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蝶》三
以前我觉得那些不顺心的事情，原因都出在别人身上，是他人的不对。
现在，我开始觉得里面有我个人的原因，就像上次谈到的，是我的潜意识在“勾引”人家这么做。
所以这次我想客观地描述发生的事情。
哦，好大的转变。好，你说。
有一次，平儿请我去他家吃饭。
我的第一反应是很开心，这说明他喜欢我，也愿意接纳我。
可是接下来，受宠若惊控制了我。
我开始计划要如何去平儿家，要怎么回应他对我的喜欢。
然后，我变得紧张了，没有了那份自然而然。
我现在才觉得那份自然而然是多么可贵，那是人和人之间接触时，感到舒适的基础。
可是，我很早就丢了这个基础。
我很少受人欢迎，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喜欢。
所以没有自然而然，有的是用自己想出的方法来应对，于是有了后面发生的事。
这件事情我一会说，现在让我插一句题外话。
这就是为什么，我活成了大家口中的老好人。
因为我不相信别人会无缘无故地喜欢我，我得用讨好换接纳。
我不计回报地付出，真是不计回报吗，恐怕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记得比谁都清楚，不计回报只是装的。
一旦我的付出达到一定量，而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可，我比谁都生气。
那时候，大家面子上恐怕难看到连朋友都做不了。
这就是我，刚开始时关系很好，可随着关系的深入，总以不愉快收场，我没有长久的朋友。
我不敢承认，也不敢告诉别人。
总是吵翻一个，又去寻找下一个。
渐渐地，对自己很怀疑，更怀疑人际关系，觉得没有长久的人际关系。
可也很害怕，觉得自己不正常，于是还是寻找人际关系，还是走入这样的循环中。
医生，我告诉你，像我这类人是很敏感的。
太多的人让我明白，人是靠不住的。
如果他们一旦知道你没有朋友，不是倾心来和你做朋友，而是瞧不起你、远离你，或者就来利用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没有朋友，而你需要朋友。
你看，我就是这么不喜欢人，人就是这么丑陋。
所以我在人前总是伪装，让他们觉得我有朋友，这样他们就不敢造次。
但这只是对他人，我骗不了自己。
这种内里的空是吞噬人的，我不断地否定自己。
碰到你，我敢把实底兜给你，不是你有多特殊。
而是你是咨询师，是我退无可退的最后选择，我必须信任你。
你也不是一般意义的朋友，是我花钱请的、属于我的咨询师，我们有工作关系这层保障。我不担心，不担心你会看不起我，离开我。
长久地看着老金，很郑重地，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虽然你是因为职业原因相信我，但我知道，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讲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你说你不得不相信我，才对我坦诚，可你知道吗，即使是这样，你的信任对我来说也非常珍贵。
你说朋友会因为看不起而离开你，我保证，我不会。
因为咨询师的职业要求之一就是成为一个稳定的客体。
让你感觉到，不论什么状态，你都值得被认真对待。
直到这个感觉留在了你心里。”
“嗯。”
老金看着咨询师，郑重地答应。
似乎要把他的话记在心里。
因为第一次有人这么对他说。
第一次， 表达不满时，得到的不是攻击。
第一次， 有人视他的信任为珍贵之物。
第一次， 有人看到他为转变自己做出的努力。
“我知道把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讲出来需要多大的勇气。”
是的，他看到了。
他看到一个试图突破自己的人，心中的挣扎。
他尊重这挣扎。
停了一会，又停了一会。
当觉得可以的时候，老金说，
“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也想去人家里轻轻松松吃饭，可真正的情况是：我做饭，我不吃，我修空调、修花洒、通下水道、洗碗、拖地、擦灶台……
进门我顾不上交流，急着把带来的东西往冰箱里塞。
边塞边安排，“快，子君，你带着孩子写作业去。”
饭做好了我不吃，我清洗空调滤网。
“别弄了先吃饭。”
“不清洗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你赶紧来吃饭。”
“好嘞。”
没去吃，在洗手间拆花洒。
“里面全是水渍，一会给你换个。”
“你快坐下来吃饭，我给你盛饭。”
“不吃了，我不吃了！”
“啊，让你来吃饭的，不是当水管工的。”
“我不干完活，我恨劲！”
说不吃饭时，我感觉有点得意。
干了那么多活不吃饭，好像站在了道德的至高点上。
我又去洗碗。
“我来洗。”
子君看起来很紧张，她显得很过意不去。
说实话，我喜欢别人过意不去。
平儿也从刚进门时和我讨论鸡蛋怎么吃的兴致勃勃到后来不附和了。
我还在兴头上，他已经意兴阑珊了。
我又在擦灶台。
“灶台我来，你别动了。”
“好嘞，擦好了。”
