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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那个四川老乡口中,晓得了那女孩名字叫格桑梅朵,年纪还只有十九岁,是马路对面旅馆老板的大女儿。
这一天将近傍晚时,山间弥漫的雾气逐渐腐蚀了整个村落,偶有细雨滴落鼻间,潮湿的棉被,无需任何征兆不给人一点反应时间的雨,倾盆而下或是绵绵像女人,竟是一到夜晚全是雨,十日来毫无例外。雪在融化,高原流下的雪水带来寒气,又被空气中的少许热气蒸发飞向天空,这处夹在山沟里的恬静地方,于是就像被蒙住了眼睛,信号接收不到,一整天车也不过几辆,半月的时间已过,我们的工作看不到一点完结迹象。
会明坐人字梯上,烟头随意往地上一弹,看一眼手机,嚷嚷道:“下班了下班了,走老马那去吃面。”我明白他心中的小心思,时间刚走过六点半,离下班还余着半个小时。从此刻开始,无需朝窗户对面看,我们便能想象到对面二层小楼上,正有一个娇小身子抱了一大堆衣服,蹒跚着走下木头楼梯,身后必跟着一个小丫头,手拿根树枝或一个小小玩具车,咿呀咿呀地喊着:“阿佳,阿佳。”(阿佳:藏语中姐姐的意思)
于是各把工具一扔,与木工师傅打了个招呼,下楼就钻进老马的小卖部,预备叫老马煮上两碗臊子面坐到门口去吃。到后见老马正窝里屋同什么人下象棋,会明跨过门坎径直走了过去,嘴里叫唤着:“老马,还在下棋,饿求了,快煮碗面来吃。”
背着身子的男人转过头来,面容中有被打断思绪的不喜,会明闭上嘴巴,朝着老马哈哈一笑,我跟上去,看到了男人头顶的卷毛和浓郁的藏族人独有的气息,瞬间晓得了这男人原是那朵格桑花的父亲。(梅朵:花)
“你两个先等哈,我把棋下完了来。”
老马,三十五岁,四川绵阳人,十年藏漂,这人在老家有婆娘,一对可爱的女儿,他的那辆破五菱面包车走过藏北的许些地方,往往远离城市,人烟稀少,生活不便,他就找到一户路边的藏族人家,用不多的钱租上两到三间屋子,挂个老马超市的牌子,给村子里的人家卖些吃食,油盐,杂货以及寻常人家日子里需替换的东西。一间小小的屋子,摆满了泡面,辣条,面包,插线板,灯泡,些许发蔫的蔬菜水果……偶有行色匆忙的旅人驻足,也不客气把价格提上一提,为着多挣那么几块几十块钱也能十分高兴,年轻的旅人开着价格不菲的车,自不会在这点蝇头小利上多加计较,在他的小店里稍歇片刻,便又向远方疾驰而去,转过头到夜晚将近时,与附近的马路工人或装修工调侃几句今天见的那姑娘当真漂亮,北京来的。工人们也跟着附和两句荤话,用沾满泥巴灰尘的手在架子上挑挑捡捡,到后总是拿起一桶泡面或一袋面包,便缩着脖子迎着寒风转到住处去了。这类人自无提价宰人的需求和必要,都是讨生活的异乡客,川人居多,自然十分亲切,兴致来时也一同开一瓶十五块牛栏山就着泡面,把个话匣引到家乡的某个地方,议论着某某官员曾做过什么样混蛋事,今年的柑子收成如何?价是否往上涨了几分,听各人家中儿女在何处上学,花起钱来不知节制又如何调皮,凡说到此处时,必有一人掩着嘴微微笑着不搭话,不待问询,定有旁人恰时说出此人儿女在成都某某中学,众人顿时会意,且从这人含蓄地笑容捉摸出一丝浅浅的幸福,到这山穷水尽处受些苦似乎比他们更值当些,想到家中的子女,只好手一提把酒水灌进干裂的嘴唇中,一点点苦涩一点点幸福随即在心中升起又浮下。
因了这一份开超市的事业,老马得以走过许些地方,见识过许多别样意味,知道了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这样的蓝天白云,这样多的古怪事情,所以他在性情上有别于在家乡常年困于人情世故的大多数人,凡待人接物多有一份乐观处,不抽烟,喜好喝一点酒,下一局象棋,偶尔看一点网络小说,因为这地方常常信号不好,所以每两到三天给家里打一次视频电话,有时女儿调皮或成绩不好,他就隔着手机骂上一骂,用上一点严肃表情展示他作为父亲的威严,转过头来又对人咧着嘴笑。他就是这样把日子给打发了。
“跳马呀,老马,你都快死了。”会明显然没有观棋不语的素养,即便他想喊岳父的人坐到跟前。格桑花的父亲摆了摆手说道:
“也,小伙子,你这样,不行嘛。”
老马听了会明的话,眼睛一亮,果断跳马。谁知格桑花的父亲抚须一笑,手一动,棋盘底角两个炮便挨住了,双重炮,中车对将,死局。
“将军。”他摇晃着脑袋,得意地笑着。
老马一拍脑袋,说:“你狗日的,跳马,跳你脑壳包包的马,老子下了个多小时,哎。”
会明盯着棋盘看了一会儿,确实无解,只好拱着手说道:
“失误了老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先去煮面,我帮你杀一局回来。”
“不下了小伙子,我要回去了。”
“别嘛,阿久,再来一盘,我下象棋凶得很。”(阿久:哥)
“不下了不下了。”说着站了起来,与老马打了个招呼说明天再下,便径直朝门外去了,我闻到他身上粗旷的气息,空气中有牛羊肉同藏香的味道,不自觉掩了掩鼻子。谁知他走出门口又忽然掉头回来,问道:“嘿,你们两个到这来是装空调的吧。”
我忙点点头,说:“对的。”
“会不会修空调,帮我给空调看一下呗,多少钱我给嘛。”
会明抢先搭过话茬,回道:“可以呀,阿久,我们给你看一下,不收你人工费,到时候如果什么东西坏了收你点材料费就行,不过我们想到你那去住,您看能不能便宜点,哎呀住工地都快长虱子了。”
“好说嘛好说嘛,你们公司给报多少钱?”
“一个人五十。”
我不自觉撇了会明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那就五十嘛,给你们个标间。身份证有的吧?”
“行行,有的有的。”
“那说好了明天给我看看空调,都给我好好检查一下嘛,费用好说,平常从县城叫个修空调的太贵了嘛,动不动就是几千块。”
“放心,我们是专业的。”
我们住进了夏尔旅馆,我们离着那朵格桑花近了,我们走出房间,能看到她种在走廊上的兰花,小番茄树,牵牛花,蔫掉的一截树枝。我们坐在屋子里,能听见她的脚步,笑声,不明含义却也能琢磨语气的藏语,到后自是心中喜乐不与人表,会明不再夜已继日地玩游戏了,时时走到走廊上去眺望。
“二哥,那姑娘咋样?”
“谁?”我坏笑着,假装不懂。
“别装了,你晓得的。”
“哪个嘛,这一天天浪多藏族姑娘在眼前跳。”我决心再调戏一下他。
“老板的女儿塞,还有哪个,你眼睛瞎了所。”
“莫想了,别个是大学生。”
“你咋晓得别个是大学生嘞,再说了大学生朗个嘛,我还是中专生嘞,哎呀勒个姑娘是真的好,儿喝嘛,那句话咋个说的来着,我见尤恋。”他硬憋出来的成语使我哭笑不得,我骂道:
“他吗的那叫我见尤怜,怜,来跟到我念,怜。”
“反正就是那个意思,呀不晓得他们这边结婚要收彩礼不,狗日的对了,他老汉晓得允许她找个汉族不,对了你晓得她在那上大学,会不可能就在四川,听说这边嘿多藏族都在我们那边读书浪嘛……”
会明的声音到后渐渐小了,窝在被子里不知道在玩些什么东西,将近十一点时,我们才听到一个轻盈的脚步同一个孩童的笑声穿透木板,传到我们住的这狭小不足十五个平方的房子里来。她招呼妹妹上床睡觉的话语使我微微地笑了,天黑前他们一家四口跨过马路朝着对山的村子里去了,应是到什么人家去玩,藏族人的聚会,少不了啤酒,他们独特的骰子玩法我是至今也不明白的,她是否喝了一点点啤酒?此刻脸红红的,脑袋昏沉沉,一脸无奈地看着调皮的妹妹,我忽然很想偷瞄一眼,直起身子一眼便看到会明正爬在木墙上找着什么东西,手指不停地在墙上抠着,但愿他晚上不要打呼噜。夜半,我披了外衣到楼下小解,马路上没有路灯,我打开手机的电筒,到处是迷路的迷雾,雪花混在雨丝中,山谷里小河冲下悬崖,喜马拉雅山脉在它的身后,前方是印度平原,会明已经安睡了,这是二零一八年的冬天。
早上九点,我从我年轻的荒唐美梦中醒来,照平常的习惯,眯着眼,先喊了两声会明,没有答应,睁开眼才发现那厚厚的藏毯上空空如也。冷,湿冷,透到骨子的湿冷,三千公里外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每到冬天便是这般的冷,屋后原始森林里丰沛的氧气顺着鼻子不停地往肺里灌,脚步不自觉轻盈了许多,我下楼,跨过马路,走进老马的超市,老马正提着一箱泡面往架子上摆,见我来了,便问:“吃泡面还是面包?”
