过头对红蕖说。
红蕖只默默拍了拍素丽的背,她其实不擅长开解别人,也不擅长去思考与现实生活无关的事情,这可能和她的心力全用在功课和努力节约上面有关。
转眼从春到夏,林红蕖和秦远昊渐渐熟了起来,偶尔互借一下文具,下课时讨论一下数学题,出乎意料,他的成绩比她想象的好太多了,尤其是英文水平。她苦恼自己的英文阅读理解,他大方的借出整套英文资料,课间聊天时,他全程使用英文,她口语差,磕磕绊绊适应了一段时间才算跟上。他时时飘过来的眼神,像老电影里透过窗户纸的烛光,黑暗中摇曳渲染出来的一团黄,其实没什么温度,就是让人莫名感到温暖。她的一颗心热烘烘的,像九月骄阳下暴晒的麦子,明亮,干净,每一个旮旯每一条缝隙都透着干燥的暖意。晚上在家洗碗时,她嘴巴里哼着《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快乐的像只小蜜蜂。
课间走廊上女孩子们扎堆聊天时,风中总会隐约传来秦远昊的名字,不是讨论他的成绩和事迹,就是打趣哪个女孩子被他多看了一眼。林红蕖路过走廊时,莫名觉得烦躁。这些细小的笑声像湿地里长出的藤蔓,用细小卷曲的嫩枝圈上她的心脏,一圈圈盘上来,收紧,勒进心房里,密密麻麻把它裹住,再也看不清本来模样,让她窒息。 厌恶从心房往上走,穿过大动脉,进入咽喉,直直往上冲向喉眼,仿佛羽毛般撩拨,她发出一阵剧烈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鼻腔里仿佛也有东西在往外流,然而喝水并不管用,咳嗽越来越厉害,她只好捂着嘴往外跑。走廊尽头的花坛,唾液和着胃酸一起往外涌,她吐出一滩液体。这些液体被土壤迅速吸收掉,只留下一点深色的痕迹,羞耻却深深烙印在心里,她把嘴擦了擦,心里一片茫然。
五
秦远昊的生日要到了,刚好是周末,他在课后请全班同学参加。场地定在包百大厦的肯德基,她在外面打量过,隔着玻璃,服务员穿着统一的细条纹衬衣忙忙碌碌,她从未推开门进去过,那是另一个世界。
“你一定要来哟!周六晚上八点。”他郑重的对她发出邀请,眼睛亮晶晶。
她心里一颤,低下头笑道:“知道了。”
准备什么礼物好呢?太贵的送不起,太粗燥的又拿不出手,林红蕖想破了头,直到看到玻璃柜才想起母亲的那些活计。打开柜门,她抱出盒子,里面是些原料和零碎物件。翻检了半天,终于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那是一个半成品的发簪,黄铜胚,簪头是莲花纹路。她用钳子把簪头下的黄铜扭弯,将整根黄铜敲平,老虎钳夹掉尖尖的尾巴,砂纸打磨一番后,看起来有了书签的模样。整整一个星期,她每天在母亲上班后起床,用小镊子和针管细细的为簪头的莲花上色,手指被戳了好几个针眼,看着最后的成品,她满意的笑了。
周六晚上,她早早吃过饭,找出一个装梳子的锦囊,把莲花书签郑重地放了进去。她和闫素丽走到肯德基,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里面是片欢乐的海洋,人声鼎沸,天花板上缀着气球,地上落满金片,星星一样,空气中飘满了食物的香味。秦远昊被一大群人簇拥在中间,头上带着顶纸皇冠,鼻子上还有白色的奶油。那些人里她很多都不认识,班上的同学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人手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是油。
“你来了。”他从人群中挤出来,高兴地和她打招呼。
“生日快乐!”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松解的模样,笑着把礼物递过去。
“谢谢!”他拿在手里,“你们过来坐,在这边吃东西。”
“咦!礼物,我看看。”后面跑来一个高个男孩子,一把抢过锦囊,飞快的跑进人群中。
“涛子,快还给我!”秦远昊转过身,对那个男孩大声喊道。
“那么小气干嘛?我们看看。”人群中七嘴八舌的笑道。
“哎哟,好漂亮的书签。”
“我看看,怎么像女生用的?”
“莲花寓意高洁,不限男女啊,你真没文化!”
“你才没文化!”
“真漂亮,谢谢啦!”秦远昊拿回书签,对红蕖歉意的笑了笑。
话音刚落下,一个女孩子走过来,对红蕖高高昂起下巴,语气有几分不屑,“喂!你这个在哪儿买的?我也想去买几个这样的书签。”
“哦,我自己做的。”红蕖挽着素丽转身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不再理会这群人。
原来她很好奇这扇门内的生活,现在却觉得也不过如此,这里呈现出来美好的一切都让红蕖索然无味。
“你们吃点什么?”秦远昊跑过来问道。
“随便吧。”红蕖笑笑。
“随便是世上最难的菜单。”他咧嘴笑道,灯光下洁白的牙齿在发光。
“有些人只怕还没来吃过呢,当然不知道点什么吃。”又是那个女孩,她狗皮膏药般跟过来。
红蕖气得发抖,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这股敌意简直莫名奇妙。
“这是隔壁班的李丽,每次排名都在你后面的那个。”素丽小声说道,她终于想起这个名字。
“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呢,机会太难得了,你就好好享受吧!”李丽无视秦远昊不悦的眼神继续说道。她爸爸是民政局的副局长,是家里不择不扣的小公主,从小被捧惯了,对于每次考试排在林红蕖后面,她的不满由来已久。
“不就吃个肯德基嘛,又不是龙脑凤髓。有什么好炫耀的!像没见过世面一样。”红蕖冷冷道。
“你说谁没见过世面!”李丽气得脸色发青,手指头颤抖指着红蕖高声叫道。
“谁答应就是谁。”
“你别傲!我知道你底细!”李丽声音尖利得快要刺穿大家的耳膜:“你爸不要你。你妈就是个清洁工。一个捡垃圾的,收破烂的女儿,你也配和我说世面!”
