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数个月过去，再见到你。我知道你即将出现的地点和时间，可你一出现，我却假装看不到，面前的食物瞬间变得淡而无味，心里涌起一阵紧张，像是把食道掐住了，吃不进，咽不下。若无其事地和旁人继续聊天，但他们在说什么我早已听不见。

你从面前经过，我微微抬起头看你，你目视前方，径直朝里走。

”好吧。”我心想。正低下头去，你突然侧过脸发现了我，面无表情地点头示意了一下。“Hello”，我小声回应，你和其他人一起继续往前走，找到一张空的桌子坐下。我舒了口气，可气息卡住了嗓子眼，如鲠在喉。

你去取食物，倒果汁，我看着你的背影。你的脖子后面有一个深深的陷窝，据说有这种特征的人都很贪吃。可你很清瘦，穿着上次同一条Levis的牛仔裤，显示腰围的牌子还挂在裤子后面的腰部外，我记得那个数字是31，站在你身后拍照时发现的。你穿着淡色的长袖衬衫，平整地扎在牛仔裤里，可距离太远，我没能分辨是淡蓝色，还是白色。你的外套是短款的棒球服，显得本来就高个儿的你腿很长。

我知道你正从我身边走过，于是假装认真聆听旁人说话。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像我看你一样看着我，还是如路人一般心如止水。我应该站起来，走到你的面前，向你微笑。可我害怕这场景变得尴尬可笑，变得令人失望。至少现在我还能想象，也许你的冷淡是和我一样的紧张和不知所措。

我很想给你带一个礼物，想象见到你的时候，自然地聊几句，自然地给你一个礼物，是我最近刚从国外带回来的小纪念品，于是又可以打开新的话题，也许你会说，一起喝杯东西，我们能像上次一样，肩并肩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直到你需要进登机口为止。

我把礼物装进了箱子，然后又拿了出来。我不想充满希望地计划这件事，最终失望地把礼物带回来。你坐在距离我几桌的地方吃饭，我未曾转过头去，但我知道你就在附近。大部队吃完，陆续离开，我们小桌的人也找不到更多话题。于是我们起身离开了，回到楼上的会议室，在你即将开会的隔壁。早上到达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会议室右手边中间的位置，笑着和身旁的人说话。我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会议室里，努力集中精力参与讨论。

二，

眼前仍不断浮现上一次的画面。

你从上海抵达法兰克福，到达酒店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我在大堂等着，想要和你确认第二天的会议行程。我比你早一天到，为了这次邀请你到我们公司总部进行交流提前做些准备。

此次行程安排得比较仓促。直到出发前两周，我都不确定你是否会来，而那时我已经约了一帮总部的同事，包括工厂的参观、交流会、冷餐会等一系列环节，如果最终你取消了行程，之后我在总部想要推进此事就会更难。

一天，你把你的护照信息发给我，让我帮你准备入境的邀请函。“太好了！”我心想，这应该表明你的行程问题不大了。护照上赫然显示着你的名字、出生日期、职务等信息。

“6月16日， 不就是今天？”我突然反应过来。要不要和你说一声生日快乐呢？似乎有点唐突，毕竟我们一共才见过3、4面，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20句。

“信息收到，我会尽快给你准备邀请函。”

“对了，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乐。” 我鼓足勇气，装作若无其事地给你发了两条信息。

屏幕那头的你彷佛愣了一下，隔了半天，你回复了一个我看不懂的表情。

”什么人啊，连句谢谢都不会说。”我撇撇嘴。

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去年8月的一个人工智能行业会议，我们各自代表自己的公司出席会议。你们属于这个行业的头部企业，你在会议上介绍了对行业的现状理解以及未来发展的趋势判断，这些信息正是我们所关注的。

知道你定期会去德国出差，于是我试探性地和你说，下次去德国时，可以顺便去我们法兰克福的总部参观交流。

“好。”你爽快地答应，“我下个月就会去一趟法兰克福，可以去你们那里。”

我吓了一跳，这也太顺利了，使得我有些措手不及。毕竟除了在会议上侃侃而谈，其它时候你总是一副生人勿近，冷冷的模样。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忙不迭地在国内和总部之间沟通，做好所有的安排。总算功夫没有白费，你最终确认了行程。

