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家乡的味道
从山神庙前经过时,
狗蛋和西小庄小富正在玩泥巴,泥巴是用红土胡同的红胶泥活的,粘粘的,这种泥玩不成“泥麻屋”,只能捏个五角星、小人或者狗了鸡了,技术高点的人,能刻一个驳壳枪。驳壳枪又叫盒子炮,是《平原游击队》中李向阳的武器,那是我们男孩子们最为崇拜的偶像。
做手枪的工艺比较复杂,泥得揉好,细小的拉浆石、草根要剔除干净,泥巴揉捏成不软不硬,放在平坦的青石上,压成一指多厚和书本大小一样的泥块,然后用半截钢锯条磨成的小刀切除成手枪的轮廓,小心的一点点剔除出扳机、握把、准星等零件,做好了还得放在太阳底下晾干。
经过一番精雕细琢的加工,一把逼真的盒子炮就问世了。我和小伙伴们挥舞着手枪满世界的乱跑,学着《平原游击队》上的台词做游戏,我扮演双枪李向阳,二狗装成日本鬼子松井,他鬼鬼祟祟的走过来,举起右手,向前一挥:
“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我紧走两步,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端起驳壳枪,指着他:
“中国的地面上决不能让你们横行霸道!”然后嘴里连喊三声“啪啪啪”,他就“啊”的一声惨叫,躺在地上装死。
而“泥麻屋”游戏却比雕刻手枪简单的很多。
“泥麻屋”是豫北的一种方言,就是用平常的烂泥巴捏成一个碗的形状,然后碗面朝下,猛的扣下去,此时在气流的冲击下,碗底会破成一个窟窿,对方就得把泥捏成片状堵住,谁的泥用完谁就输了。其实,在捏泥巴的时候,也是有窍门的,碗底一定不能厚了,也不能太薄了,厚了的话摔不出窟窿,成了一团泥巴,薄了的话,声音不响亮,感觉不过瘾。
有时在摔泥巴的时候,还要问对方:
“师傅师傅,你要啥,大窟窿还是小窟窿?”
对方回答:“大窟窿!”
然后“啪”的一声摔下,泥巴破成洞时的声音,听着最得劲了。
每次来到西场口,靠着青山家门口的下马石打盹时,鼻子就灵敏极了,西边的风吹来的是桐花的香,东边的风带来了梨花的香,但是两种香味谁也不搭理谁,各管各的插肩而去!
西邻的老李头和后街老田蹲在石磙上聊天。
老李头说:
“我当八路的时候也打死过敌人”。
老田说:
“真了,打死个啥人?”
老李头说:
“解放漯河时,早上在城边打伏击,见国军那边有个人影晃了晃,我就怼了一枪。”
老田眯着眼,听着老李说:
“后来才知道,国军连长老婆撅着白腚上厕所,叫我一枪打死了!”
老田说:“哟,那你可是见稀奇了,快说说啥样?”
老李巴咂巴咂嘴,后味无穷的说:“啥样,那白腚子和恁家刚出锅的豆馍一样!”
听着他俩的话,我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心想:“这些低级趣味的故事,根本没有小人书上的有趣。”
老李头发现自己的精彩故事没有打动我,而且还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感觉不快,肚子里就有点梗阻了,他指着我对老田说:
“牛二这个孩儿,鼻子太灵了,地底下埋个圆酥都能闻得着,要是在部队搞侦查肯定是个好警犬。”
听着他那挑衅的话语,我依旧懒得理他,自顾自的想着心事!做一个人,无论面对多么大的屈辱,活着才是最重要的,第一件事必须要学会坚忍,冰雹打在头上能忍,雨水淋在脸上能忍,寒风刮在身上能忍,区区几句话怎么会忍不住呢?
他们根本不会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了铸炼忍的性格,我曾经躺在野地里,用杂草把自己掩盖住,装扮成大地的模样,灰麻杆在我的身上落下,自在的走来走去,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一只七星瓢虫爬过我的鼻尖,又沿着鼻尖滑下来,摆动着两根触角,好像在刺探,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对准我的鼻孔钻进来,我的鼻孔痒痒的,忍不住要打喷嚏,忽然,一只尖利的喙闪电般的啄来,瓢虫成了灰麻杆的腹中之物,我还没有动弹。
可是,现在我有点忍不住了,因为一股豆香冉冉飘来,钻进鼻孔,我知道那是土窑边的老四在磨豆腐,此时的大锅里洁白无瑕的豆浆在沸腾翻滚、香气四溢,过不了多长时间,弹指即破的豆腐就要做好了,老四做的豆腐,晶莹如白玉一般细腻,凝脂一样的颜色,吃起来余味无穷,香飘十里!
