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
——张爱玲
前几天发布的关于张爱玲的文章,收到了一个评价,形容张为“汉奸胡兰成小三”。
这个印象很典型,似乎一个人的成绩,只能用私德来衡量,张爱玲的文字、她的研究,都抵不过一个“汉奸小三”的名头。
然而,张爱玲的内涵却远远大于她的感情生活,且不说胡兰成本人的“渣”,仅从人生趣味上来讲,胡兰成就配不上张爱玲。
张爱玲是个有趣的人,她留意、享受那些生活的细节。而她笔下的生活,也是充满趣味的。
01
《天才梦》里,张爱玲对食物、衣服、游玩、花钱、气味、颜色、声音,都展示出了惊人的敏感。
别人不喜欢的有许多气味我都喜欢,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
连很多人讨厌的汽车尾气,张爱玲也喜欢,甚至要特意坐到司机旁边,或者走到汽车后面,去闻汽车启动的汽油味。
张爱玲毫不掩饰对“物”的喜爱,自己给自己贴标签“拜金主义者”“小市民”,这些如今人们听到会觉得冒犯的帽子,她却主动戴了起来。
她对“物”的留意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个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寻找实际的人生。
与追求“诗和远方”,不屑于“世俗生活”的文青相比,被引以为“同类”的张爱玲却坦言自己对世俗生活的喜爱,因为那是“实际的人生”。
张爱玲放纵自己的喜好,表现之一就是对穿衣的随心所欲。
当时报刊就称她是“奇装炫人”的张爱玲。
与她的文章相比,张爱玲的衣着也成了当时上海滩的一道风景。
02
张爱玲小时候就喜欢漂亮衣服,仰望着镜子前的母亲,张爱玲羡慕不已,许愿“八岁要梳爱司头,十岁要穿高跟鞋”。
十几岁的时候,张爱玲的理想就是时装表演,中学,她的梦想一个是“比林语堂还要出风头”,另一个就是“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
家道中落无法支撑她的梦想,在最爱美的年纪,张爱玲只能穿着陈旧难看的衣服,这成了她的青春之殇。
步入老年的张爱玲曾经解释过,自己有一阵子穿得鲜艳,也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好衣服穿。
这种补偿心理让出名之后的张爱玲随心所欲穿自己喜好的衣服,即使在没出名之前,大学的时候拿到的奖学金也被用来做了衣服。
后来与张爱玲交恶的女作家潘柳黛有一篇文章嘲笑张爱玲的服饰。
潘柳黛和苏青去张爱玲家喝茶,发现张爱玲穿着一件“柠檬黄袒胸裸臂的晚礼服”戴着手镯项链,满头珠翠,盛装打扮。
她们以为张爱玲要出去,张爱玲说,她在等朋友到家里来吃茶。
两人以为她在等一个重要客人,觉得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便要告辞。
张爱玲却说,“我的朋友已经来了,就是你们俩呀!”
不管潘柳黛有多少嘲讽的成分,这事倒像是张爱玲的风格。
在散文集《流言》出版的时候,张爱玲已经在文坛上非常有名了,出版社自然不敢怠慢。
但张爱玲偏要自己张罗出版的事情,从纸张、印刷到校对,全都一手包办。
说起来沦陷时期的上海物资短期,家家户户都在囤货。
与别家囤的生活用品不同,张爱玲囤了几块衣料,还有白报纸。
后来,这些白报纸就为《流言》的出版立下汗马功劳。
张爱玲还从自己各种衣装的照片里,勾画了一副自画像,又从自己的画稿中挑出一批速写,作为书中的插页。
她到印刷所去校稿样,穿着奇装异服,让整个印刷所的工人停了工。
《流言》这本书,从里到外,从文字到插图,到纸张,都出自张爱玲。
03
读过张爱玲的作品都会对她笔下人物服饰的描写印象深刻,她对于人物服饰总是念念不忘,女主人公更是如此。
不只是小说,她还专门撰写了很多文章讨论服饰,中英文都有。
张爱玲对服饰有着不俗的鉴赏力。
张爱玲欣赏古人的着装是一种“婉妙复杂”的调和,古人的对照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宝蓝配苹果绿,松花色配大红。”
而对于现代服装,张爱玲则批评道:
我们的裁缝是没有主意的。公众的幻想往往不谋而合,裁缝只有追随的份儿。
新中国成立之后,上海作协开会,在一片蓝布和灰布中山装之中,张爱玲穿了一件旗袍,外面罩了网眼的白绒线衫。
尽管这已经是她最低调的服饰了,还是显得特别突出。
后来,张爱玲去了香港继续学业,又从香港远赴美国。
远赴美国之后,张爱玲很少写小说,致力于翻译《海上花》以及《红楼梦》的研究。
张爱玲曾经引用有人说三大恨事是“一恨鲥(shi,二声)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第三件她不记得了,但要她自己说,应是“三恨红楼梦未完”。
小时候读《红楼梦》就觉得后四十回不好看,等到后来知道续书另有他人,让张爱玲惊喜交集。
04
晚年,张爱玲把几十年痴迷红楼的体验写成了《红楼梦魇》。
红学界流行“索引”“考据”,似乎从曹雪芹自己的身世能推断小说人物的命运。
《红楼梦魇》里也有考据的内容,关于曹雪芹、高鹗的人生,抄本的年代,当时的风俗等等。
但张爱玲的分析自有独到之处,比如,人物的衣服。
凤姐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髻”,以及宝钗袭人等的服侍,跟《金瓶梅》里的打扮一样,可见这时候女装跟明朝差不多,淡化人物的满汉之别。
而后文的描写与用词皆向满人靠拢。
再有,黛玉的服侍从来都是虚化描写。
唯一的一次是下雪联句那次,逐个写了每个人的外衣,衬托邢岫烟的寒酸,也侧面交待了黛玉在贾母那里的地位。
黛玉披着大红羽绉面,白狐里子的鹤氅,每一件都价值连城。
而其他时候只模糊地写“大红羽缎对襟褂子”,没有具体的装饰。
这样写,一来宝玉眼中的林妹妹与衣着无关;二来,“世外仙株”本就是缥缈的,与时代无关,也不会具象化。
其实不只服饰,在曹雪芹笔下,黛玉的容貌也是一样隐约的。
提及宝钗,读者会知道“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
而想到凤姐,读者的印象则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唯独写林妹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没有丝毫具体的容貌描写,只有一个朦胧的感觉。
后40回却不同,写到了黛玉穿着“花袄”,头上插着“赤金扁簪”,不再是个缥缈的仙子,而是一个寻常贵族小姐。
与曹雪芹同为作家的张爱玲,在《红楼梦魇》里贡献了作家视角来分析《红楼梦》。
她从创作出发,分析人物原型,早期命运走向,后来的修改原因等等,像是人物自己从书中走出来说话。
与张爱玲一样,读《红楼梦魇》也解开了我很多疑惑,例如为什么贾环的丫鬟一会叫彩霞一会叫彩云?为什么有的情节接不上?
不同版本以及抄写者等缘故,都在张爱玲的分析之中。
张爱玲惊人的记忆力、阅读量(那个没有搜索引擎的时代),以及独特的小说家视角,让《红楼梦魇》是真正的“梦魇”,在一众红学研究中有着独特的气质。
与其他红学著作相比,《红楼梦魇》是立足于《红楼梦》本身不同版本的研究,而不是向《红楼梦》之外来求证。
所以有读者觉得,张爱玲的《红楼梦魇》才是真正给红迷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