“我妈怎么了?她靠自己双手挣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红蕖站了起来,冲着李丽愤怒吼道。
李丽被气势所镇,一时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同学涌了过来,拉着她胳膊相劝,她顺着旁人的引导退了一步,到底又不甘心,一边被同伴拉着走一边嘴里嘟嚷,声音刚好大家能听见:“她妈就是个捡垃圾的,她没吃过肯德基,我又没说错。”声音越来越远。
红蕖耳朵里嗡嗡直叫,再听不到任何声音,她径直下楼,一路跑回家,回家后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她从不觉得清贫生活有什么不好,甚至还为自己和母亲的一清二白自豪,可是现在她突然发现贫穷原来是可耻的,人们热衷追捧光鲜亮丽的东西,贫穷仿佛天然就和脏、懒、蠢、堕落这些最坏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她知道事实并不是这样,贫穷的土壤往往也能开出圣洁的花朵,富贵的锦绣里有时候也会掩盖着丑恶的腐肉,可是人们不会管,他们简单粗暴的用金钱把世间划成两半。她从不鄙夷母亲的职业,可是旁人眼光里的任何蔑视和嘲讽让她充满怨怼。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渴望改变命运出人头地。
周一秦远昊郑重地向她道歉,并送了一套英文名著给她。“又不是你的错,干嘛道歉?”她轻描淡写带过,书却死活没有要。他们看起来和以前一样,只有红蕖心里清楚,他们已经不一样了。她对聊天了失去兴趣,说话之前仔细斟酌,交谈渐渐变得沉重,他在一旁叽叽咕咕说上三四话,她才敷衍的回应一句,眼睛盯着书本,语言简短冷淡。
“哎,你到底怎么了?奥数题老做有什么意思?”他笑着一把抽走她面前的书。
“我不像你!”红蕖突然委屈不已,眼圈不知怎么都红了,“我没有父母为我谋划,我如果不好好读书,就只能去当厂妹!”她一把夺过书 ,“我觉得做题有意思极了,我还指望考上名次高考加点分呢!你不要打扰我用功。”
秦远昊愣住了。她不敢抬起头,低着头强迫自己继续做题。过了一周,红蕖借口视力不好,向徐老师申请把座位调到第一排。
林红蕖全心准备着即将到来的奥数比赛,如果能拿下省里第一次,高考有望加分。这所高中虽然看起来不起眼,全省却能排上前三。上一次学校的摸底考试,她和秦远昊数学并列第一。高考对她和母亲来说是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战,她已经忍辱负重了十几年,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所有的课余时间她都拿来做奥数题,连闫素丽她也没时间搭理,她吃饭的速度越来越快,为了少上厕所,水也尽量少喝。她完全成了个考试机器。临近比赛的前两天,秦远昊却突然请假了,据说是因为感冒。林红蕖斗志昂扬走进考场,超常发挥拿了全省第一,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高考加分。
转眼到高三,气氛紧张,班上说话的声音都少了,每个人都在争分夺秒。林红蕖和秦远昊有大半年时间没说过话了,偶尔躺在床上想起她想起那支莲花书签,想想又自嘲的摇摇头,专心背起英文。六月很快就到来,一切都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刻。秦远昊第一志愿填的是清华大学,闫素丽第一志愿是广西师范大学,林红蕖没有报一直想去的首都医科大学,她用身体挡住志愿表,草草写下第三军医大学几个大字。北京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军校挺好,从上学起每个月都有工资。
暑假里她正在楼下院子里捆扎废纸,闫素丽满头大汗的找了过来,“成绩出来了,你查分了没有?”
她摇摇头,因为太害怕,都不敢猜测,她只能用劳动来打发闲暇时光。
“你知道吗?”她兴奋的脸都红了,“秦远昊考了全省理科状元!”她把红蕖拉到一边,“听说上次考奥数,他根本就没病… …我早就看出来了,他喜欢你。”
林红蕖紧紧抿着嘴巴,闫素丽一直牵着她的手,手心里全是潮湿黏糊的汗液,她的身体在烈日下凉丝丝的,麻木看着过往的街道。她用素丽的手机拨打查分电话,查了三遍:596。她不用担心上大学的问题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空荡荡的,风飕飕从心房穿梭而过,好像破了道口子。
“这个周末秦远昊在酒店办谢师宴,请全班同学吃饭。你一起来啊,也送送他。”闫素丽的声音远远的飘过来。
她摇摇头,脸色似喜似悲,转眼春天就过去了,原来最短的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