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明示：新不如故。
《刺马》的原型是民国四大奇案之一，同治年间两江总督马新贻被刺客张汶祥刺杀至重伤身亡的轰动一时的大案，此案案情扑朔迷离，至今没有定论，有说是因争夺女人争风吃醋而起的，也有说是因与海上盗匪纠葛不清引起的，曾国藩也一度被指定审理此案，但可能因为水太深，只是和稀泥了事。后来此案被各种民间传说、戏曲、评书进行二次创作和演绎。其中张彻老师的《刺马》便是相当经典的一版电影改编，狄龙也因此获得了金马奖优秀演技特别奖，后来2007年陈可辛再次将同一题材搬上荧幕，拍摄《投名状》，旧瓶装新酒，其精神内核已经完全不同。
于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张彻版本《刺马》的演绎，刺马的故事内核是现实逻辑与理想的碰撞，每个人身上都有天然的理想一面，却又都在现实中碰的满头是血。
马的理想是做安邦治国的大将，黄是想做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的草莽，张是做快意恩仇的义士，米是做愿得一心人的贤妻。然而命运交织，现实残酷，黄的任性放纵成为了马青云直上的绊脚石（对，不主要是女人），马的杀兄占嫂成为了张侠义道德上的不共戴天之仇，黄的粗鲁愚顽成为了米一心向往的爱情的最大阻碍。四人像九连环一样环环套中，形成了马杀黄，张杀马的结局。
在影片本质的矛盾，即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上，新旧版本如出一辙，基础矛盾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每个人物的塑造上，新版都比老版要矮上一大截。
首先说马新贻，他是矛盾的中心，漩涡眼般的人物，他身上最大的冲突点在于前期高大的理想主义英雄形象在中期的倒戈反转，以及在最后被刺杀时又回光返照式闪耀的一刹那慷慨坦然。这个人物前后经历三个阶段，两次重大的心理转变，第一次欺嫂杀兄，将他从一个万人敬仰的江湖大哥转变为不择手段，名利熏心的官场大员；第二次只身决斗，却又将他从蝇营狗苟，腹黑心机的官员变回成快意恩仇，慨然不惧的江湖人。他心中，除暴安良匡扶社稷的理想是真的，一往情深至死不渝的爱情也是真的，然而现实中是，若想要进入朝廷，则必须切断旧日“土匪”的身份与关系，若想要与米兰在一起，就要跨过叔嫂的身份障碍，所以，在马的角度上，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黄纵都必须死。但是，他既然出身江湖，则本质中仍有江湖中顶天立地潇洒利落的气质，所以张文祥来找他报仇，他本可以逃，可以让手下抓住张，但马以一种求死的态度，又带着强烈的求生欲望与张搏斗，最终两人双双以极为惨烈的死亡收场，这是张马之间强烈的情感张力（对！情感张力！），男人之间极度的浪漫。
马新贻和张汶祥的关系是现代再很少会有，连文学作品中都已消失变味的“知己”关系。但在中国古代文化中，这一关系是长期被歌颂，被浪漫化的，钟子期死了俞伯牙就终身不再弹琴，汉朝时候范巨卿和张劭为了不负朋友相见之约宁肯自刎以魂魄赴约，鲁智深一而再再而三的相救仅数面之缘的林冲，从相斗到惺惺相惜的胡一刀苗人凤。常说红楼中讲青年男女爱情，我却不完全认同，有哪个爱情小说是男主一直在跟其他男人女人发生关系跟女主清清白白的？即使在古代情爱小说中少不得也是“露滴牡丹开香滋游蜂采”。岂不闻贾宝玉说：我素日将她当作知己。知己一言，是超脱于爱情友情之上的精神纽带，也常常是士大夫所向往的极度浪漫化理想化的人际关系。