我先你一步到达了法兰克福，虽然提前查好了地铁线路，我还是不放心，从下飞机后便一路拍照。出关后左拐，在H口乘坐小火车，朝着“抵达”的标识一路向前，走出机场，大门口右手边有一个大大的麦当劳“M”，绕过麦当劳，就能看见地铁入口，乘坐S1线路，7站后下地铁，从3号口出来左转步行200米，便能看见酒店了。

来不及倒时差，到酒店后，我便把说明和照片贴在一起，做成了一个线路图发给你。

“你还做了攻略啊？”你哈哈一笑。

“可不是嘛。”我心里想，然后客气地回复道：“我正好比你早一天到，就顺手沿路拍了一下。”

“我有一个当地办事处的同事会来接我。”你说。

“哦。。。”我有些尴尬，“那就更好了。”

也对，你那么矜贵，怎么会自己坐地铁呢？我默默地关掉了电脑上的线路图。

三，

大堂里我坐了十分钟仍不见你，于是走到酒店外张望。正值夏日的德国晚上依然凉意十足，我穿着短袖吹着风，旁边长椅上，两个青年正在抽烟聊天。十点多的夜晚，天空仍蒙蒙泛白，像是舍不得从白昼抽离，和路灯透出的白炽光交相辉映。

我拿出手机，把白天我们的对话信息又翻看了一遍。

“明天的会议是下午开始对吗？”你在起飞前给我发信息。

“是的，下午一点。对了，你们晚上到了后，要不在大堂一起喝点东西？”我想最好能在开会前和你见一面，再落实些细节。

“不用了，都挺晚了，早点儿休息吧。”你淡淡地回复道。

我一时接不下去话，你到底是客气让我早点休息，还是自己想到了酒店后早点休息，我无法揣测。

这时，刚好有一个电话打来，和电话那头聊完一番后，已经过了半小时。看到你的新消息：“你周五什么时候回国啊？”

“不好意思，刚才接了个电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你解释，似乎没有秒回你的信息让我有罪恶感，“我比你晚几个小时的航班。”我还记得你发给我的航班行程单，是晚上七点起飞。

“晚上你们到了还是和我说一声吧。”我追加道，“我们可以看一下明天的安排，我也和你同事打个招呼。”

“好。”你没有再推辞。

长椅上已经空了，等烟雾散开后，我坐下来，出神地看着马路上车来车往。

一辆黑色奔驰转弯过来，你的侧脸透过副驾驶的车窗被月光微微照亮，白皙干净。

我转身回到酒店大堂，不想站在门外迎接你，显得太过隆重。

你们停好车走进来，我装作刚刚下楼，从里往外走，和你们面对面撞见。

“Hello！”我向你们挥手打招呼。

你推着28寸的大行李箱，身着黑色的休闲西装和蓝色牛仔裤，一贯冰冷的脸上露出礼貌的微笑。你把我和你同事相互介绍了一番，我们交换名片，寒暄了一阵。

“要不你先去办入住吧，我们在旁边坐一会儿。”我说道。

“好。”你推着箱子往酒店前台走去。

我和你的同事在大堂的吧台坐下。

“喝点什么？”我问道，“对了，您在德国工作，您来推荐吧，哪种德国啤酒好喝？”

你的同事长着一张肉乎乎的圆脸，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丝边眼镜，看着服务员递过来的酒水单说：“都还行。”

“您一会儿还得开车回去，是不是不能喝酒？”我忽然想起来不能酒驾。

“喝一点儿没事，德国人拿啤酒当水喝。”

“这倒是。您在德国多久了？

“我在这边上大学，然后公司正好在这里开办事处，所以就留下来了。”

“哦……那您德语一定很流利。”

“还可以，还可以。”他说着，你走了过来，坐在我的斜对面。

“你喝什么？”你的同事把单子递给了你。

“这么晚了，就喝点软饮吧，来杯可乐好了。”你说。

“那我也要可乐吧。”你同事说。

“我要这个啤酒。你们都喝可乐，显得我比较彪悍。”我自嘲道。

你同事向服务员点好单，你不放心地问：“你确定点的对吗？我感觉你说的好像是两杯啤酒，一杯可乐。” 于是你同事又把服务员叫过来，用我们都听不懂的德语核实了一遍。

继续和你同事聊了几句，办事处什么时候成立的、有多少人员、主要负责什么业务，我觉得自己问得差不多了，于是看向你，问：“你怎么样？”

