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道家心性论略述

先秦诸子争鸣的时代，各种学派都有自己的晢学观或心性论。如前所说，无论哲学观还是心性论，都无法直接阐述认知形而上的本体，必须从形而下的器用来认识，所以从先秦诸子中对物的观点，更容易认识其哲学观和心性论。而后来的魏晋玄学、宋明理学，反而没有先秦诸子的那种务实性，抽象的形而上的阐述往往使人堕入空泛的概念而不得要领，如果从“物”入手，则可以粗略判别各家学派心性论的分齐。庄子的《天下》可称得上诸子学说最早的一部概论，集合了各家哲学观的核心命题，持论比较客观准确，保留了后来失传的几家学说，对后人研究诸子有极大的参考作用。比如，代表形名家的惠施在谈到“物”时，有“历物”之说，被庄子归为道家别支同一学派的彭蒙、田骈、慎到对“物”也有各自的观点，彭蒙主张“齐万物以为首”，田骈“因性任物”，慎到除了主张“齐万物以为首”，还提出“去物不两”“泠汰于物”“与物宛转”等类似方法论的观点。被庄子归为道家别支另一派的宋钘、尹文则主张“接万物”。庄子本人有“齐物”“物化”之说，又有“外物”之说。《系辞》有“开物”之说，《礼记》有“格物”之说，《孟子》有“万物皆备于我”之说，《荀子》有“假物”之说。惠施的“历物”，庄子以“十事”记载：“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不难看出“历物十事”完全是很有思辨性的因位认识论。从《庄子》一书，可以判断出，惠施跟庄子是关系极为密切的好友，经常会辩论，二人的思想境界都很高，但惠施总是在道理、学理层面辩难，而庄子却有很多道位修证的实证境界来支撑他的论点。

庄子的“齐物”不止是一种哲学观点，更有他的严密方法实践，和对结果的准确陈述。“齐物”的全篇叫《齐物论》，从题目中可以判断出，其观点分为物和论两个部分，其实是心和物两部份。“道”这个字，在先秦时是通用的，用现在的话可以称真理，但是诸子各家，对这个字的阐述层次和角度是有差别的。方法论决定了他们实践程度的深浅。在当时来说，老庄的阐述无疑最为深刻。庄子所说的物论，便是道的一体两面：心和物。他用声音来比喻天下万物的同源一体性，除了气之外，声音最接近道家所说的“虚”的状态，所以庄子在另一篇中说“唯道集虚”。当物齐的时候，论也齐了，论齐的时候，心也齐了。宇宙中万事万物本是一体，本没有好坏、是非之分，那么对万事万物的各种概念、名相、称呼、观点等，也无非是一种意识差别。本质上自然是平等的，才能“磅礴万物以为一”，这时候便没有任何物累。没有物累，才能外物，而达“逍遥”境界。齐物与外物本是一回事，一个侧重方法论，一个侧重目的论。在因位来说，老庄确立了诸子心性学的最高点，物即是论，论即是物，心即是物，物即是心，心物合一，便是道。《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一言概之，道大象无形，无处不在。这里的象有微细的物存在，庄子的虚也是有微细的物存在的混沌，所以道家说的有无相生的无，不是虚无空无，也不是佛家说的空性，而是有微细的物象。在这个前提下，返回去，“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地宇宙万象便是这样生成的，这是中国文化史上第一次谈到宇宙论。老子说“反者道之动”，反既是正反，也是往返。反字也暗含了心物一体观，反心即物，反物即心。道家的心无论，甚至高出佛家小乘的境界，与大乘比肩，但与金刚乘尚有差距，因为最后一分无明或最为微细的物象尚未破除。因位的至高性，需要道位的严密方法和果位与因位的合体才是完善的心性学。老庄的文本中，对修道和证道，有非常严密的方法论，只是分散于各篇，没有明师指导，难以辨认。比如庄子在《人间世》中就提出身心可以完全体验的方法：“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在《逍遥游》中也说到这种方法论的果位要求：“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并不是三种人，而是与道的因位合后，得道之人所呈现出来的，本质上无己、现象上无名、作用上无功的三项主要特征，或者说果位之德性。在老子的《道德经》中也有非常相近的内容，如“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等语。笔者在拙著《老子的心事》中将得道者内证之德性总结为十四点：一、模糊性，浑然一体，无二元对立。二、混成性，和光同尘。三、本质性。四、无相性。五、非局限性。六、灵动性。七、柔软性，如慈母。八终极性，最为究竟。九、至上性，没有更高。十、普广性。十一、实用性。十二、概括性。十三、道体形而上性，《道经》。十四、道用形而下性，《德经》。道用外显之相，如老子所说：“……故强为之容：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客；涣兮其若凌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混兮其若浊。”可见，道家的心性学说无论因位、道位还是果位都极其完善。道家尊老庄为其开创者，老子的老师我们不得而知，但庄子欣赏老子、学习老子的依据，从《庄子》一书中很容易便可找到。不过庄子与老子，并不是师承关系，而是尊法关系，所以老庄也有志趣不同的地方，这主要表现在，老子谈到了道在世间，尤其政治中的各种妙用，这也是《德经》主旨所在，从《老子》中可以学到很多谋术，在《庄子》里面则很难学到。《庄子》很少谈到世间法的东西，虽然有大量关于帝王君侯的寓言故事，但其效果往往是赞美出离世间，远离政治。这也许跟春秋和战国的社会状况有关，更重要的还是庄子本人致力于完善道家心性学的体系，将道家出世间的一面推向极致。前面提到的彭蒙、田骈、慎到、宋钘、尹文也同样尊奉老子，却侧重于老子学说在世间法方面的妙用，在心性学上远没有达到庄子的高度。所以后人把老子学说的后继者分为两派——庄学和黄老学，前者实现道家在心性学的上达，后者实现了道家在世间法的下化，黄老学又分为好几派，兵家、法家、纵横家便出自黄老学派。“齐万物以为首”跟庄子的“齐物”目的完全不同，前者强调对事物顺其自然，百姓各按其业，使民自化“因性任物”“去物不两”“泠汰于物”“与物宛转”都是同样的目的。只是在方法论上更为灵活多变，更适应当时复杂混乱的战国形势。宋尹学派“接万物以别囿始”穷其智力去除人事的一切隔阂，包容应接天下万事万物；又说“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既要应接万物，又不被外物所奴役，清心寡欲，救助贫穷，止戈息兵，使天下永远太平。宋尹学派所追求的是一种政治理想，比老子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更为理想，非常接近墨家的学说，在现实中难以实现。虽然远离了道家的心性学，但这种救世的心，也是战乱纷争年代的一道绝佳风景。

（待续）

附：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文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中心首席专家，复旦大学肿瘤研究所“人文导师”。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2015年中国品牌文化十大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8卷）、《佛陀的智慧》（3卷）、“光明大手印”系列（10本）、“雪漠心学大系”《文化传播学实践教程》《雪漠心学概论》《雪漠智慧课程》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带你去远方》。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第六届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2004年度“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第二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