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张亦宣,感谢你那一天没有陪我一起走!
一、真正的生活,永远在脚下,而不是飘浮在头顶的天空上。
武侠书上经常说——万物相生相克,如果眼前有一株毒物的话,百米之内必有其克星。我始终认为这句话很有道理。反之,如果你身边有一个疯子的话,百步之内,也定有另外一个疯子喜欢他,包容他,甚至崇拜他。
我说的第一个疯子是张亦宣。
第二个疯子是陶小昭。
而我,仿佛从来都只是他们生活中一个无关紧要的看客,可悲的是,往往会不自觉地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置身其中。
在我看来,从小喜欢天文,喜欢以四十五度角仰望夜空的张亦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疯子。他十岁那年开始不吃午饭,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攒下钱来,买了一台一米多长的天文望远镜,支在了小区的楼顶上,而他为此整整瘦了十斤。所以,事到如今,他的双眼都还有点微微凹陷,像是鲁迅先生笔下的圆规。
十三岁那年,他查词典在一张白布下用分别用中、日、韩、英、法、印、俄七种语言写下了“欢迎光临地球”的字样,爬上了学校里那台几十米高的水塔,然后撑开双臂,对着万里无云的天空振臂高呼。
那一天,据说是经过他严格计算的,他固执地认为外星人会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光临地球。
我揉着自己生疼的脖子,低声地骂了句,然后转头看向了正眯着眼睛,一脸崇拜地看向水塔方向的陶小昭,我说:“陶小昭,我们回家吧。现在已经放学好久了,你还不回家你爸妈会担心的,我们没必要为张亦宣这个疯子受拖累。”
然而,陶小昭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依然目不转睛地看向高空,许久,才冷冷地说道:“沈牧,以后我不许你说张亦宣是疯子,你就那么肯定宇宙之中除了人类就没有其他高等动物吗,他只是比较有理想罢了!”
我苦笑了一下,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再去争辩。
其实我并不是觉得宇宙之中没有外星人,我只是觉得,就算真有外星人也不会出现在有些秀逗的张亦宣身边,他爸是开摩托修理店的,他妈刚下岗,我觉得他最终也会变成一个双手沾满油污的汽车修理工。而如今,他的梦想仿佛有点脱离现实,我不认为UFO和摩托车是同一个工作原理。
真正的生活,永远在脚下,而不是飘浮在头顶的天空上。
我试探着向前一步,拉了拉陶小昭的手,却被她猛地一下甩开了,我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是不是太过早熟,才只有十二岁,还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我,在看到陶小昭看张亦宣时那种崇拜的眼神时,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嫉妒。
我真正得知,这种嫉妒其实就是爱,是在两年以后。
那一年,已经上初二的张亦宣破天荒地干了一件大事,成功地给他那疯子的头衔镀上了一个金灿灿的光环。
那一年暑假开学以后,他居然用从他爸的摩托修理店里偷来的零件换回的钱,以及自己的学费,买了一台二手相机,开始了自己所谓的探索之旅。
他在电视上看到了澳大利亚出现了奇怪的麦田圈,于是便自以为是地认为那是外星人发给地球人的信号,要凭借自己丰富的“专业”知识去那里研究一番。
当然,我对他的这个想法并没有什么意见,我甚至希望他永远留在澳大利亚不回来了。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疯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居然成功地蛊惑了陶小昭跟他一起前往。他们坐火车去了广州,然后打算偷渡去澳大利亚。我不知道张亦宣的脑子是怎么长的,也许是港台电影看多了,他居然会傻到认为偷渡到澳大利亚跟电影中从香港到澳门一样简单。
由于事先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他和陶小昭在一个深夜偷偷坐火车离开小城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可是,等第二天摩托修理工张大山在自己家那布满机油的桌子上看向自己儿子的“遗书”时,整个小区才炸开了锅。
之所以说那是一封遗书,是因为张亦宣的措辞有问题,他居然在告别信里跟他爸说,他这次很有可能回不来了,如果以后爸妈想念他了,就抬起头来往天空看一看,那时候,说不定他和陶小昭正在天空看着地球呢。
看到那封信之后,陶爸爸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女儿,而是跟张爸爸打了一架,打过之后才想起报警。
后来,警察没有找到张亦宣,而是张亦宣主动灰溜溜地滚回家的。
因为他们还没走到广州就没钱了,后来是在一位好心司机的帮助下,坐在一辆从海南往北方运蔬菜的大卡车上,在颠簸了三天三夜之后,重新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那一刻,我终于忍无可忍,快速地跑上前去,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他的肚子上,大声对他吼道:“张亦宣,你是死是活没人在乎,但以后请你不要再连累陶小昭!”