你好像有些吃惊，又有点开心的尴尬说道：“什么我怎么样？” 略显疲惫的脸上绽放出阳光般好看的笑容。

“累吗？时差倒过来了吗？”我接着说。

你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想要擦去一些疲态，说：“还好，在飞机上睡了一觉。”

“对了，明天怎么安排？” 我再次确认第二天的行程。

“明天上午我同事带我去我们办事处转转，下午我俩开车到你们那儿。”

“好，我把地址发给你们。”

三个人拘谨地继续聊了一会儿，你的同事看了看手表，你杯中的可乐也只剩三分之一。

“挺晚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再坐一会儿。”我识趣地说。

“那明天见了。”你的同事心事重重，迫不及待想离开。

“对了，你周五有什么安排吗？”你一边站起身来，一边不经意地问我。

“我约了同事开会。”刚说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你白天没安排么？”

“嗯，我打算到处转转。”

“是哦，应该带你去转转的。”我略带歉意，毕竟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可你看起来那么清高，明明应该是那种戴着耳机，沉浸在旋律中，享受一个人在异国穿街走巷的奇妙和愉悦的类型，怎么会有兴趣和一个不熟悉的我一起观光呢？

早知道就不约同事了，我后悔不已，连忙补充道：“不过我的航班比你晚一点，我可以在机场目送你。”

“呵呵……”你们笑起来。

你不置可否，说：“明天见了。”

“明天见。”

四，

你们离开后，我独自在吧台坐着，

刚才只顾着找话题，没细细品尝面前的啤酒。饱满的杯中物散发出淡淡麦香，堆积出的微小气泡一颗一颗从杯底欢腾地跳跃上水平面，一时静止，一时热闹。透明的玻璃杯倒映着我的脸，思绪混乱地如同这杯难以饮尽的甘醇。

不知道是否因为酒精作祟，我整夜累而难眠。凌晨四点醒来后无法再入睡，于是开始处理邮件、回复微信和电话，此时国内已经是上午十点，众妖进入工作状态。不知不觉天已经亮透了，我收拾一番下楼去吃早餐。

会不会遇到你呢？如果你在的话，我该不该和你坐一起？

进入餐厅，已经有不少人在用餐，我小心翼翼地走了一圈，看到你不在，松了一口气。走到一张两人的桌子坐下。

一个五十多岁的餐厅服务员来到我面前：“Morning! Are you with some friend? Can I take these away?” 他看我一人坐下，准备收走对面座位摆好的餐具。

“Yes, please.”我想是不会碰到你了，“I am alone.”

他麻利地把多余的餐具拿走了。

自助餐厅的选择不多，各种面包、香肠、鸡蛋、麦片、酸奶等，远不如中国酒店自助的满汉全席。一片吐司，一个煮鸡蛋，除了这些勉强填饱肚子，我对案台陈列实在提不起食欲。非白即黑，这里的食物和人一样，严谨单调。

喝杯咖啡吧，免得下午开会犯困。我转过身走向咖啡机，而此时你正走进餐厅。

“嘿！”我一愣，马上回过神朝你招手。

你向我点点头：“你吃好了？”

“呃……差不多。”我顾不上分析你这句话究竟是不是不想和我坐在一起，主动招呼道，“我坐在那里。”

“哦，好的，我去拿吃的。”

我想起来对面的餐具已经被收走了，于是赶忙找到那位服务员，问他再要一副刀叉。

“I just asked you if you were with someone.” 他一脸不高兴地说。

“Sorry, I didn’t know...”我有些尴尬，想和他解释我不是故意给他添乱，可我们确实没约好啊！

他还是很专业、快速地给我摆好了新餐具，在你取好食物之前。

你来回两次，摆满了半张桌子，看来你还挺适应西式的餐饮。

“你几点去你们办事处？”我喝了一口咖啡，问道。

“十点多吧，一会儿我同事来接我。”你说，“我们当初在法兰克福设办事处的时候，我还给他们出了不少主意。”

“是嘛？”

“嗯，大概三年前吧，那时候人工智能在欧洲兴起，我们急需设立一个办事处和当地的机构对接。”你给我介绍道，“我还来了现场，和我昨天那个同事一起，选址、装修。”

“那你是故地重游了？”我没想到你还有这层渊源。

“算是吧。”你微微一笑。

“那你怎么没留在德国？”我顺着你的话说。

“我是国内派出来帮忙的，不能喧宾夺主啊。”你坦言，“而且这几年，国内的发展速度快，机会也更多。”