拿拖把。
“哎，我来。”
“好啦好啦，这点小活我都能干的。”
然后，唐晶来了，我又做了顿饭。
她们劝我别忙了，坐下来聊聊。
我逃也似地跑了，说我不会聊天，走的时候还不忘把垃圾带上。
我不会知道，我走以后唐晶笑得特别开心，称我是男版的田螺姑娘！
我也不知道，在我转身开冰箱的档，唐晶盯着子君笑意很深，目不转睛似有话要说，我很庆幸我没看到她意味深长、耐人寻味的眼神，因为其中包含的意思太易懂、太伤人。
但有一点我不得不提。
唐晶明白我是子君的追求者，仍以朋友相称，是不想子君因为受了我的帮助就显得被动吧。
“哇，子君总算等到她的超人朋友了。”
一句话就既肯定了我的付出，又为子君留有余地。
能办到这点的，只有唐晶。
说完了？
嗯。
用一句话概括你想表达的内容。
我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和人轻松相处。
我不停地干活是为了躲避关系。
以前不曾想过，现在坐在这静静体会，觉得是这样。
我安排子君带着孩子写作业，我一个人做饭。
我跟子君说‘你陪唐晶说话，我去做饭。’
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把别人支开。
对我来说，被排除在外，反倒轻松些。
我不停干活带来的结果是，别人会为此局促。
我把唐晶的饭端上桌的时候，子君和平儿已经很不自然了。
他们并排坐着，坐得规规矩矩，手放在腿上，和刚进门时的轻松自在完全不同。
我不停干活，让别人只能感谢。
我似乎成了绝缘体，把一切亲密，一起说笑，分享轻松有趣的事隔开。
我除了能让别人谢谢我，找不到第二种和人相处的方式。
我不理会子君叫我吃饭，只活在自己的想象与安排里。
不和她的建议、话语互动。
我活在自恋里，没有活在关系里。
我干活不让他人参与，子君无法参与进来，因为我不让。
她也不能轻松地去做其他事，因为有人在她家不停干活。
她更没法和这个人交流，因为这个人在干活。
这个人就是我。
哈哈。咨询师忍不住笑了。
我让人家很有负担。
子君说，你买这么多东西我是很有人情压力的。
干很多活也有压力吧。
可能是因为我怕被挑剔，所以就不管人家需不需要，就那么做了，潜台词是只要我做了，你就说不了我。
我不想要这种与人相处的方式了。
怎么人家的人际关系都很简单，就我的这般复杂。
我总结一下，简单吃饭我觉得不配，非要买好多东西、干好多活。
干活让我有优越感。
这优越感又把他人推远。
环环相扣，挺精妙的。
梳理清楚了？
嗯。
梳理清楚感觉怎么样。
比不清楚好。
我觉得你这次咨询和前几次不太一样。
你这次说自己时带了很多自我觉察。
其中包括我可能会给你的分析。
要命的是你还攻击自己，说自己活在自恋里。
是啊。
想听听我和你相处时的感受吗。
嗯。
和你相处的感觉并不像你自己描述的那样。
让人紧张或者乏味。
相反，你表达顺畅，很多时候还非常有趣。
有趣这个词从没被用在我身上过。
那是他们没见过你咨询室里的状态。
有点快乐地看着咨询师。
你说你和人相处紧张，你和我相处紧张吗。
不紧张。
或许这里是咨询室。
出了这里，我就紧张。
有个说法：在咨询室里进行的一切，都是进入现实生活的演练。
如果你在这里不紧张，继续下去。
有一天，在这里的状态就会弥漫到你的生活里。
会吗。是这样？
不试试怎么知道。
嗯。
你刚才说话时，提到了三次“不配”，你想谈谈么。
嗯。
我觉得我的自我价值感，有点低。
我在接受别人对我好这块有困难。
过生日我一定要把钱还给贺涵，有这个原因。
没法和唐晶子君聊天，非要走，也有这个原因。
我是不是太矫情了。
来来回回谈论的问题都是自卑、觉得自己不配、自我价值感低。
换成道德家早就开始劝你“不要把自己看得太重”。
或者，一些喜欢使用佛家词语的人会说，“放下我执”。
虽然他们不一定知道“我执”是什么意思。
怎会矫情。
但凡来到咨询室的人，虽然发生在各自身上的事不尽相同，但是核心感觉都一样，就是---我不重要。
有这种受伤的感觉才来咨询室的，发展得那么好就不来了。
你尽管说，其他人觉得没必要谈，我有这个耐心。
发生的事是真实的，我们的感觉也是真实的。
当真实的感觉影响到我们的时候，为什么不能面对。
非要按下不提。
心理咨询，有一个首要的任务，就是让来访者能够信任自己的感觉。
这很关键。
因为感觉不断被否认的时候内心就容易混乱。
我喜欢听你这么说。
好。
在接受他人对自己好这一方面存在困难的确会影响我们的人际关系。
只付出，不接受，意味着那个一直接受的人有内疚感。
没有人喜欢内疚。
所以会把人赶跑。
对。
只付出，不接受，作为一直付出的人，还有优越感。
喔，洞察力好强，听着很有感觉，继续。
只付出，不接受，意味着在关系里，但凡出了点问题都是你的问题，因为我是完美的。
但是没有人喜欢扮演坏的、被动的角色，所以人际关系不长久。
嗯嗯。
这也是我一直扮演老好人的原因吧。
喜欢表面付出，却不愿承认在两个人相处时自己也有不好的方面，一旦关系破裂了，错都是对方的。
老好人的狡猾之处，也是无奈之处。
说完这些，看着咨询师，有点近乎热切地问：“那，怎样才能把接受的能力建立起来呢。”
试着对自己好，持续一段时间。
为什么。
不是觉得自己不配么。
自己滋养自己啊。
好！
（未完，待续）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