你看，本来张黄二人是寻常剪径小贼，遇到马新贻后，被他的武功学问抱负胸襟所折服，而张比黄更胜一截，相比黄的粗鲁愚笨，他更聪明机敏，而相比黄的世俗欲望，他也更无欲无求，在精神追求上，他更靠近马，更懂得马，对马有一种惺惺相惜誓死追随的相交托付；而在世俗道德上，他与黄的历史渊源更深，是一种亲人家人的信任紧密。在世俗利益上，张几乎是一个局外人，似乎跟任何一方都没有太过复杂的利益纠葛，但是在精神情感层面，他却成为集团中不可或缺的纽带与缓冲。正是因为处于这样微妙的地位，张才对几人的关系格外的敏感，也最早发现马新贻米兰的奸情。而当集团中发生兄弟相残的悲剧时，对张来说无异于从精神到现实的全面崩塌，他的知己谋害了他的兄弟，他的大哥杀死了他的亲人，刺马这一行为，对张汶祥来说，不仅仅是为兄弟报仇，也是一种理想破灭的自毁，所以他刺杀的时机是重重包围众目睽睽之下，要的就是“马新贻是我杀的”这一公开明证，所以当马新贻死去后，他面无惧色投匕自首，既没有逃跑也没有自尽，而是甘愿受凌迟极刑。刺杀马新贻，是他报了杀亲之仇，而甘愿受剐，则是他还了知己之情。
杀黄纵的时候，马有愧，但是不悔；但是当他面对张的时候，心理却十分微妙了。马新贻要独战张汶祥时，肚子上已被张捅了一刀，他并非一腔血勇不知进退之人，为何此时要逞匹夫之勇？难道他杀了黄纵，未料道张汶祥会来找他报仇吗？其实我认为，马此时心中仍有一股执念妄念，他力战张汶祥仍不落下风，甚至捉住张的双手，咬牙切齿道：张汶祥，我拿住你！这一幕，与二人初见之时遥遥呼应，黄纵需要消灭的是身体，而张汶祥需要消灭的是精神，马新贻心中恐怕想着是要彻底打败乃至折服张汶祥，即使死在自己手上，也给予他最大的敬意，叫他死的心服口服，毕竟他当年意气风发之时以一敌二。然而张汶祥的决绝果断狠厉远超马新贻想象，这是张汶祥的行事风格，简简单单，清清楚楚，该杀的杀，该还的还。马新贻有没有手下留情或暗自想象尚且不知，张汶祥却异常果断的拔出他插在腹中的匕首，一刀两断，斩的分明。
再说马与米兰的关系，剧中马有一句台词是：谁能相信我们是真爱。米兰其实亦是个简单的女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在马到来之前，她的世界里只有黄纵，但是马新贻出现后，他与黄纵巨大的落差便让她难以回避了。然而将米理解成潘金莲似的人物是不对的，她对马的爱情是真的，对黄的愧疚也是真的，如果说情难自制后她还敢于直面黄纵摊牌明示，在黄死后，她便立刻自知从此与马再无可能，马在她的楼下无语凝望，她也只能掩门沉默。无论马活着还是死了，我都认为她此后都不会与马在一起了。
关于米的处理，这我认为老版胜过新版颇多，首先新版将米处理成“瘦马”就令人疑惑，仿佛是用这一身份背景将她定位在水性杨花上，将她与马的关系轻浮化；其次，徐静蕾的米兰（我当然知道新版不叫米兰，但人物映射关系分明，方便起见就不改口了）太过寡淡无味，简直不知道马新贻为何会喜欢她，明明老版中井莉的米兰风姿绰约妩媚动人，才能让马新贻对她的一往情深令人信服；再次，老版中，张汶祥没有杀米兰，而新版中，张汶祥杀了米兰，为何？老版不杀米兰，是因为张汶祥不相信马新贻只是为女色弑兄，这是即使马背叛他以后，他仍对马的品性有着不凡的理解与信任，他或许能理解马的苦衷，但为了不背离自己对道义的信念追求，刺马是他必须完成的事情。而新版显然将张马的关系肤浅化了，新版里面张汶祥简直像个傻白甜，报仇的原因大约是“大哥为了嫂子杀了二哥，我要杀了大哥为二哥报仇”，如果张汶祥将马新贻米兰的感情粗暴的理解成奸情，那么这不过是有一个“武松杀嫂”的故事，又何必在一个马新贻这么一个“西门庆”式的人物上大费周章？
