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故事连载·风满洛城19

【19】

我应该告诉你:我想我应该找个女孩子谈恋爱,教她做我的女人。但是即使有想谈恋爱交女朋友的想法,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甚至和女孩怎么说话我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如何爱她了。和女孩交往,让她成为我的女朋友这件事,想象都是件美好的事情,但是细想后不知如何做就觉得恐怖了。

就在我想象蓄谋谈一场恋爱时,夏萱打电话邀我出去陪她逛逛。按理说,大学的恋爱通常从借书开始,一借一还之间拉近了男女孩子间的关系。如果彼此就书里的内容展开深刻而广泛的交流,从书籍谈到感情,再到彼此的过往,恋情自然而然就开始了。但是,我与夏萱的恋情开始得急促,结束得也急促。我从没向她说过“我爱你”,也没有向她说过“我喜欢你”,甚至连一句“我想和你在一起”也没说过。当然,她也没有向我说过那些话,我和她好像没有开始,又像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时间遥远得遗忘了。

那黄昏,她站在25栋宿舍楼下,穿着掩漆白色连衣裙,脚上是一双水晶凉鞋。靠在黑漆路灯下,天色将晚,天还没黑,灯悄然亮着。一束夕阳从楼栋的窗子间泄下来,落在路灯灯帽和她的短发上,如金冠般熠熠生辉。她看我从宿舍内走出来,跳跃般轻盈地像我跑来,如芭蕾舞般优雅动人。我想夏萱上辈子一定是芭蕾舞娘,否则不会奔跑出如此轻盈优雅的姿态。她悄无声息地落在我面前,像蝴蝶落在花瓣上,也像雪花飘在围巾绒毛里。我永远忘记不了那深秋,夏萱在我面前的模样,如婴孩般的脸蛋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

她前来,无意参观我的宿舍,说参观我的宿舍只是说笑。我和她沿着学院路穿过冗杂的闹市直到尽头的龙门大道,然后折而北向到洛河隰汭。路上我们讨论的各种话题我都已忘记,但记得她像孩童般喋喋不休地问问题,不容我辩解,又呶呶地给出自己的答案。我不太喜欢说话,教我说话并非易事。几句话没说就会厌烦的个性,使我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占据劣势,偶尔我会怀疑我该是个哑巴。倒不如当哑巴好,别人知道你不会说话也就懒得说了。

深秋的那黄昏和夜晚,夏萱和我探讨了很多问题。她是个思维敏捷,擅长辩论的女孩。在语言表达方面,我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直行到洛河南岸,我们沿着洛浦公园里的小路西行,她才逐渐沉默下来。她的双眸如夏夜阴郁的天空,漆黑如洞像是要将所有光芒都吸干罄尽。夜幕垂落时,我和她都没注意。天空已完全黑了,只有几颗忽明忽暗的星星在疲惫地闪烁着。那夜晚,她说:欸!秦川,我们为什么要读大学?我觉得毫无意义啊!你看我来到大学后,突然发现大学还不如高中。高中我们能学到很多知识,到大学呢?新生集会时,站在主席台那个副教授直言不讳地说:现代大学学的就是能够适应社会的经验,其它的可能就不多了。如果你能在大学多读一些书,或许会积累一些比别人多的东西。你懂的,积累适应社会的经验,顾名思义也就是学做人。难道做人这件事我们不是早已经学过了吗?就算没学过或者是没有系统地接受过做人的训练,难道我们就不是人了吗?我能看到你是人,就站在我面前,触手可及真真切切的人。我是人,我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我做着人该做的事情,思索着人该思索的东西。如果大学还在学做人,那么我们已经是人,为什么要来大学?如果我们不是人,为什么要来大学?难道在社会上学做人不更好些吗?於情於理,我们都不该读大学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一系列问题,因为她所问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思索过。在她连珠炮般的提问里,我不得不去思索我为什么来读大学,难道不读大学就不可以吗?读大学为了知识还是学历?还是像那个未曾谋面的副教授所说的经验?不得而知,我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为了掩饰尴尬我只能反问她说:你觉得应该从大学获得什么呢?我话音刚落,她就说道:要我说还应该是做学术,大学不应该学如何进入社会,而是应该产生新的思想指导和改造这个社会。她的话语再次给了我震撼,像霹雳般震耳发聩。我知道我与走在面前的这个女孩子隔着十万八千里,亦或者隔着亿万光年的距离。