然后,我一把拉起陶小昭的手,朝着她家的方向跑去。
现在想来,我觉得那时的陶小昭俨然已经被她同化了,在被我拉着胳膊拼命地往家赶的时候,她居然还笑了。
她居然还一脸向往地对我说:“沈牧,你知道吗,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到不了澳大利亚,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疯狂过,曾经手拉着手,肩并着肩,坐在一辆大棚车里,吃了车里的黄瓜和青椒,看过了路边最美的风景!”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突然就泛起了那么一点点的失落。
二、张亦宣定定地站在原地,对着爸爸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背影伫立良久,笑容突然僵止在了脸上,眼圈也红了起来。
自从初二的那次出走事件之后,张亦宣好像上了瘾一样,经常会玩离家出走,但无一例外,他连一根外星毛都没有看见过。有一次,他从新疆给陶小昭带回来一块所谓的“陨石”,他在“陨石”上钻了一个眼,用一条红绳挂在了陶小昭细长的脖子上,但后来经我鉴定,那不过是一块烧化了的炭而已。
好在后来陶爸爸严厉地告诫陶小昭不许再跟在张亦宣胡来,而且还偷偷地在他们身边安插了我这样一个卧底,让我时刻注意着他们的动向,所以,后来有几次陶小昭虽然也想跟张亦宣远行,但都未成行。
整整三年的时间,已经上高二的张亦宣在自己卧室的墙壁上贴满了那台二手相机拍出的照片,那些照片中有石头,有树木,还有天坑,而且每一张照片的右下角都用一行小字清晰地标注着拍摄的坐标以及时间。
每次去他家的时候,他都会指着那些照片滔滔不绝地跟我讲它们的故事,他的想法天马行空,说话如嘴巴里跑火车,一块乌七麻黑的石头,都能被他说出花儿来。
他说他现在要暂时停下搜寻外星人的脚步了,因为他要用一年的时间好好补习前些年落下的功课,然后报考南京大学的天文系,等毕业后再继续自己的梦想。
对此,我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一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进入高中的时候是靠父母砸锅卖铁交委培费送进学校的后进生,能在这最后一年的时间内补上所有落下的功课,考上我们这种普通学生都不敢想的名牌大学。
但是,陶小昭对他充满了信心。她对张亦宣已经盲目崇拜到了就算他说他能用他爸摩修店里的零件组装成一艘宇宙飞船带她上天,她也信的地步。
小区花园里的芙蓉树下,我一脸忧伤地看着坐在石凳上托着下巴花痴地看向陶小昭,我听见她对张亦宣说:“那么巧啊张亦宣,南京大学正好也是我的志愿呢,到那时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她说:“我的其他成绩一般,但英语不错,我可以帮你补课。”
彼时的她穿了一件白底碎花连衣裙,美好都如同在某个深夜静静开放的水仙。在看见张亦宣对她点头的那一刻,我突然有种冲上前去捶他一顿的冲动。
不远处,张亦宣的父母正开着那辆自己组装的摩托车嘟嘟嘟地向着小区驶来,摩托车的屁股后面冒起了一阵浓烟,在看见我们三个人之后,张爸爸猛地拧了一下刹车,于是几秒钟之后,那辆摩托车便嘎的一声停在了我们的面前。
张爸爸关掉发动机,从车上下来,径直走向张亦宣,在坐在陶小昭身旁的那张石凳上默默地抽了一支烟之后,突然站起身来,猛地拍了下张亦宣的肩膀,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道:“儿子,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明年的高考你就不用参加了,反正按照你的成绩也考不上大学,顶多能考上一所技校,那样还不如爸爸亲自教你呢。”
说到此,他伸出那张布满油污的手,拼命地揉了揉张亦宣的脑袋:“爸爸最近在研究电动车的修理方法,现在电动车的数量越来越多,以后会很有前途的。”
说完这句话,不等张亦宣做出任何反应,他便低头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张妈妈抱歉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苦笑了一下,加紧几步跟了上去。
我们都知道,张爸爸之所以不让儿子参加高考,除了他所说的原因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便是张亦宣的外婆在前两天查出得了重病,外婆只有张妈妈一个孩子,张爸爸自然要给她支付医药费,这样一来,他便再没有多余的钱拿来给儿子上大学,或者换句话说,让他拿去“鬼混”。
张亦宣定定地站在原地,对着爸爸渐渐消失在远方的背影伫立良久,笑容突然僵止在了脸上,眼圈也红了起来,许久,才猛地抽了一下鼻子,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也好!”