明代苏雪溪作有《豆腐诗》:
传得淮南术最佳,
皮肤褪尽见精华。
一轮磨上流琼液,
百沸汤中滚雪花。
不过老四这个人是个文盲,不认识什么苏雪溪,只知道害怕自己的妻。
真的难以置信啊,那么高的七尺汉子竟然有怕老婆的毛病。前天的傍晚,我和迷糊他们捉迷藏,一个人躲在土窑边,听见老四媳妇的骂声:
“老四,你这个兔孙,快点给我过来?”
没有应答,只有怯怯索索的脚步声。
“老四,几天不打,是不是你的皮又痒了!”
没有应答,只听见“啪啪”的大耳刮子!
然后是一边打一边骂:
“兔孙货,说,是不是又隔过我去给恁娘送钱了?”
听着母老虎般的嗓音,以及噼里啪啦的巴掌声,我的后背凉嗖嗖的,出了一层的冷汗,心中不免为老四感到悲哀,为天下受苦受累又受女人气的男人们悲哀。
我夹了夹胯下,那是男人的名片,爷们的资本,抖然生出一股阳刚之气,滚滚热流瞬时行遍全身,心想:
老四这个熊货太窝囊,七尺高的汉子,白天卖豆腐时震天动地的“豆-腐”声哪里去了,蒲扇般的一双大手哪里去了,如今却被一个恶女人修理虐待,莫不是两个卵子被哪只野狗给吞了。要不还有其他什么原因,难道这娘的也是一种修炼,一种忍耐………
忽然,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二狗这小子不知道啥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他用力吸了吸粉条一样的鼻涕问:“牛哥,吃、吃,吃了没有?
傻货,才几点钟,光记着吃,我懒得理他,一掉屁股,又眯缝起了眼!
一股炸东西的油香又从南面胡同飘了出来。我闻了闻,气味从左鼻孔进又从右鼻孔出,哦,这是南胡同炸麻花的红鼻开始搁锅了,油温应该只有五成热,七成热时比这味儿重!
红鼻做出来的麻花,有咸的、有甜的,金黄油亮, 酥脆可口,半根进嘴,齿颊留香,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那浓郁的香气从胡同里钻出来,沿着房角绕了个弯,又扑鼻而来,好像在故意引诱挑逗,我用力闻了几下,香味从鼻孔钻进口腔,又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心想:“老子嘴吃不了你,鼻子也能将你咽下!”
小村的傍晚是味道最浓的时候,此时,劳作一天的人们纷纷下晌了。
犁地的老田还没有进村,我靠着大槐树,捏了捏鼻孔,就闻到他家老土犁上沾着新鲜泥土的味道。那是村西最好的一晌地,肥的流油,分队的时候,老王头眼馋得要死,黑夜白天不睡觉,一遍一遍的围绕着地头打转,恨不得搭个茅棚住到地里,他是做梦也想得到那块地啊,可是到了最后还是没弄到手,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暖暖的夕阳慵懒的斜靠着山头,我像一盘向日葵跟随着阳光,懒懒的靠在大槐树旁。村东丑蛋提溜着大裤裆走了过来。
我斜暼他一眼,心想,哼,这小子穿的裤子搞不好是他娘用自己的裤子给他改的,要不走路为啥总像娘们似的扭着屁股?
那小子瞅见我在蔑他,赶紧停住了脚步,不解的看看我,有点心虚又带点讨好的凑上前来,问:牛哥,咋啦?
咋啦?我盯着他的裤裆,不怀好意的笑笑,掏出来吧,见一面分一半。
“分啥?”
这小子还看着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没有搭理他,眼光向他裤子那儿瞥了一眼。
丑蛋只好一万个不情愿地把裤裆里藏的嫩红薯掏了出来!
说实在的,咱也不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从来也不吃独食,看看收缴的战利品不少了,就坐起身,大拇指和食指一捏,塞进嘴里,一声响亮的呼哨后,二狗、丑蛋、坷垃等几个虾兵蟹将就从墙角旮旯围拢过来,听着我的号令,你掂我提拿着东西,就往七亩洼去了。
七亩洼距离村子可不近,天高皇帝远,没有大人管,而且我们在一个老柿树下还挖了几个野营灶。说是灶,其实就是趁了个土堎,在地势低的地方掏了个洞,然后在上面重挖个直上直下的通风口。看着简单,也是跟着解放军叔叔学的。
那是华北大演习的一年秋天,我们村开来了一支部队,把我们激动得不行,成天在电影里看枪啊炮啊,这次可见真家伙了,每天在家胡乱扒几口饭,碗一撂,就往老三中的操场上跑,当时部队的营地就驻扎在那里,全部是整整齐齐的绿帐篷。
我领着一群杂七乱八的小伙伴趴在土堎上,看着解放军跑操,一二一的喊口号,还有威风凛凛的炮兵观察哨,他们架着三条腿的望远镜,翻着小本子大声报着数字,我们趴在楞头上也学着喊:装定射击诸元!方位角27-00,射角06-80!——放!”