“会明呢?”我问。
“对面啊,带楼脚,一大早起来就帮人家姑娘又提水又背牛粪的,好耍得很这小伙子。”
“狗日的,干活没见这么勤快。”我骂道,胡乱抓了一包面包,就缓缓地朝着那扇虚掩的门走去。
我听到会明的声音同那朵格桑花的笑声,心中竟有少许愤怒和鄙夷,那朵格桑花忽的我心中枯萎了几分,推开门,梅朵瞬间转过头来,会明朝我眨眨眼,梅朵微微笑着,他们两人围炉而坐,炉子上摆了两杯酥油茶,一盘糌粑。
“你今天咋个起这么早,有点不习惯。”我问道,随即走了过去,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把手靠近炉子作取暖状。
“昨天睡得早嘛,对了,她爸爸带她妹妹去镇上医院了,要她带我们去屋头看哈空调。”
“你们家在哪里,楼上的空调要不要先看一下,我们那屋里空调好像就有点问题。”
“先看我们家里边的。”她脱口而出,有些急切的语气,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听到她的声音,淡淡的藏香气息漂在屋子里,我的到来使她有些紧张了,只把手安静地放在膝间,黑白相间的高领毛衣把她的身子裹得紧紧的,眉间的弧度不弯不直,与那张小巧的不黑不白的脸交相呼应,常年生活在这塞上江南,自然养出了她那份独特温雅气质。高原上牧牛放羊的姑娘,即便从父母处传下来一张合乎美丽的脸型,也在无数平常日子中被太阳打杀,留下一张引人疼怜不忍触摸的黝黑脸庞。她的脸是黄色的,我的目光使她越发局促了。
“喝酥油茶。”她提起地下的温水瓶,从夹缝中抽出一个杯子,就要给我倒。我连忙摆手,苦笑着说:“不用了,我实在喝不来。”同时双手合十表示感谢抱歉。
“梅朵,给他倒杯甜茶就好,他享受不来你们的酥油茶,好喝的嘞。”
她随即拿起另一个温水瓶,倒满一杯,推到我的眼前了。
我笑了笑轻轻点头感谢,嘴里说道:“这个可以,突及其。”(突及其:谢谢)
为着我这一句拙劣的藏语,她的黑眼珠子闪动着笑了。
“你吃糌粑。”她又把那盘糌粑推了过来,我只好抹了抹脸,说:“这个,也……”
“没得事,你吃,好吃,不收你们钱。”会明同她相对笑着,我不知会明是在笑话我还是笑她的川话,只好也跟着苦笑了罢,回道:“真吃不来,不好意思。”
她不说话了,也不把那盘糌粑拿回去,只依然笑着。
我常常为了这样的客气而苦恼,藏族同胞的好客同他们的信仰一样热烈,我曾到过一个养老院,那儿的藏族老人几乎都不会说普通话,我们帮他们装空调,站在梯子上,他们在下面举着糖果盘,一定要我们拿上一把才肯收回。我实在过了爱吃水果糖的年纪,有次便随便抓了两颗,揣在兜里,到我已走开了,那位老奶奶一直跟在我身后要我多抓一点才肯罢休。还有一次,我们寄宿在一户藏族人家,主人煮了藏面招待我们,端上来一瞧,上面漂了一层厚厚的牦牛肉,我硬着头皮吃了一块,当即跑门外吐了。我这刁钻的嘴矫情的胃,使我在面对那些热烈的笑容时不知存了多少愧疚与不安,而此刻,我的愧疚不安几乎要演化成我的罪孽了。
于是我拿起一块糌粑,轻轻咬了一口。
“对了,你们家不在这嘛。”我问。
“他们家在对面嘞。”我自然明白会明说的对面是何处,思考了一下本职工作的进度缓慢和电话接通后的责骂,我决定先去修她家的空调。
夏尔村落在一座山谷里,马路修在我们住的这一面,这面的人家多是由对面的村子里迁居而来,中间隔着一条小河,那边的村子稍大,有几十户人家,红白相间的土墙上飘着经幡,蓝色的彩钢板下似乎是牛羊的住所,山间的雾气没有散过。