说完他便低头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陶小昭本来想跟上前去,可是被他恶狠狠地吼了一句:“别跟着我!”
于是,她便只能站在原地,担忧地看着张亦宣。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张亦宣对陶小昭发火,在我的印象中,这个疯子对陶小昭从来都很好的。
看见陶小昭有些难过,我心下微微一沉,上前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对她说:“放心啦陶小昭,张亦宣不会出事的,他一定又去楼顶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有心事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坐在楼顶上看天。”
见她不说话,我又自以为是地说道:“其实你不觉得张叔叔的这个决定是对的吗,张亦宣根本就考不上大学,何必浪费时间,他还不如去帮他爸爸打理摩修店。”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是实事求是,但是陶小昭似乎不那么认为,在听到我的话之后,她居然刷地一下转过身来,用一双哭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了我很久。
她说:“沈牧,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把张亦宣当成过朋友。”
她说:“沈牧,我看不起你!”
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想要向她解释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她悻悻远去。
三、我本想对她说一句“祝你们幸福”的,可是事实证明,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仁慈。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张亦宣当成过朋友。
我只知道,那一天陶小昭走后,我去到楼顶找到了他。
上楼的时候,我还偷偷溜进邻居的家里,“顺”了一瓶白酒。
我本以为那一天的张亦宣也会像往常失意的时候一样在楼顶抬头看天空呢,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颓然地坐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沮丧地看着脚下的沥青楼面,不发一言。
我轻轻地走向前去,坐在他的身边,拧开酒瓶的盖子,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接,而是苦笑了一下,问我:“沈牧,是不是所有人对我都已经失望了,是不是所有人都不看好我?”
他说:“其实我只是一直在坚持自己的理想而已,难道,坚持自己的理想也有错吗?”
他的那个问题已经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我不想跟他探讨所谓的人生大道理,因为我始终觉得跟一个疯子谈人生是件很不明智的事情。
于是,我只是抬起头来望向远方,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白酒。
在我目光的尽头,有一架用膨胀螺丝钉在楼顶上的小型天文望远镜,望远镜上盖了一块绿色的帆布。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一年前的某个秋夜凌晨,我、张亦宣还有陶小昭三个人皮着同一床毛毯坐在望远镜旁边等仙后座的流行雨时的情形。
成片的流行雨自夜空中洒落的时候,我们三个人勾肩搭背,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承认,当我看见绚烂异常的天文景象时,心情也是澎湃,也是激动的。但与张亦宣不同的是,我明白这中澎湃和激动转瞬即逝后,我们依然要双脚踏地,接受现实,他却一心想要把星辰捧在手心。
所以,很多人认为他是疯子。
那一夜的风很大,大风吹起了那块挂在陶小昭脖子上的陨石,打在她好看的锁骨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我看见陶小昭在兴奋地对着夜空跳脚大叫的时候,右手和张亦宣的左手紧紧地牵在了一起,眼眶突然一热。
好在,那是在光线暗淡的夜里,我的狼狈没有被他们看见。
我记得,在那之前,我鼓足勇气对陶小昭说“喜欢你”这三个字,而她的回答,有些无厘头。
她笑着对我摊了摊手,耸耸肩:“可是我喜欢张亦宣啊!”
