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日子,袁老刚刚离世13天。虽说互联网上哀悼袁老的悲恸已经日渐平缓,在这个种水稻的节气,我却愈发思念起了那个笑容和蔼淳朴的老人。
二十四节气之一的芒种,在北方,是忙着收获金灿灿的麦子,在南方,是抢着种植绿油油的水稻。
我家在湘北,每逢芒种,便是“忙种”。我记得,小时候我们村都是种的双季稻,春秋各一季。暑假的时候因为收获与播种相连,便叫“双抢”,与天时地利抢光阴。
那时候,为了提高收成,播种季节还是流行插秧。稻谷种子提前种在秧田,等到长成十多厘米高,绿油油的秧苗,便下田去”拔秧“。用来捆绑秧苗的是头一年留下来的稻草秸秆,放入水田中浸到湿透,便柔软而有韧劲。埋头半蹲在水田中,右手每次抓紧三五根秧苗,顺着秧苗摸到接近底下泥巴处,稍稍一用力,就能把秧苗拔出来。
手中抓多少根,捏在什么位置,要抓多紧,用多大力气去拔,这些都靠口传心授。孩子们刚上手时往往会浪费一点秧苗,很可能把秧苗上面一截拔出来,根还留在泥里头。又或者用力过猛,一口气拔出来,结果是人仰马翻,落一身泥水,惹得周遭众人笑声四起。
熟练之后,拔秧便慢慢得心应手。左手抓,右手拔,拔几根便递几根,等到左手抓不下了,就在旁边泥水中拉过一根稻草秸秆,用右手绕一圈,打一个紧紧的活结,既要结实,又要便于拆解。这也是个孰能生巧的技术活。刚开始做不好,常常是眼瞧着自己刚刚将一把秧苗捆得歪七扭八,旁边的大人可能已经一口气捆完三把,而且每把都粗壮精致。
拔秧不仅是个技术活,也是个累人的活。为了提高效率,大人们都尽量不直腰,左手总是磕在自己的膝盖上,拔一片秧苗就稍微挪一下脚,手下片刻不歇。
一把把的秧苗躺在水田里,就等着最后拾捡到担子里头,由大人挑到田头。这时候,先把秧苗均匀抛洒在田间。有经验的大人们知道一把秧苗估摸着能插多大一块田,要是不幸遇到了一把家里孩子没扎紧的秧苗,眼睁睁看着秧苗四处散开满天飞,总是忍不住要惋惜或者骂一句的。
插秧的时候似乎就是倒放的拔秧过程,只不过秧苗间隙变大很多。前进变成后退,拔苗改成用三个手指将秧苗根部塞入泥巴里头。为了省一些腾挪的功夫,往往是一人负责几列,这样人只要一直往后挪,不用花时间抬脚左右移动。水田里的泥松软黏稠,脚踩的地方必需是两列秧苗中间的过道,否则秧苗插入深深的脚印中,就要被水没过头顶。
看大人们插秧是一种享受,面朝泥水背朝天,转瞬之间浑浊的土黄色田间改头换面,遍布整齐的绿色秧苗。欣欣向荣的新生绿意仿佛预示这一年的丰收。收工上岸,伸手摸一把小腿上残留的泥水,即使再苦再累,看到插好秧的水田,也能欣慰轻松地笑出来。
直到很多年后,在步行街看到街头艺术家用拖把大的毛笔在街头写水字,且写且退,不消片刻篇章挥洒而成,我才意识到,这和插秧的身影何其相似。一个书写艺术,一个书写人生。难怪当了一辈子农民的奶奶也能吟诗一首: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静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插秧的时代后来渐渐消退,越来越多人家改成”抛秧“这种省时省力的方法。从街头买回来模具统一打印的秧盘,每个格子里面撒上泥土和肥料的混合物,再放两三粒种子,随后摆在田里任其恣意生长。秧苗不用等到插秧那般大小,最好刚刚冒头四五厘米。省了拔秧,只消把秧盘整个端起来运走。
到了田头,把秧盘往左手臂一挂,右手挤压几个格子里的秧苗出来,连带着泥土一起,就像挤药片一样。随后大手一挥,落到田间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了,任其自生自灭。哪还有插秧那会的精细,想当初要是小孩子插得有些歪了,间距大了或者小了,回头大人们都要来纠正的。
伴随播种方式的转变,还有播种时间的安排。最初我们都种双季稻,因为两季相加产量更多。然而,早季稻其实并不好吃。春季播种,夏季刚开始不久就被收割,早季稻往往没有足够的阳光,比晚季稻口感差不少。
当时我正在上小学,那时候学校还是要收粮食的。每学期开学的时候,不仅要交学杂费,还有够一个学生吃一学期午饭的稻谷。每到开学的时候,总是爸爸背着一袋子稻谷,我跟在身后,看他交由登记处称量验收,然后倒入学校谷仓。谷仓里面都是成堆的早季稻,弥漫着呛鼻的粉尘。
学校在吃午饭的时候把米饭一笼屉一笼屉蒸出来,每班派几个学生去食堂抬回来。米饭要么是干巴巴,要么糊成粥,而且总是泛着一层黄色,绝不是如今那种雪白中透着油光的白米饭。
当时,这些早稻谷也是交粮税的主力军。到了丰收季节,马路上满是扬起的沙尘,拖拉机满载着装得鼓鼓的麻布袋,轰隆隆地响着,雄赳赳气昂昂地慢慢摇过去。直到拐入山弯,还能听到威武的嘶吼声。
从2006年开始,农业税取消了,种双季稻种的人少了,益季稻多了起来。要种益季稻,田里头一年就只能产一茬稻谷。可是这一岔种得比早稻晚,收得比晚稻早,饱餐了最佳时节的天地精华,味道更加香甜。有条件了,自然就要种好的,毕竟我们那一片人均田产少,种田只为交税和自用。如今不用交税,种益季稻自给自足是绰绰有余。
学校里也不收粮食了,直接折现收费,然后统一采购。也免了不同学生交过来的稻谷质量参差不齐,难免有些失了公允。我们吃的米饭不再是由大铝盘子蒸出来难以下咽,而是换成了木桶蒸饭,米饭吃起来香甜可口,软糯适中。
如今自是更不用提,生活条件好转以后,农村里面愿意务农的人少之又少。即使播种收割都因为机械化的发展而轻松不少,像撒药除虫这种还是离不开人亲力亲为。因此,就算国家在结束农业税多年后开始了农业补贴鼓励耕种,很多人也会选择更轻松的种菜而非种水稻。
从插秧到抛秧,以及后来双季稻变成益季稻,及至如今直接用别处挣来的钱买米吃,这些转变无非都是因为杂交水稻产量提升,粮食供应富余,农民们用不着再像伺候祖宗一样、照顾婴儿一般,紧张细致、勤勤恳恳地播种收获。杂交水稻的研发,不仅在于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也解放了辛勤劳动几千年的中国农民。有了杂交水稻,温饱无忧,才使国家有了减免税收的底气,使农民多了走出农村的选择。
袁隆平院士一直是活在教科书上的英雄。然而知道他的、感念他的,不止是读过那本书的你我,更是千千万万的中国农民以及世界民众。只要地球上还有一株水稻,还有一晚米饭,袁老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