训练完了,我还屁颠屁颠的领着炊事班长摘红柿子,满山沟的瞎转,后来,等部队开拔了,我啥也没学会,就学会了垒野营灶!
今天我们带的东西还挺丰富的。我扒上了老柿树,背倚着最粗的枝干,摘了片树叶,一边吹一边发号施令:四狗去找干柴,坷垃负责用细铁丝穿小鱼。那小银鱼还是下午在东石河刚刚网的,新鲜的很呢,用细铁丝从头部穿过,在火上一烤,然后洒上一点细盐,嫩嫩的、滑滑的,一咬细腻的白肉就出来了,满嘴的香。
丑蛋干活邋遢,像穿鱼这种细活儿干不了,我就让他撒泡尿活泥,看着他笨手笨脚的活了一摊泥,然后把上午在南羊圈里捉的几只麻雀用泥糊好,扔进灶里,上下两个口封住,就等着吃了(有没有叫花鸡的感觉呢),说实在的,也许与小时候农村条件不好有关,肉除非过年过节时才有机会吃点,平时馋得要命,现在吃起那个“小叫花鸡”,感觉特别的香,虽然肉少得可怜,但是在当时也是一种神奇的美味!
紧挨着的是另一个灶,迷糊把红薯放了进去,口也封好了,一会儿就从缝隙里传出烤红薯的清香了,那种味道啊,一辈子也忘不了。等到红薯烤好的时候,我这个司令就管不住手下了,嚯,每人都在抢,抢到的就往嘴里塞,红心红薯是红瓤,黄心红薯是黄瓤,那亮晶晶的糖分散布在顶端,外焦里嫩,香甜可口,那金黄色的果肉,沾在小伙伴们的嘴上,大家嘻嘻哈哈打着闹着吃着,那沁人心脾的馨香在夕阳西下的田野上回荡!
我从小嘴馋,长大了也不消停。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时,总要拨拉些菜坐到一边,拿上一本书,摊在桌上,边看边吃。每当此时,父亲就说我,吃饭看书不好,你把字都咽进肚里了,脑子咋能记得住呢!
山有山的味道,地有地的味道,家有家的味道,饭店有饭店的味道。村西头煤矿多,饭店也多,老赵在饭店里搁上锅、一抡勺,我坐在村西的石磙上就能闻出他炒啥菜,酸辣豆芽有股山西老陈醋夹杂着朝天椒的香味;再闻闻,这红烧大肠肯定是东西没洗净,一股股土猪味,保不准是他媳妇洗的,那娘们干啥活都毛糙!
小北叶离村子远,和东村交界,赵二往路边自家的地里倒了几车转,垒了几堵墙,又在一个倒闭的猪场里拉了些石棉瓦,三搭两搭就盖了个饭店,形象虽不咋滴,名字却很响亮:太想来饭庄。
我想着既然称得上饭庄了,菜一定做得好,味道自然也不会差,可是无论刮再大的风,也吹不来菜香味,后来我才明白,只有心好,舍得真材实料,香味才能传出深巷。后来,我从饭店门前经过时发现,不知谁把“太”字换成了“不”字,太想来变成了不想来饭庄!
夏末秋初下雨的时候,南山上就会有许多的身影,一般妇女们居多,她们在采野菜!
穿过柏树林,三十多年前种植的柏树苗,摇身一变成了森林,可是林间小路还是按着自己的步子走着,高高低低,蜿蜒崎岖,通常还没有等走出林子,就已经开始上山了。
一些草在石头缝隙胡乱长着,还有一些大圪针是嫁接的,长长的红红的尖刺,让人望而生畏。可是就在它遮住的青石下面有一种好吃的食物---地苦连。
虽然称作“连”,却和莲没有半点血缘关系。它只是一种菌类,并且对湿度和环境有极高的要求,太湿了不行,容易烂,太干了更不行,根本长不出来,环境好,空气也得好,它们才会“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这种大山馈赠的礼品确实太好吃了,它既能掺着肉丁包饺子,做水煎包也可以和土鸡蛋炒着一起吃,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坐在安静祥和的农家小院里,听鸟儿鸣柳,看翠绿南山,来上一盘香气四溢的地苦连炒土鸡蛋,再拿上一张麦秸“炕”的烙馍,往里一卷,大口大口吃着,开开心心拉着家常话,那家乡的味道就飞出小院,飞越南山,飞到漂泊在外的每一个大南坡游子的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