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云:“容止若思,言辞安定。”这句话据说出自《礼记》,意思是人的仪容举止要安详,从容不迫,不能毛毛草草。《世说新语》三十六篇:德行第一,言语第二,政事第三,文学第四……,容止是第十四。容止篇用了各种各样的比喻来形容魏晋名士人的风姿仪态。比如用“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来形容嵇康潇洒严正,清高脱俗的仪容举止,而他的为人则是“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由此,嵇康作为魏晋风度的领军人物的“伟光正”形象呼之欲出。其实嵇康在容止篇中还算不得出彩,因为其中还有两位“惊世帅哥”——潘安和卫玠的重头戏。
《金瓶梅》撩妹金典语“潘驴邓小闲”中的“潘”指的就是潘安。据说他年轻时驾车上街,其至高无上的颜值和酷毙帅呆的神态每每引起轰动,连老太太也为之着迷,人们不停地往他车里扔水果,这相当于如今在网络直播上点赞礼物刷爆,几千万进帐。生在魏晋的潘安却仅留下了“掷果盈车”的美名,不过也足以令天下男子望尘莫及,偏偏有一位叫左思的才子不知好歹,跑出来学潘安的样子到处游逛,结果迎来的是一堆唾沫星子,因为他长的很丑,不可能加入魏晋“外貌协会”。
上述魏晋版“东施效颦”可以说明一个现象,即魏晋之际,以貌取人的确十分普遍。当时不仅街谈巷议、大众点评如此,连入仕升官、政府交往也不例外。“影帝”刘皇叔初识庞统时,便是赤裸裸地釆用“外貌协会”的标准,以至于凤雏先生不得不屈尊做了几个月醉酒县令。“卑鄙圣人”曹操尽管自己长的不怎么样,却对外貌很是在乎。有一次,匈奴使者来访,已经做了魏王的曹操担心自己的长相震不住,便让幕僚崔琰顶替,自己就握刀站在御床(王座)旁。接见之后,他派间谍去打探效果:“魏王何如?”使者回答:“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刀人,此乃英雄也。”魏武闻听此言,下令追杀了这位使者。
曹操追杀使者的真正动机史书并没有记载,或许是因弄巧成拙而恼羞成怒。在真假魏王游戏中,相貌平平的曹操霸气外露,倒霉的匈奴使者死于非命。这在当时算不上最夸张,甚至还有人因风姿神貌而起死回生。晋明帝时,权臣廋亮施政不当而导致地方叛乱,陶渊明的祖父陶侃起初建议明帝杀廋亮以谢天下。出人意料的是,廋亮的风度神态令陶侃一见面就改变了想法,两人把酒言欢,从此陶侃对廋亮推崇备至。此后廋家的势力迅速膨胀,一度竟能压倒琅琊王氏!
容止篇记载了这样一则逸事:有人去拜访太尉王衍,正好王氏一族的风云人物都在场,有王戎、王导、王敦、王澄等。此人出来就对旁人说“今日之行,触目见琳琅珠玉。”满眼珠宝美玉,满屋风流俊秀!但这一切在卫玠面前就显得暗然失色,卫玠是曹魏重臣卫瓘之孙,据说他从小就帅的天理难容。他的舅舅骠骑将军王济长得俊美而豪爽,而且风采不凡,但只要与他这位外㽒在一起,也只能发出“珠玉在侧,觉我形秽。”的感叹。可惜这样一位风神异秀的少年才俊竟是被自己活活“帅死”的,剧情其实很简单,一开始与现在追星情节十分类似:卫玠来到建业(南京),倾动京城,被追星族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一时体力不支,然后就挂了!史称“看杀卫玠”。
表面上看,同列古代“四大美男”之一的卫玠与潘安均以颜值名冠天下。殊不知,“貌若潘安”原本是用来形容一个人文采风流并且容貌出众的。历史上真实的潘安本名潘岳,只因他字安仁,后世以讹传讹误作潘安。他的文学成就和地位甚是了得,一篇《悼亡诗》不仅有“情文相生,如闻呜咽”之誉,而且也使潘安以“感情专一”而名动天下。其才名与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陆逊之孙)不分伯仲,时人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之评。至于卫玠之才则更不在话下,琅邪王氏中出了个才华横溢的王澄,他自视甚高,难得推崇别人,可每当听到卫玠的言论,就叹息倾倒,故有“卫玠谈道,王澄倾倒”之说。王澄与同辈的王玄、王济皆有盛名,世人却说:“王家三子,不如卫家一儿”。连不可一世王导、王敦也对卫玠称赞有加,这岂是仅凭容貌颜值所能达到的境界?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对卫玠的评价是十分简洁:“美风神,善清谈。”真可谓一语中的,因为魏晋士人注重人的自然本性和禀赋气质,且好用“风神”论人。《文章志》谓书法家王羲之“高爽有风气”,《言语》称著名登山家许询“风神简素”。“风气”即风神气韵,显然是指人的精神风貌和才华气质。
无论以貌取人还是风神论人,都说明魏晋比中国任何其它时代都要唯美,甚至有所偏执。究其原因,无非政治黑暗、社会动荡之下,忠孝仁义不再是精神依托,而政治追求又十分危险,“嵇康死而清议绝”。但是,人心总是要有个所向,到底不可能是虚无的。于是,这个所向最后着落在一个美字上。 人在彷徨间,没有放弃美,所谓魏晋风度,多半是关于美的表现和展露。开始是追求形式:美姿容止,磊落衣冠;渐渐也延伸到内容:由外而内,气韵与风神共舞。
容止是德性的训练场,风神只有在优雅的气质和秀异的才情中才能栩栩如生。
如果说卫玠好比当下世界级的巨星,潘安若生在今日,则必是坐拥亿万粉丝的网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每个时代都会有追星吸粉的大众心理,只是时代所赋予的审美取向和精神境况已有天壤之别。高墙之内的互联网正在激起的是一个个令人瞠目结舌的虚拟浪潮。如今直播世界的代表人物仅凭一点哗众取宠的扮相和几句无病呻吟的顺口溜就能让数以百万计的粉丝亢奋不已,足不出户便可日进斗金,这分明是“晕死潘安”、“气杀卫玠”的节奏!
喧嚣的表象之下,人性深处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逻辑?浅薄或许并非仅仅是来自无聊和浮燥本身,而是源于现实逃避的无奈及文化断裂的虚枉。一场追求金钱和刺激的虚拟狂欢,很可能离“灵魂深处闹革命”的全民狂热并不遥远。只要土壤部分存在,历史的记忆就会改头换面地重现。毕竟,我们的历史一直是在愚昧盲从之下一路奔往功利厚黑,魏晋只是其中绕过的一小段“岐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