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匆匆离开了医院。她无法继续强颜欢笑,无法再忍受好友被病痛折磨的场面,唯有托辞先行离去。
临行时,她的朋友亲吻她的手,给予她祝福,并请求女人不要将自己视为一个病人对待,希望她能够像对待一位朋友那样给予关怀,而非同情。
除了毫无实际的安慰,别无他法,这令她内心更为难受,以至于刚走出病房,泪水便止不住的流出来。
在强烈的伤感和苦闷的交织下,使得女人难以平静,打消了立即返家的念头,宁愿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巨大的白色城市之中。
女人出身在一个富裕的中产阶级家庭,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是一位坚强的女性,与之成婚多年的丈夫,是一位颇有才华和名气的作家,一位知识分子。
这时候,她的丈夫还留在医院,以陪同他们共同的友人,下午他得前往一个关于他新书发布会,夜晚还得应邀出席一个由当地知名富豪举办的晚会。和往常一样,他仍然邀请她一同参加,但连日来的郁闷,反倒令女人提不起兴致,婉拒了丈夫的邀请。
事实上,这对夫妻在他人眼里,一直都是恩爱、温馨夫妇的形象楷模,至少没有人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所谓“情感不和”的迹象。
在许多公开场合,男人都会邀请女人一同出席,尽管她拒多迎少。按照她自己所讲「其实,我更加喜欢和你单独在一起,就我们两个人」,大部分时间里,他们总是待在家里,有时也会一并外出旅游。
然而,凡事的表象与其本质未必是一致的,这也是一个很难深究的问题。
因为,漫游在城市里的女人,她明白自己不愉快的缘由,不仅仅是朋友的痛苦,还有她和丈夫之间的情感不和。
女人离开后,男人还留在医院病房里,距离他的发布会,还有一段时间。
在吗啡的作用下,躺在白色病床的病人的痛楚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他对男人新近发表的作品十分感兴趣,两人的对话大部分也离不开这一点。
当两人的对话进入到高潮时,一位漂亮的护士敲开了房门,为他们送来了一瓶香槟酒。这是医生特许的。根据医生的说法,适当的酒精能够使人身心舒愉,有助于调整病人的心态,但在场的人都心照不宣——忌不忌口,对于病人现在的病情,已经没有多大影响。
在进入病房前,男人已向医生打听了好友的状况,医生直截了当的告诉他:「现阶段已经没必要进行手术了,我们的责任结束了,剩下的是你们的。」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还是好友的陪伴,原本神情憔悴的病人,又焕发着昔日的活力,他开玩笑道:「现在的医院就像一个晚会,人们总是在这里狂欢到最后一刻。」
男人微笑着,没有搭理他朋友的笑话,只是问了一句:「现在感觉如何呢,还要来点么?」
「哦,当然,谢谢。挺好的,只不过手术成功了,病人却死了。」病人撑起自己虚弱的身子,坐直起来,双手捧杯递了过去,一边还不忘调侃自己。
为好友又添了半杯酒水,也为自己斟满,男人讲道:「早逝的好处,就是你能躲开成功的结局(失败)。」
紧接着,男人把话题一转,转向了刚才送酒进来的护士:「看到刚才那位护士了吗?她可真是一位漂亮的女人。」
似乎好友对这位护士也有好感,他颇为惋惜的表示:「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去询问她的名字了。」
「在某种情况下,你是幸运的。因为,美丽有时反而会让人感到绝望。」男人安慰他。稍后,两个人又闲聊了一会,依旧是和男人的新书有关。
在离开时,好友激动地握住男人的双手,亲吻他的手背:「再见,我的挚友,再见了!」一种苦涩即闪而逝,男人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告诉他“明天还会再来的”,便离开了。
【二】
漫步在偌大的城市里,女人在巨大的白色建筑下,她的身影显得特别渺小。
她冷静地观察这座城市——街道上的小贩、歇脚的老妇人、在大白天便醉醺醺的路人,又看到了宽敞的大马路、条理驶动着的汽车、看似高低有别但实际上没有差别的楼房……
所有眼前看得见的景象,都被笼罩在巨大的白色之下,这些建筑时而为光所照,时而为光所弃。
可这一切对于女人而言,都是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她的身影穿梭着,内心强烈的情感依然难以释怀,甚至在这种巨大又空洞的空间里,自身的情感和存在都遭到了极大的压缩。
于是,她招来了计程车,告别繁华城区,往城郊处去。
在那里,女人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一种不再是整洁白亮的颜色和画面。锈迹斑斑的金属与破烂陈旧的楼房,白色元素被淡化,城市原本留给她的虚无、焦虑,被另一种尖锐的躁动所取代。