干活不勤快,吃饭跑得快,这就是会明。我们拐进下河谷的小路,会明跟在梅朵身后,工具包爬在我的腰上,使我每走一步都几乎陷进泥里,细雨又开始飘了,路边的野花没有到开的季节,老天也没有应允所有草木枯黄的权利,入眼是春天。
“梅朵,你在哪里上大学。”
“重庆。”
“那离我家不远,坐高铁只要两三个小时。”
“你们家在哪?”
“绵阳,四川绵阳。”我们之所以同老马这样好,是因会明和他来自一个小镇,会明的某个亲戚,是老马的朋友。
“那你什么时候去上学,还有十五天,学校就开学了。”
“刚好,我也马上休假回去了,到时候去重庆找你玩呀,吃火锅,吃小面。”
“对了,他老家就是重庆的。”他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我,我这个他名义上的师傅,名义上的领导。
那朵格桑花转过头来了,透过会明单薄的身子,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我,问道:“你们重庆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没有?”
“多着,洪崖洞,磁器口,解放碑,南山……不过你要做好吃辣的准备,好吃的有很多,不过都有点辣。”
“我还好,我爸爸经常带我们去吃川菜。”
“川菜好吃吧,重庆离成都也很近,你有时间可以去成都玩,我带你去吃串串。”
“串串锤子吃头。”我呛了一句,她没有转头,只掩着嘴在前偷偷地笑。
“火锅锤子吃头。”
……
我们行将走过石桥时,终于看见了那座从天而降的瀑布,几缕薄雾横在它的腰间,两旁怪石嶙峋,河流两岸翠绿一片,白色波涛冲击巨石传来一阵阵低鸣的嘶吼,石桥下方有一块水竹林,细嫩的叶子在一个个漩涡里打转,会明拿出手机拍照,装模做样地跑了几个地方,换了几个姿势,终于在梅朵眺望瀑布的瞬间偷拍到了她因水汽打脸忍不住挽发的模样。我于是十分欢乐,为景色为会明为眼前微微皱眉的姑娘。
用牛粪堆积的围墙,蓝色彩钢瓦房下羊子的咩咩叫,手拿转经筒的老人,有三两小孩跟在我们身后,像在看着什么稀奇玩具打量我和会明,空气中的牛粪味混在细雨中,不难闻,走在小路上,鞋子踩在泥土里,草木的气味使我想要流泪,雨就顺着我微红的眼眶飘进我浑浊的眼眸中,在这离家千里的他乡,我知道我终于找到了我人生的意味,我呼吸,驻足,那是一种婴儿饱乳后的安详。
这时节会明倒不讲话了,拿着手机不停逗弄着那些小孩,他依然保留着小孩一般的习性。
“嘿,在这。”
“捉不到。”他跑跑跳跳,到了梅朵的前面,我从那笑容中捕捉到一个少年人的心跳,梅朵起先微微皱起的秀眉又舒展开来,我竟开始担心了,母亲说过:“糯米打粑粑,一切要趁早。”当真是这样嘛,我真要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打破这祥和的景致嘛?我当真不希望两个年轻的灵魂幸福地相爱?后来我竟想到这两人相爱后又如何痛苦。
我们到了。
长长的沙发围成一个三角形,炉子旁两张桌子上摆满了水果盘,电视机旁一排高高的桌子,其上堆满了银器,佛像,金鱼,念珠……三张班禅大师的画像慈眉善目地盯着我们,其下是一张精美的布达拉宫唐卡,左边墙上挂着一个风干了的牛头,会明终于安静,盯着那一面金色的墙纸呆了好一会儿,靠在我耳旁轻声地问:“二哥,老天,这一屋子得多少钱?”