我说:“就算张亦宣不务正业你也喜欢他吗?”
她点头。
我说:“就算张亦宣这一辈子注定漂泊,注定四处追寻自己那所谓的梦想,你也喜欢他吗?”
她说:“那我就跟他一起漂泊好了。”
然后,我就没有再说什么,我本想对她说一句“祝你们幸福”的,可是事实证明,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仁慈。
想到此,我回过头来看了墙角处低头不语的张亦宣一眼,那时的他已经从我手中夺过酒瓶,转眼间就喝掉了半瓶白酒。
啪的一声过后,酒瓶顿地,玻璃粉碎。
看起来,那只酒瓶本来是要砸向望远镜的,可最后还是落在了离望远镜足有一米远的地方上。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试探地问他说:“张亦宣,有些事情也许不应该再坚持,你应该懂得要想得到,就必须先把手放开的道理吧。”
“呵呵。”
张亦宣冷笑了一下:“你是在说小昭吗?你是想要告诉我,只有放弃了自己坚持了一辈子的梦想,变得像你们一样庸俗之后,才配和她在一起吗?”
一句话,驳得我哑口无言,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在摇摇晃晃地下楼之前,对着远处鳞次栉比的高楼,恨恨地骂了一句。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避开地上那些锋利的玻璃碎片,缓缓地走到那台望远镜的面前,吹了吹落在帆布上的尘土,掀开来。
我透过黑洞洞的镜头望过去,看见那成千上万光年以外的外天空,是一片茫茫虚空!
四、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事情如众人所料,张亦宣没有参加那一年的高考。
我和陶小昭坐在气氛压抑的考场里面绞尽脑汁地对付试卷上那密密麻麻的考题的时候,张亦宣正和妈妈一起在一家医院里照顾正准备做手术的外婆,而他的爸爸还顶着三十八摄氏度的高温,守在狭小的摩修店里,组装一只只零件。
其实在这之前,陶小昭像承诺过的一样,一直在帮张亦宣补习功课。
这一年来,张亦宣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一样再也没出现过突然间就消失了的离家出走的情况。
他曾经对我和陶小昭说过,虽然他爸爸明确地告诉他不让他参加高考了,但他还是要用考试成绩证明自己的实力。
虽然,他这个想法得到了我和陶小昭空前一致的支持,但高考的那一天他还是放弃了。
我记得,那一天他曾经找到我对我说:“沈牧,我还是决定不参加这场考试了,我从小就不被大家看好,对自己没有信心,我不想给众人一个嘲笑我的理由!”
那一次,我没有支持他的这个做法,也没有否定,我只是搂过他的脖子,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我坐在张亦宣的摩修店那只肮脏的小马扎上,谈起当年的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伸出被机油染黑的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我说:“当初都怪你啊沈牧,当初我是把你当成唯一的好朋友才去找你,本来想在你那里得到鼓励,让我有勇气去参加高考面对一切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就连你也不看好我。于是,我就灰心啦,放弃了高考。”
后来,张亦宣曾经去书店买了一份当年的高考套题,在严格地掐着时间做完了所有习题,又对着答案自己批改了以后,得出的分数比那一年的录取分数线高了五分。
然后,他便在楼顶上点燃了那些试卷,又用试卷上燃烧着的火苗点燃了两支从爸爸的口袋里偷出来的香烟,把其中一支强行塞进了我的嘴巴里。
也许是试卷燃烧时的浓烟引起了陶小昭的注意,三分钟后,她便气喘吁吁地跑上了楼来,然后一把打掉张亦宣嘴巴上的烟,声嘶力竭地对他吼道:“张亦宣,是谁允许你不参加高考的,是谁允许你这样自暴自弃的,你小时候不一直都很倔强很坚强吗?你为什么不去参加考试,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伤心!”