刺马的故事之所以令人震撼，被人记住，多年后被翻拍，不是因为它是一个讲“奸近杀”的通俗故事。而且，无论新版老版，都无法否认将最大的故事重心放在马新贻身上，试想，假设这是一个讲奸情人命的故事，主角设置成马新贻不是很奇怪么？这不就成了金瓶梅么？
刺马的故事好就好在它的悲剧性，大好有志青年杀了他的兄弟，善良侠义之人杀了他的知己，美丽纯洁的女人背叛她的丈夫。这里面每一个人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却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甚至可以说，刺马里面的每一个人在自己的理想追求上都是无私而纯粹的，却正因为这份纯粹而不得不在其他方面犯罪，但他们各自舍弃的却又是其他人最在乎的。这才是悲剧，因为它无可回避，难以逃脱，也许黄纵今天不会死，但他的土匪习气与粗率心肠终有一天会招致死亡；也许米兰今天不会去见马新贻，但她对爱情热烈的渴望一定会在某天决堤；也许张汶祥今天不报仇，但是一天不报仇，他就要一天活在至亲相残道义不申的幻灭中；也许马新贻今天不会杀黄纵，但是他进入朝堂之上的理想势必需要他彻底与自己土匪出身的兄弟清算断裂。
张彻老师总是被人诟病太“粗糙”太“直男”，总是喜欢拍些肌肉大汉盘肠大战三百回合后惨烈死去的故事，不信看看狄姜在他的故事里双双殒命了多少回。我却挺喜欢他的这种粗糙率真，他拍男人之间肝胆相照刎颈相交的故事拍的尤其的好，所以戏里戏外狄姜才能成为那个年代的闪耀双星。当然现代也拍双男主，但是总是喜欢过度处理，将双男主之间拍的暧昧妖娆含情脉脉，我非常喜欢狄姜cp，却非常讨厌现代剧中的这一做法，我认为这是将过去的情感庸俗矮化肤浅化的理解表达，仿佛天下只有一种感情就是爱情，爱情又只有一种就是你侬我侬死去活来，而除了爱情以外的关系，又只有勾心斗角阴谋算计，这是一种对人类情感关系的想象力和理解力贫乏低下的体现。
电影的技术在进步，画面在进步，条件在进步，但是新版的《三国》拍的不如老版，新版的《红楼》拍的不如老版，新版的《水浒》拍的也不如老版，新版的《刺马》——拍的还不错，但是也不如老版。为什么？
我自己看所有新版的剧，觉得都逃不脱两个问题：对人物情感品德的矮化以及对人物关系的过分复杂化。
新版的三国里，刘关张生死相依的兄弟情变得互相算计，刘备诸葛这种千年传颂的君臣信任变成帝王心术，红楼里，宝黛日常的卧床谈天取笑变得别有意义暧昧不明，贾母对黛玉一片真心的爱护也变得别有用心。
我看着荧幕上演员挤眉弄眼，仿佛都能想到编剧在背后边写边说：朋友之间毫不设防，呵呵呵呵，怎么可能；领导下属之间完全信任，哈哈哈哈，怎么可能；男女之间有无欲望的感情，嘻嘻嘻嘻，怎么可能。
新版刺马里面，米兰的处理是失败的，前面讲过，它将米兰爱情与道德的纠结变成了米兰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妓女，甚至在张汶祥上门要杀她的时候，米兰表现的虚荣又怕死，而我相信，老版的米兰，纵是张汶祥上门报仇亦是不怕的，因为她的爱情既已圆满又已破碎。新版矮化了米兰的同时也就矮化了马新贻，使得马与米的关系仿佛是毫无羞耻的见色起意。