“这倒是。”我点点头，“听说你们公司最近推出了一种新的算法？”

“对，我们正在研究如何把人工智能运用在人和人之间。”

“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人工智能的初衷，不就是赋予机器以智能，来服务人类吗？怎么会用在人身上？”

“是这样的，”你一边用刀叉切着盘子里的火腿，一边解释道，“正因为大家都把眼光聚焦在机器上，我们才想另辟蹊径。我们给机器编程、赋能算法，机器可以准确地执行人类的旨意。然而，当人和人之间沟通时，却充满了误解和不畅，我们希望能通过精准算法，使人工智能在人人沟通的场景下起作用。”

“这个想法确实很新颖，不过，要如何实现呢？难道要在人的体内安装芯片？”我疑惑地看着你。

“安装芯片也不是没有可能，在电影里不早就埋下伏笔了么？”你放下刀叉，突然认真地说道，“当然现阶段考虑到伦常法规，我们不能去越界，要借助外部媒介来实现。简单来说，就像现在有公司提供多国语言的随身翻译机器一样，我们想要设计人的思维翻译器，让机器读懂当事人的明确意思，并精准地表达出来。”

“原来如此。。。”我不禁感叹你们公司独辟蹊径的创新思路。“可是，人类的语言本来就是博大精深的，就说中文好了，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用意会，甚至说反话的方式来表达，并非所有场合，都适合拆穿当事人的真实意图。”

你愣了一下，似乎全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这个问题我们也不是没想过。这种‘高语境’场景，确实不适用，比如谈恋爱的时候。”

“哈哈哈哈。。。”我们都笑起来。

五，

下午一点，你和你同事准时到达我们总部的接待大厅，我和几位德国同事在门口等着你们。

接待大厅展示着公司的科研成果和创新产品，德国人非常自豪地向你们做了一通介绍。

“你看，这是我们和中国的IT巨头BMJ合作的一款智能农业光照产品。”我指着其中一个展柜对你们说，“它的原理是，监控农作物的生长情况并实时调整光照的角度和时长，实现高质高量的产物。”

你的同事赶紧拿出手机把展柜来回拍了拍照，“中德合作的项目，值得多宣传宣传。”他说道。

一个展柜接着一个展柜，你和同事被德国人带着走来走去，我拿出手机，多个角度给你们拍照，想着之后需要写报告用。不知道是否镜头原因，你一直保持摆拍的认真姿态，而你的同事就松弛多了，时而低头，时而摸脸，感觉已经开始神游了。。。

参观完展厅，我们一起到会议室，这时已经一堆人在里面等着你们，是来自于德国总部各部门的同事们，大家听说国内的顶尖专家来了，都慕名而来。和一堆上了年纪的德国人相比，你的脸显得那么年轻，甚至有些稚嫩。

我向德国同事们介绍了一番你和你的同事，正准备坐下，你突然对我说：“要不你坐我旁边吧。”

“好啊。”我有些小开心，被一帮德国人包围的你，可能担心有些招架不住，看来我还是可以帮到你的。

会议开始，按照议程，你先介绍了你们公司的人工智能理念，以及市场规划，时不时有人提问，你有序地接招，淡定地回答着，突然遇到一个问题，你望向我，说不确定某个词如何用英文表达。这是你第一次距离我这么近，看着我，我感受到你眼睛里的求助目光，轻轻地向你点了点头，回给你一个肯定的眼神，帮你做了一通翻译。

接着是我同事的介绍部分，你成为听众，放松了下来，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往后靠，而我正撑着脑袋前倾听他说一堆难懂的技术术语。我们就这样，成了这个时空里距离最近的两个人，身边的事物彷佛都不见了，只剩下阳光和雨露，清新的绿草地般沁人心脾。

一下午的会议开完，大家都略显疲态，晚餐环节，我们和几个德国同事一起到市区的餐厅放松放松。你的同事开车，载着我和你到餐厅，我们下车后，你同事去停车。走进餐厅，发现德国同事已经到了，围坐在一张拥挤的6人长桌旁，和其它桌子的距离只够一个人进出的空间。我们俩并肩而坐，暗暗的灯光下，我感觉很安全，你只须看到我的侧脸，而我能感受你在身旁的气息。你自如地和我同事聊着天，我的思绪划分两层，一层如面具人融入你们的社交话题，一层正襟危坐地神游，只想努力保持完美状态，而你呢？你是否感受到我的一举一动，都如此僵硬，如此可笑地装模做样，都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德国同事热情地给你们介绍当地食物和文化，套着近乎，而你也出乎我意料地健谈，看得出你常常经历类似的应酬，而我这个桥梁人物，反倒显得拘谨了，一顿饭下来，我盘子里的东西没吃几口，可我竟一点不饿，我知道，不自然的紧张感让我没了胃口，可我还是努力保持内心的镇定，谈话期间你似乎看向过我，而我不确定，不回望，不想让你看到我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眼神。