“在我们那边付个房子首付吧。”
梅朵转到楼上去了,要我们在客厅等一会儿,我听到右边帘子后有嗡嗡的声音,便蹿腾会明一起过去看,掀开帘子后是一段狭窄的楼梯,没有灯亮,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透了一点,楼梯边屋子的门闭着,昏沉的门前有一道红色的光,像是蜡烛,声音便是从里面出来,我悄悄伸出头去。
一个老人跪坐地上,手中的转经筒不停摇晃,面前是一尊佛像,我听到的嗡嗡声是她诵经的低语。我做了一件蠢事,我们的闯入惊扰了一个虔诚的灵魂。
“嘿,上来。”
细小的声音传来,我们即刻退了回来,看向头顶,梅朵做着要我们赶快上去的手势。
房间里空调开着,却没有一点暖意,两个氧气罐立床头,一个女人躺床上,额头用毛巾敷着,氧气面罩里的雾气遮住了她的鼻子,那是病入膏肓的气息。我们走进来,她眼睛仍闭着。我瞬间想明白了那双秀眉究竟为什么事情紧皱。
梅朵没有说话,悄悄指了指墙角的空调,我早已注意到了,那是一台格力悦雅空调,型号是KFR—50LW,它的运行电流在10A左右,这台空调完好地运转后,足可使这间十五平米的房子暖和如夏天。我要修好它,我从未如此鄙夷过我这卑贱的职业,此时不过能做这一点点小用的事情,仔细检查了空调,用最细微的动作,我从另一间房子爬到窗外,把整个空调不厌其烦地拆开,检查压缩机,电路板,风机……
检查了一切可能的问题,最后确认只是缺冷媒,于是走到门外,叫会明跑回去提一罐R22冷媒,又跟梅朵说了问题不大,加点冷媒就好,到后便靠在墙角坐下了,梅朵进了屋子又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糖,我抓了一把放进衣兜,又剥开一颗塞进嘴里,轻声地问道:“她是你妈妈?”
她点了点头。
“生了什么病?”
“癌。”
我不再问了。
这时节我没有注意到的事情是停止唠叨的会明,梅朵母亲的窗台上,可以眺望到大半个山谷,我相信也就在那短短半小时中,那个狂奔着的,跌倒又爬起,气喘吁吁趴在桥头的身影,着实是让眼前的女孩忘了许多忧愁的。
房间暖和起来了,床上的女人从昏沉中醒来,强笑着抬起一只手,向我们表示感谢,又示意梅朵拿糖给我们吃,到离开的时候,我的衣服裤子口袋装满了各色各样的水果糖。
到第二天傍晚时,我们又在老马的超市里看见了那个宽大的身影,点着一支烟,对我们和善地笑着。会明陪他下了一盘棋,用半个小时把人杀了个光杆司令,他最后盯着自己仅存的“帅”。嘴里连连说着:“咦,小伙子,不行嘛,这样不行嘛。”最后打着哈哈就走开了。
最近家里两个人需要照顾,他不常到旅店里来,会明近水楼台的机会可说是很多了,他本来是个极易快乐的人,如今可说是生活在幸福里。我们在楼顶干活,他瞅见那个瘦小的身影吃力地提着一桶水,就把工具一扔,跟我吼一声:“二哥,上个厕所,憋不住了。”风一样跑下楼,然后放缓脚步,假装取什么东西,顺口顺手的就把水桶提溜在自己手中了。两人围在炉子边的时间越发多了,笑声渐渐密集,我不再跟着掺合了,只安静地待在老马的铺子里,吹些有的没的的牛,听老马同他的家人打电话,帮他洗洗菜,凡事搭把手,看着雾起雾散就把时间消磨掉了。
她是格桑花,到这世界上来,不应被人挑来拣去,只为一些愚昧的蠢事。
会明近来知道了许多事情,梅朵喜欢的花,最爱看的电影,到过些什么地方,他开始关心佛祖,班禅大师,藏传佛教与内地佛教的不同,仓央嘉措的诗,他甚至想去冈仁波齐转山。他的手机喇叭不再传来那些令人烦躁的土味DJ,全是藏语歌,有一首我听过,极其喜欢,名字叫做《也许》。
这一天晚上,他忽然问我:
“二哥,你晓得梅朵她妈生的啥子病不?”