新版里面也矮化了张汶祥，使得他从头到尾都一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莫名模样，杀敌是马带着他，发现奸情是偶然，杀马是单纯的报仇，结果还没真正报仇成功，反而成为了别人的棋子，在新版里面，张汶祥彻头彻尾变成了一枚棋子，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这使得他最后的被剐也失去了悲剧性而成了单纯的悲惨可怜。再看看老版的张汶祥，跟随马新贻是他主动的，奸情的发现源于他对马的敏感，他没有找米兰寻仇是因为他知道问题不在于米兰，他找马新贻报仇是主动且准备完全的，最后的自首也是他自愿的，他和马都带着一种自毁以成全对方的强烈意愿。新版张汶祥的死只能算是惨案，而老版张汶祥的死则是殉道。再看黄纵，黄纵这个人物其实新老都没有多少可着墨之处，但是新版却在他身上大作文章，把黄纵这个人物的心思表现的细腻又多愁，但是这有啥意义？就是黄纵先细腻复杂的想了很多，然后依然啥也没干稀里糊涂的送死，那前面这么多纠结的戏份意义何在？只会让人觉得他死的窝囊。老版里黄纵就是完全的粗线条，要知道正是因为他粗鲁愚直才能使得他无法理解马新贻，无法吸引米兰。最后看马新贻，新版马新贻一出场就是兵败诈死落魄潦倒，虽然剧中体现他身手不凡心机深沉，但是无法解释怎么让张汶祥黄纵心甘情愿跟着他，也很难让人理解怎么后面就突然爱民如子要求减税了，明明前面还只不过是个滥杀无辜的土匪，打赢升官以后忽然就良心发现一般的又刚直又爱民，当然要拿各种潜台词强行圆上也不是不行，但这个转变就让我觉得很别扭，而且我也并不喜欢那种一句台词有八百种深意的解读方式，因为这么复杂的解读显然不可能是一两次看电影能看出来的，那就会破坏电影自然叙事的完整性。老版的马新贻一出场就是文武双全风度翩翩，谈起理想抱负慷慨坦然意气风发，这才能让黄纵张汶祥倾心折服，自愿认他为大哥唯他马首是瞻，也只有这样才让米兰情根深种，也只有这样人中英杰的马新贻，才能在后面犯下杀兄夺妻的罪刑时形成巨大反差，令人扼腕叹息，也才能让张汶祥的刺杀显得更加的悲壮。老版的马新贻面对张汶祥是主动决斗的，怀着江湖儿女最后的尊严以及对张汶祥的敬意，在这场决斗中无论谁死都是光明正大毫无遗憾的。而新版的马新贻却是背后被人打黑枪而死的，死的意外且突然，这让张汶祥的报仇变得毫无意义，也让马新贻的理想完全破灭，无论是马新贻还是张汶祥，都变成了某些不可知力量眼中不堪一击的蝼蚁，卑贱而弱小。那他们前面整部电影的苦苦挣扎又算什么呢？整部电影的色调也是阴沉晦暗的，似乎只是要告诉我们，一切都没有意义，人与人之间只有无尽的阴谋算计，一切都是要会毁灭的，不仅要毁灭，还要一刀刀细细的毁灭，所以更要仔细的拍张汶祥的剐刑，他的无辜的神情，茫然的双眼。
老版里面，张汶祥一身鲜艳的红衣慷慨赴刑，刀起刀落，张汶祥大叫一声。
全片完。
烈士受刑不是羔羊待宰，没必要反复渲染细节以刺激某些变态看官口味，为尊者避讳。
新版的刺马刚上映时分数并不高，却没想到即使如此后来十多年能超过它的影片也是寥寥无几，所以分数又一路涨了上去。或许它确实反应了现代人们的心理状态与人际关系，但是现代版本的改编与解读中，虽然人与人之间都给足了巨大的信息量以解读，却并没有变得更有深度更高尚更广阔，它就仅仅是变得复杂了而已，而我有时候会想，这种复杂度无限的叠加，除了增加大家互相理解的难度以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和用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