饭局结束，你的同事开车送我们回酒店，你在副驾驶的位置，而我坐在你身后。你同事开车掉头，准备插入一个左转道，有一辆车客气地让我们先走，你同事朝他致意，这时，你特意拉下车窗，向对方招手表示感谢。我窃笑，有见过司机致意的，没见过副驾驶这么热情的，是不是因为我们在国外，要显示中国人的高等素质，还是因为我坐在你后面？唉，我想多了。。。

你们在车里聊天，说起你们公司的另一个部门负责人，刚好我也认识他。

“刘总人很不错，我挺喜欢他的”。我说道。

你噗呲地笑了出来，你貌似没想到我会用“喜欢”这个词，“是嘛？” 你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他业务能力很强，也很敢说。”我补充道，“我在一次行业大会上听他演讲，挺不错的。”

“是的。”你回应道，“他很资深。”

我们说的这位刘总，已经是快退休的年纪，和你至少相差20多岁。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我看到你们公司的一组宣传照片，你每次都站在他身边，是不是你也觉得这位前辈很优秀，想要多接近和学习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阵，车快到酒店了，你微微转头对我说：“你先上去，我和我同事再聊一会儿。”

“哦，好。” 我快速答应道。

“明天一起去机场。”你又说道。

“嗯，明天联系。” 我一边开车门，一边对你同事说道，”谢谢您啊，麻烦了。”

六，

回到酒店，我开始收拾行李。

为了可以早点和你一起去机场，我特意把周五和德国同事的会议提早了些。

“我中午一点多开完会，三点肯定能赶回酒店，我们三点去机场来得及吧？” 我给你发信息确认你的时间。

“嗯，来得及。” 你回复道。

“对了，你需要退税嘛？” 你问我。

“需要，我买了个包包。” 我和你说。“我记得应该是入关后，到一个地方盖章，然后去Global blue退税。” 我以为你在问我退税的流程。

“我查了一下，如果是要托运行李，则在入关前退；如果不托运，就入关之后。” 你发了一段语音。你的声音是典型的北方普通话，很像萧伟，那个我大学时最喜欢的麦田守望者乐队主唱。

“要不我还是先走吧，免得排队，你也不用太赶。” 你发了个笑脸。

我有点失望，回复你说，“都行。”

周五的天气突然变得很冷，7月份的夏季，我穿着毛衣牛仔裤还有点瑟瑟发抖。和同事在公司园区喝了咖啡，已经是中午时间，咖啡店变得人满为患，我想还是尽快离开，不然碰到更多熟人就走不开了。

这时突然下起小雨，我跑到前台去借伞。

前台一位小胖哥给我拿了一把紫色的折叠伞。

“Can I pay for it？” 我和对方解释道，我下午就回中国了，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来德国，不一定能还给他们，还是把伞买下来。

“No need." 小胖哥挥一挥手，很大方地让我把伞拿走了。

我大踏步走向城铁站往酒店赶，伞在风中凌乱，“德国品质也和中国的伞差不多嘛。” 我心里嘀咕着，一边给你发信息：“你撤了没？我现在回酒店，应该半小时就到。”

“我已经走了，我在机场吃饭呢。” 你回复道。

好吧，我心里想，那还见不见呢？我看了看手机，才1点半。

“机场见吧。” 你追加了一条信息。

我加快了步伐，回到酒店取行李，再次到了城铁站。

德国的城铁站无人售票，只有几台自动售票机，我投币进去，被吐了出来。反复投币，反复吐出来，眼看着地铁要来了，错过一班要等至少5-6分钟，怎么回事呢？我想，实在不行就上车补票吧，冒着被车上检察员抽查的尴尬风险，我还是选择了无票上车。