我从来只思索我自己,甚至我连自己都没思索清楚,更别谈思索大学、社会、学术和改造之类的了。我深切地感受到她虽然近在眼前,能被真切地触摸到。可那种真切的触摸是那样虚假,虚假到你自己都认为那种触感的存在完全不可能。她又说道:大学与学术应该是紧密联系的,但大学生与学术并不能紧密联系是最教育最大的败笔。洛城所在的国度风气如此,多数学生读大学也就像那副教授所说的那样:为了进入这个风气使然的社会积累经验,简单来说就是为了学历。根本上说,我们没得选择,因为整个社会都是这样。学术创新、新思想的产生也许只能交给寄托给后代。其实,你说得很对,也许大学生就应该从“道”和“理”诸如此类的理论上进行创新,而不是在“术”与“技”上做文章。把“技术”交给社会,才能将“道理”还给大学。她话音落尽,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和反驳她的问题与解答,只能顺着她的意思拓展一些新的东西。我说出这些话教她既忧愁又兴奋,她总是既忧愁又兴奋,忧愁大概是因为我关於社会风气的言论,而兴奋大概是我同意她的观点。

也许,我全猜错了,什么都不是。因为她说:欸!还是不讨论这些无聊的话题了,无论和谁讨论总没有结果。也许这些话题永远是问题,也许这些话题本身就有问题。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大学并不是学做人的地方,那样太浪费大学这地方,另外的原因是你我还有那些和我们相同的大学生都是真真切切的人。她的话我无可置疑,并非因为我对人毫无了解,而是对成为人这概念从没思索过,脑袋里基本上是空白。夏萱话音未落,一颗硕大的雨滴砸在我的脸颊上。它足有黄豆般大小,如在脸上巴掌掴那样生疼。我以为是秋夜某种昆虫落在脸庞,就不甘寂寞地在脸庞上蛰了一下。这话题说得有些远,再说回那晚的夏萱,她被风里洛河的波涛声吸引住了,不住地赞叹洛河夜景迷人。而我只嗅到疾风里河泥的污腥,是腐烂的鱼的腥臭味。夏萱说我只有发现丑恶的眼睛,却没有发现美的心灵。我告诉她说,我没有发现丑恶的眼睛,只有发现丑恶的鼻子。至於发现美,那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为此她很疑惑,皱着眉头直问为什么。我给了她老聃的回答: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她皱起眉头的模样,像盛夏萱草弥漫出的香味。微隆起的眉头没有丝毫皱纹,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时刻就有微笑浮出,令人瞬间忘记忧愁。

她说她很满意我的说话方式,很有意思,又不知道该如何理解。我问她什么是很有意思,她思索片刻后说:就是感觉,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感觉。说实话,你很直白,但观点总让人惊讶。偶尔有掐死你的冲动。我觉得我说话还不没达到被人掐死的地步,就护着脖颈和她理论。她说掐死我很至於。犹豫片刻,她更正道准确说不是掐死你,是搻死你。我问两者有什么区别,她说区别蛮大的。掐需要用手卡住脖子,发力是手指之间,借助了指甲的力量。而她没有手指甲,只能用手指,用搻比较恰当些。说出这些话后,我很崇拜她,认为她很适合搞文学,对字眼把握得到位。她说她也想过搞文学,本来想在大学修习汉语言文学专业。但她是理科生,只能眼热却毫无办法。看她情绪低落,我应和道:彼此彼此,我也是理科生,也喜欢文字。听完我说话,她立刻鼓起精神说:原来你也这么惨?这样我心里还好受些。我模仿她的语气回应道:你这样说,我心里有些不好受。说实话,想搻死你。