“癌症。”
“你晓得啥子癌症不?”
“不晓得,没问。”
“乳腺癌。”在我眼中癌这东西应该都没有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不过是早晚。他说到这三个字眼睛竟然放亮了。有些急切地说道:“我上网查了,现在乳腺癌的致死率下降了很多,我有个表姐,不是在医院上班嘛,我打电话问了下,他说如果不是晚期,现在抓紧治疗调养的话随便活个十年不是问题,好像还分成一二三四期嘞个样子,具体要检查才知道。”
“然后呢?”我问。
“她奶奶,就是那天念经那个,非要坚持去下面乡头请藏医来给她妈治,还从不晓得哪里来的土方法去乱弄些草草给她妈吃,天天念经就是在为她妈祈祷。”
“得病的时候他老汉没带去医院查过?”
“查过,不过就是在镇上医院照了个片,就查出了这个病,其他一盖不晓得。”
“好多年了哟。”
“好像是三四年了,那时候他们一家人啥子都不懂,都只晓得是绝症,治不好,所以就一直没想到去市里好生检查,一拖就拖到现在。”
“大哥,癌症,三四年了,癌变晓得不,早都晚期了。”
我叹了口气,说:“现在估计是神仙也没得法了。”
他皱皱眉,拍了两下脑袋,重新钻进被子里,不知在手机上捣鼓些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会明还是一样,有时在那个宽大的身影前,也毫不掩饰放肆的爱意。半月里太阳首次露脸的那天,黄昏终于记起这片狭小角落,以它最美的姿态挂在天边,会明同梅朵朝着对山的村落走去,告我说梅朵叫他去吃羊肉汤,一前一后,迷雾消散后的小路泥泞不再,有几种花不知怎的忽然开了,依然是他喋喋不休的嘴唇响个不停,梅朵跟在后面只是掩着嘴笑,两人的影子倒映石桥水下,被大山记住了音容。
我们就要离开,工具装上皮卡,老马塞的快过期的零食摆在我的手边,我按了两声喇叭,坐在炉子边的会明还是没有起身,梅朵一早便同她父亲上县城了,我揺下车窗,喊:“走了,狗日的,不是有微信蛮。”
“等哈等哈。”
我苦笑不得,只好接着喊:“狗日的我们过两天还要来,快走,不然天黑斗赶不回去。”
他终于肯走了,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给那户人家的空调有个阀门松了,过两天又来给人免费修。
雾气弥漫在马路上,可见度不足二十米,又是上山,我只好把车挂到二档慢慢地爬,走到镇上的时候,会明已经睡着了。人影密密麻麻,好像老家赶集的样子,我的目光忽然跳进一个影子来。
“会明,会明。”
“莫喊我,我睡觉。”
“你个锤子,快看那是哪个。”
“快靠边停车,停车。”
“你狗日的,这求地方咋个停,国人下去。”
他开门,下车,穿到了那个小小身影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把车拐进一条小巷里停住,他们两人也朝着我这边走了过来,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会明依然滔滔不绝讲着,梅朵的神色有了些许苦涩,外面热闹着,小巷静悄悄,两旁多是宾馆酒店,并无行人。
许久,他们到街口吃了一碗藏面,又回到巷子里,我把车窗轻轻摇下,看见梅朵掂起脚尖凑近会明的耳朵,抿着嘴说了一句:
“会明,你是我的喇嘛。”
她跑掉了,耳朵红红的,像一只兔子。
路上,会明沉默了很一会儿,忽然问我:
“二哥,喇嘛是什么意思。”
“哦,喇嘛,大概就是活佛的意思。”
我们回到了市区,一个海拔三千八的热闹城市,没人知道我们这半月来有了些怎样美妙经历,那个使会明在夜里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姑娘,还时常发些消息来,她暂时没有去重庆,她的母亲到了紧要关头。有一天早上,会明忽然走进经理的办公室,当天结了工资,借过我的车,就往夏尔村去了。
这两人商量了些什么事情?做了怎样美丽的约定?以后要在何处落脚?我是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