然而,那一天的张亦宣却只是笑,只是笑。
他第一次像个地痞无赖似的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解释道:“邻居们不看好我,同学们不看好我,爸妈不看好我,就连最信任的朋友也不看好我。你能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吗?”
“我,我相信你,我看好你!”
泪流满面的陶小昭在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喊出最后的那句话之后,突然就委顿在了张亦宣的面前,换了一种异常忧伤的口吻,乞求般地说道:“张亦宣,我喜欢你,陶小昭从小就喜欢张亦宣,这件事情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请你一定要给我一个继续相信下去的理由好不好?”
我定定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觉得那种情况下,无论我做什么,仿佛都是错的,都是滑稽的。
在说完那句话之后,陶小昭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兴奋的神采,连连央求道:“张亦宣,我们逃跑吧,就像小时候那样坐火车,坐汽车,或者步行。而这一次,我们永远也不回来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那次她是不是因为过度的气愤或者伤心才产生的这个古怪念头,我只看见那一刻她的神情单纯得像一个孩子。我只知道,如果那时的张亦宣心血来潮地答应了她这个要求,也许她真能做得出来。
好在,那一天的疯子张亦宣只是微微笑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说了句“该去给外婆送饭”了,就拍了拍屁股,走下了楼去。
后来,陶小昭在楼顶上哭了好久,她将脑袋埋在双臂里面,身体瑟瑟发抖。
我想要上前抱一抱她的肩膀,可是双臂最终还是停在了空中。
后来,她在哭够了以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说:“沈牧,我想我对张亦宣有点失望了。”然后,她便猛地站起身来,快速向楼下跑去。
后来,我问过已经成为一名熟练的摩托修理师的张亦宣一句话,我说:“张亦宣,那一天你为什么没有带陶小昭一起走?”
听了我的话,张亦宣扑哧笑了一下,长长的烟灰掉在了手背上,用手中那只几乎变成了黑色的手套拍了一下我的脑袋反问道:“你以为那天的陶小昭真会傻到像小时候那样义无反顾地跟我走吗?”
说到此,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五、长大是什么,长大就是我们不再盲目去爱,去崇拜;长大就是,我们终于学会把目光从远处的天际收回,投向塌实的地面。
再次见到张亦宣,是在大一那一年的寒假,那一年远在南京上大学的陶小昭没有回家。我和张亦宣去她家找她的时候,陶阿姨告诉我们说,陶小昭在学校里参加了一个天文兴趣小组,这个寒假他们要去内蒙古举行一个天文活动,所以不回家过年了。
在听了她的话之后,张亦宣苦笑了一下,率先抽身出了房门。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我听见他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大学里有好多兴趣爱好协会对不对,那里的人全都是志同道合的人。我想,终有一天,陶小昭会找到一个有能力带他见识到更美丽风景的男孩。”
说到此,他停下脚步,在等我走近了之后,不由分说地搂过了我的肩膀:“那么沈牧,让我们祝福她吧。”
我说:“好!”
事到如今,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张亦宣最后一次发疯的情形。
除夕夜,他将楼顶上那台已废弃的望远镜拆了下来,用摩修店里的工具做成了火箭的模样,又拆开许多买来的烟花,将火药塞到了“火箭”里面。
然后,我们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那只“火箭”抱到了店前的马路上。
点燃,升空。
我和张亦宣捂着耳朵看噼啪作响的“火箭”破空而起,在空中炸成一朵朵绚丽的烟花时,借着闪烁的火光,我看见他的双眼迷离成了一片。
我看见原本需要高高仰望的星辰在他那布满泪光的双眸之中盛极一时,又渐渐熄灭,缓缓地自沉暗的夜空中飘落,委顿成了地面上任人践踏的尘埃。
而由星辰到尘埃的蜕变过程中,我也曾是帮凶。
我听见张亦宣低声地吟诵着几个月前陶小昭给他写过的一封信里的句子。
他读着:“长大是什么,长大就是我们不再盲目去爱,去崇拜;长大就是,我们终于学会把目光从远处的天际收回,投向塌实的地面。”
而那封信的最后一句话是——张亦宣,感谢你那一天没有陪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