我和夏萱坐在情人岛的草坪上,浓密矮短的草丛被秋夜的露水濡湿了。我脱下外套垫在她身下,她起初有些惊讶,后来还是轻轻坐在外套上。夏萱悄悄向右边挪了挪,留下外套左边的位置邀请我也坐上去。后来,她说我可以试试搻她的脖子,好教她感受窒息濒死是什么样子。我拒绝她的说法,在我看来她的脖子很细很脆,搞不好失手就能搻死她。冒险的事情我从不做,因为我胆子小得很。这件事后来也得到证实,我胆子小得就像芥子,随便吓吓就能吓破。夏萱看出我胆子很小,就非教我搻她的脖子。还说如果失手搻死她还是一件功德。那时我就会被判做蓄意杀人,缓刑或者立即被枪毙。那样被搻死的她和被枪毙的我死后都有伴,黄泉路上不至於因寂寞而后悔死亡。

要我说,她想得太美了,搻死她我还得陪葬。我像是注定要用来陪葬的奴隶似的。其实,如果她不说陪葬这件事,我还挺愿意和她在黄泉路作伴的。但是她说出陪葬后,事情就不是原来的事情了。我没回答她,她问我是不是不愿意陪葬。我仍旧没回答。她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是在非常急切地等待我的回答。我想我与面前这个穿着白色裙子,银白色鞋底水晶凉鞋的女孩子认识只不过半天,说过的话叠加起来也不超过百句。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问“难道你不愿意”这句话,并且语气里毫无疑问,像是确定我会为她陪葬似的。当然,我的回答没有教她失望,事实证明我从不教任何人失望。但是,她得到确定的答案,又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了。她不信我说的话,说男人的话都不可信。她眸子里跳跃着隐约的火焰,像冬夜篝火旁的舞蹈。他认为我的话虽然不可信,但是也挺令人感动的,还得出我应该是个诚实人的结论。说起来,这件事很荒唐。

我不是个诚实人,但我还是反问她,她认为我是个诚实人,是不是因为我长得诚实。她说我说的话是她听过的最有趣味的自嘲。她微笑却皱起眉头,慢慢靠近我的脸庞,紫罗兰柔和的气息缓缓蹭在我脸颊上,像初生白兔脖颈的绒毛。她在我耳畔说:其实,你可以不用自嘲。你除了皮肤黑不善於打理外,应该是个帅哥。你知道的,帅哥这个称呼,在洛城只是提醒你注意的词汇,和嗨、哈喽等等词汇没任何区别。如果有些许区别的话,也就是与嗨、哈喽相比不那么刺耳。秋夜里的洛河像缠绵隽永的情歌,冷雾如音符般飘霰其上,风柔和地谱弄它,时而送来堤岸柳条清脆的碰撞。夏萱觉得我们的谈话太深了,就像我和她肌肤相贴近,再向前就有了肌肤之亲似的。

我觉得也是,只是没说。我说话含蓄,永远没有她那么直白。她说我说话直白,也许是投射她自己的说话方式很直白。我说虽然肌肤相亲的交谈感觉怪怪的,但如果不相互贴近,交谈就会聊出一堆白话。说出的话别人不会记得,自己也很快遗忘。隔岸洛城电视塔顶端圆球形的LED显示屏上不断播放着某家银行的广告,绿红白交织落在皱巴巴的河面上,真担心它会被水流冲走。雾气愈来愈浓,夜空漆黑如洞,零零星星地飘着些雨丝。夏萱累了,身体轻靠在我身上,而我则身体后仰,双手向后撑在草坪上。时间久了,酸麻的手指上凝结了些星点露水,黏糊糊的。夏萱短发幽幽散发着清新的紫罗兰香味,像是从乌云遮住的遥远星际间飘来的。

夏萱那晚的最后一句话说的是:欸!秦川,你感受到了吗?我和你之间的交谈就是现在这种感觉,我想依靠在你身上,而你恰好也想被我依靠。我最后一句话是:嗯。比语言形容要美妙些。那晚的事情就这样,在没有任何事情发生。除此之外,我还另有发现:如果没有风,洛城10点以后,大雾浓得像一杯牛奶。那是我送夏萱到宿舍后,沿着校园蹊径回宿时发现的。夏萱说,洛城的浓雾让人看不清前面的路,还好有风能将它驱散。我没听清楚她进宿舍前说的那声再见,脑袋里满是她在情人岛上留在我脸颊上的轻吻。是的,吻的感觉比语言要美妙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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