要回去了。这班S3城铁线路我坐过好几次，每次来德国出差，都是同一家酒店，同一个机场，同一条地铁线路。看着窗外疾驰的风景，我开始犯头晕，也许是这几天时差尚未调整好，也许是没有吃午饭造成的低血糖，这时候的我，只想大吃一顿。

七，

到机场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果我不联系你，会不经意在哪里碰见你吗？

我办理好登机手续，想着你应该早就入海关了，于是走到二楼的海关口排队。

“我到了，你进海关了吗？” 我问你。

“我在退税的这儿排队呢。海关外面。” 你回复。

对哦，我忘记了你和我说过你有托运行李。我从入关的一米栏队伍退出来，走到二楼的栏杆处往下看，你正在过安检。

你穿着一件淡黄色夹克外套，从安检处走出来。

“嘿！”我想叫你一声，但又忍住了，你一会儿就该上楼了看到我了吧。等了五分钟，却也不见你踪影，难道有其它入关的关口？我有些疑惑，决定还是先入关。

过了海关，面前有一家咖啡店，我知道自己亟需补充糖分，买了一杯咖啡和一个麦芬。

“我已经过海关了，在这边咖啡店吃点东西，你进来就能看到。” 我给你发信息。

“你在哪儿？” 你过了一会儿，回复我说。

我站起来，没有在入口看到你。直接拨通你电话，“你在哪里啊？” 我有些着急，又有些疑惑。

“我刚入海关，没看到你说的咖啡店。只有一个Duty Free商店。”

“哦？这里面应该有不少Duty Free。”我推测道，“你有没有看到一家Gucci？”

“没有。。。你是不是不和我在一个航站楼？”

我心里一惊，我们是不同的航空公司，确实有这个可能。该怎么办呢？如果不在同一个航站楼，还要不要去找你呢？没等你多说，我直接问：“要不你告诉我你的具体方位，我过来找你吧。”

“哦。。。我在L13。” 你说，“好像要坐一个小火车。你。。吃完东西了吗？”

“我。。” 我看了一眼桌上快吃完的麦芬，“哦，差不多了，我吃好了，一会儿我就过来。”

挂上电话，我舒了口气，不知道是想见，还是不想见你，还是只想在等待中感受想见你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推着我走，我沿着一路标识，寻找L13。

通过一道很深的电梯，来到一个小火车站。

“还真是要坐一个小火车。” 我给你发信息。

“对，距离有点远。” 你回复。

“是啊。” 你回北京，我回上海，我想，“就像北京和上海的距离。”

小火车里很冷清，看来从航站楼1去航站楼2的人还是很少见。

离你越来越近了，我看到了L13的标识，左边的休息区座位空空如也。

“我到L13了。” 我给你发信息。

你从远处一个商店走出来。背着双肩包，上面还挂着一个靠枕，一身空中飞人的标配。

我朝你挥了挥手，你是客人嘛，我应该主动些。

你走上前，直接就说：“我们去旁边坐下来吃点东西吧。”

“哦，好啊，我没吃午饭，刚才就先吃了点蛋糕。”

“你没吃午饭？” 你有点惊讶。

“嗯，我们食堂里都是各种面包，看着都吃不下。” 我解释道。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为了你，连午饭都不吃。

我们走到咖啡店。

“你喝什么？”

“要不喝个咖啡。” 你拘谨地说道。

“我要个橙汁，免得一会儿飞机上睡不着了。”

“哦，那我也喝橙汁吧。” 你改变主意，然后走到旁边的柜子，要了一个奶油蛋糕。

我拿出钱包，向服务员确认点单。

“我来吧。” 你说道。

“没事没事，我还有好多欧元零钱。” 我坚持道。

“一瓶橙汁6、7欧元，好贵啊。”你不好意思地说道。

“嗯，不过你看，国内星巴克一杯也要三四十块。” 我回应道。

我们肩并肩坐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你又是坐在我的右边，和我们开会时、吃饭时一样。

你找服务员拿了两个叉子，把蛋糕推到我们两中间，示意和我分享。

我条件反射似的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刚吃过了。”

这个分蛋糕的举动，是一种友好吗？还是有其它意思？我生怕自己想多了，打开橙汁喝了一口。

“你说你买了个包？” 你打开话匣。

“嗯，在箱子里呢。一个小包。” 我指了指我的20寸登机箱。

”什么牌子的？”

“Tory Burch。一个美国牌子。”

你肯定没有听过。

“我几个月前在国内虹桥机场看到的，当时卖5000块，我觉得好贵，就没买。”

