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屋子里悬想那条河的。浑河已结凝厚厚的冰层,成了一条名副其时的冰河。判断,是寒冷在屋内每处角落张牙舞爪的表演。我没查找过,从地理志到百度,动动手指,大河滥殇何处便可迎刃而解。它把城拦腰斩断,干涸的忧思从未在心间萌生。河水在冰层下隐秘奔流,一个沉思者毫无煊染其包罗万宗。我相信,河有呼吸。还有眼睛、五脏、血液与骨头。如果城亏缺河的托衬,面容无疑是浅陋枯槁的。
天气,像打开冰箱的门。马鸣当着客户说的话,那时他正悉心周致地给车校正胎压。我清楚,那根长管伸缩气枪离开气门嘴后,用喷壶里的泡沫水来实验是否漏气是必不可减的。充气,气门芯时有弹力失效,然后慢慢瘪气。他楼上楼下苦寻耳包的无奈与失望,与那句对天冷比喻的贴切程度,给我留存了深刻的印象而常常绕萦在脑际。救援,就是在室外零下二十五度的低温里作业。尚大师的头型从板整过渡到零乱,是连衣帽压制造成的伤害,也成了连日来我调侃他的佐料,我的俏皮话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我有些失落,一度质疑自己诙谐功力的沦丧。一月,这北地的岁初,苦寒的威力尽显峥嵘。入冬,只是飘了回薄雪,然后拧着劲的干冷。上门的顾客,几近清一色车载电瓶故障。外出,携带电瓶与卡子连电,成为主题。地点,来自不同的方位:阿尔卑斯、星座、瑞士郡、蓝堡、西江苑与巴黎世家。向南走远些,是已被城揽入怀抱的丁香湖。再走,是塔湾与隔着北一路的瑞胜汽配城。那样过去,就越界了。江湖存在界碑,就如出身,一直有它标榜固化的阶层。
启动那台工龄十年面包车的引擎时,它发出了噪耳的嘶鸣,倒视镜清晰地看到排气管放出恣肆的黑烟,档位骨头裂碎般咔嚓作响,而水箱暖风的坏掉,才真的让我头皮发麻。在客人跨入店门时,我已孔明附身心领神会。以至我的迫切,替代了他的问询。打不着火了,旋踵的是那淡然一笑。这趟,不是几步路的距离。老爷车的登场,应该恰如其分,一匹识途的老马。
断电的车泊在人行道上,中海城虹郡门口的东侧。两位穿白色防护服的人员在门卡处,入区的人车,查询,滴水不漏。正对面,只有一条马路横亘其间,就是防疫办列为防护区域的阿尔卑斯。带来的电瓶卡子,是借自同行的,没有塑料保护皮,稍有差池,正负卡头触上,会擦枪走火的闪花。火花的放量虽然微小,但足以让我肉跳。为这个问题,我曾认真地请教过尚大师,他的答复印证了我的担心。今天那火花闪耀的同时,我吸溜着鼻涕,清的,水似的,在口罩里咕容,他是口气与外部冷气制造合成的。口罩已然难以割舍,世事难料,疫病的流播,竟然成了地地道道的时髦品。我谨慎地确证了线路,虽然只是每回重复的简单操作。我吃过亏,凭着印象造成的事故。错误犯了两次,浑然不觉到愕然醒悟的代价,是把车孤零零地遗弃在路上。冷气已探进裤管,递次上涌,到腰到胸到背,痉挛流经全身每处微细的毛孔,仿佛终极在齿牙与头皮的战栗,其时,还远没有结束。深不见底的冷酷,往往会在夜幕时声色俱厉地降临。
那时,是攒出了獠牙,尖利地嵌入肉缝,没有一丝罪恶感,只是在夜色的包裹下偷偷的坏笑。驱车在北二环上,总会路遇两车肌肤相亲的一幕。延滞的车龙,会有抱怨与愤恨。我也会加入,腹怒抵进井喷。脑袋别在腰上了,在这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时候。可事实不是拨动时针能够改写了的剧本,一段蜗牛的蠕动是无法破茧成蝶了。擦过造事车,投去鄙夷的目光,然后洒脱地道别。事主会在凄寒中挥洒悔意,用那剂姗姗迟来的药聊以藉慰。流以道德的自欺,报之一文钱不值的同情,犯不上。在我司空见惯的感受中,本性是无法洗脑的。打电话、压线、抢道、急刹,凡此种种,不长心肝。无疑,是在一座冻城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
零公里踅入匝道,是紧挨着铁西森林公园的迎宾路。此刻,整条道路与环线一样,深陷在车影灯海中。我有那么一瞬,会为汽车红色尾灯的海洋产生幻觉。像放释出赤红色的瞳孔,烁闪,莽林里的各类野兽。明目张胆的,没有怯意,盯着我。我被展览了,紧固着,违备自己的意愿。我的展示,乏味如嚼蜡一样糟糕。我脑际的闪回,并入了今天下午的苏家屯之行。同样的一条路,在长客西站开始分叉。右入沈新路,如若扬鞭策马,北京与湿润的南方也可指日而下;左拐会深入城市的腹地,那里有曾经的皇城;而直行不远的再次分道,才会踏入沈辽路。我的动身前往,完全缘于一桩小生意,车里载着两条卡车轮胎随行。座下的这辆灰色长安面包,已成了我工作中的伙伴。相识一年,它的脾气,略解一二。水箱高血压,电瓶供氧不足,而发动机有帕金氏综合症的前兆。我的担忧,会时而在路上呈现。它不会挑柔日或刚日,长途或短程。我的对应之策,脚痛医脚,头痛医头。我的无奈,有舍不得弃掉的心怀。这种磨合是相互体恤的,它已适应了赋予它的工作,就像我的宿命只能在轮胎行业里打转。有二十年春秋就有二十年深冬,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轮胎与我交换过温度。我与许多长相不一、口音相异的开车司机谋过面,打过交道。在之后的岁月里,有一部分人一直与我保持着供需关系。我珍存这种纽带,那是维系我生存的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