一条长满野草的废弃铁轨;在一间废弃小屋里,她手撕下一块半脱落的墙纸;一群悍勇的年轻人,不知因由的在空地上互殴……
天色已开始呈现出疲态,一如她也感觉到身体上的疲劳。
她来到一家小餐馆休息,餐馆外摆放着四五张花布小桌,其中只有一桌坐着两位年轻的女性,她们正在讨论着时尚话题。
不过吸引女人注意的,反而是小餐馆收音机里播放的电台内容——关于颜色的。托着下巴,她一边吃着炸薯条,一边若有所思的倾听着……
「…白色,意味着缺席,背叛,使人瘫痪的空虚。
在明亮的环境中,白色所呈现出来的是一种正面的信息表达,但在较为昏暗的情况下,所展现的又是另一种相反的信息,既使这种白色并未受到任何“污染”。
相比起黑色时常作为反向的象征,白色有时候在传递某种低落与负面情绪、状态表述、场面描绘时,效果更加突出…」
在这家小店正前方的不远处,在另一块空旷的地面上,有几个青年正在点放火箭,有一群路人围拢在那里。
他们抬高头,用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眺望着一跃上空的火箭,消逝在空白的天空。忽然,女人意识到自己与丈夫情感的不和,是与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空洞、乏味、抽象的空间有所关联的。
【三】
会场入口处的玻璃展示台,男人的作品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不时有路人停下,对其流露出较大的赞赏。可是,当男人自己经过时,他只是稍微放缓了脚步,匆匆撇了一眼。
会场内,熙熙攘攘,挤满了许多知识分子或上流人士。男人一入场,便被敏锐的宾客围住了,这里不乏都是他以往多部作品的忠实粉丝,更何况此次出发表的作品,甚得某些知名人物的高度评价。
这种场面男人已司空见惯,他一边礼貌地接过递上来的书,签名、写下赠语,一边又答应着另一些人的提问。
他们祝贺男人的新作又一次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也一再夸赞他的才华,并从诸多不起眼的细节,称赞男人的与众不同——比如签名时落署于书的左侧、非传统模式的赠语、简短词汇的犀利、未来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等,诸如类似。
活动结束时已是午后,略显疲惫的男人,抱回了一大堆资料,用钥匙打开了家门。一进门,他便呼唤了妻子的名字,没有人回应,他又随意地打开几扇房门,空空如也。
显然,他的妻子还没有回家。
从今早妻子的表现,男人以为她会待在家里,事实却并非如此。男人有些诧异,不过也没有去多想,毕竟情况少见,却又不是完全不见的。
他来到了书房,把成堆资料搁置在书桌上,不过却将其中的一封信件抽了出来,然后解松了领带与白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用火柴点燃了一根细雪茄后,走向阳台。
外边的风略微喧嚣,男人的衣服被吹得鼓动,他取出信件阅读起来。
尔后,又面无表情的将其折收回去,接着又扶着阳台的栏杆,缓缓地吐出烟雾。这团蓝色的烟雾上腾得不高,便被吹散了。
放眼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整座城市的繁华景象。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无数巨大的白色建筑体。
在男人眼里,这些巨型的由特定几何状石头构成的建筑物,就是繁华富裕的表现,如今他能够从高处观望它们,在某种程度上也预示着他对现状的一种满足。一旦涉及到未来,他内心也如同白色留给人们的无穷想象,这是反面的,是一种难以明确的想象。
也因为这种难以明确的想象、未来的模样,使得男人陷入在无解的不安之中,仿佛胃部被无形之力重重一击,非疼痛的压迫感牢牢地固定在那里。
最近,他一直都在烦恼一个问题,就是当他不再写书了,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挥之不去的烦恼,男人深吸了几口雪茄,干脆不再理会,回到了屋内,在沙发上躺下,并再度掏出那封信件继续阅读。可不消片刻,却又睡着了……
电话的响声,惊醒了男人。他揉着两侧太阳穴,急忙拿起了话筒,是女人打来的,她希望他去接她。
挂断了电话,男人又点燃了雪茄,并撩开了窗帘。外头一束昏黄之光,随即射了进来,令房间多了一种颜色之余,也让盘旋而上的烟雾显得更加迷幻。紧接着他整理好衣服,出门了。
从高处往下看,一辆黑色的轿车由近处开往远处,这个黑色的身影从高处看,正在逐渐缩小,逐渐地淹没在相同的巨大白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