”哇。”你一定觉得花几千块买一个小包很不可思议。

“这次来德国刚好看见了，只要200多欧元，对比一下觉得太便宜了。”我不经意地说着。“对了，你还要买东西吗？我可以陪你去买。” 机场有很多免税店，我想你也许要给家人买点什么。

“哦，不用。”

“你知道我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吗？” 你吃了一小口蛋糕，和我说起你的履历。

“是什么？”

“微电子。所以才让我来做现在这个。”

“那你大学时候听过我们公司吗？” 我好奇地问。

“听过，我们当时还有芯片流片的课程。”

原来你这么爽快地来我们公司交流，还有这一层背景知识。

“毕业后M18公司来招聘，当时很想进，但没入选。后来我就去了13所。”

M18是全球人工智能的领头羊，13所则是国内航天航空的科研基地。

你继续说道：“但是在那里实在太无聊了，看着大家都很忙，其实根本没什么事情干，单位福利很好，大家都吃完晚饭才回家，好像加班到很晚，但事实上特别无聊。”

听你说着，我脑子里的画面呈现出你刚毕业时，一个青涩少年，在一家外人羡慕的单位，胸怀抱负却无处施展迷茫的模样。

“后来我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了，就换到了现在这里工作，一开始是在测试部门。”

“你女朋友是测试部门的？” 之前你提过你女朋友和你在同一个单位。

“嗯。” 你轻轻地点了点头。

“所以你们就内部解决了。” 我开玩笑地说道。

“呃。。。”你有些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

“你们单位人多，部门也多，我们公司不行，人比较少，不太好内部解决。” 我连忙补充道。

“你男朋友是做什么的？”

我笑了笑，说：“他就是M18的。”

“哦。”

“他在那边很多年了，深受M18的影响。”

“什么样的影响？” 你好奇地追问。不知道你是对M18感兴趣，还是对我男朋友感兴趣，

“比如说，很崇尚美式文化，有一套很严密的工作逻辑和方法论。”

“哦。”

一阵沉默，我们各自喝了口橙汁。

我又开始说起我是怎么开始接触你们单位的，你一边听着，一边在刷手机。

是你对我说的不感兴趣，还是有事情在忙呢？

我没有继续话题。

这时，一班航班降落，下来了不少旅客，几个老外坐在我们对面吃东西，人开始多了起来。

“我们换个地方吧。” 你提议道。

“好。”

我们起身离开，朝着你的登机口走去。

“你出差这么频繁，你女朋友会不会有意见？” 我推着箱子，一边走一边看向你。

“会啊。” 你腼腆地笑了笑，“就是太忙了，出差订酒店、订机票，很浪费时间。”

“你缺一个助理。” 我向你说道，“你是不是你们单位出差最多的？”

“可能是吧，我们领导更多。我们行政部每个月会拉一个单子，看大家的出差行程，我们俩是单位里排名第一第二。”

“也是最有前途的，按照出差次数来看前途。”

“哈哈哈。。。”你笑得很开心。

快到登机口了，我们找了一排椅子，我坐了下来。

你迟疑了一下，和我间隔了一张椅子坐下。

我们没有说话，你在刷手机。

我有些不高兴，我究竟在干什么呢？为什么要一路跟着你，好像脚底有磁铁般不想离开你身边。而你一直在说着你的生平，却也不关心我在说什么。

“你是不是很累？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决定要走了。

“哦，没有。” 你摸了摸自己的脸，“昨天没有睡好。早上修电脑修了半天。“ 你又开始话多地回应我，似乎感觉到我想离开。

“你看，这是我女朋友。”你突然站起来，坐到我身边的座位，给我看你手机里的照片。

你和你女朋友的合照映入眼帘，一对璧人幸福的模样。

我笑了笑，没有做评论。然后你坐回原来的座位。

我拿出手机，正准备礼尚往来给你看我和我男朋友的照片，你突然起身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进去了。”

“好。” 我解脱般地立即站起来，面向着你，抬头向你微笑致意。

你微微地伸了个懒腰：“下个月在西安的会议，你也会去的吧？”

“不会，我正好有其它会议，时间冲突了。” 我回答说。

“哦。。那就再下次会议见了。” 你说。

“嗯，一路顺利，拜拜。” 我快速地说道。

“拜。。拜。。” 你还站着没有转身。

我迅速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另一个航站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