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者必伏其心,心静则群魔退听。
书生是来赴考恩科的。
原本三年一试,因为圣人恩典,又加了这一场。
书生千里迢迢赶来,错过了客栈民宿,只能留宿在这荒野破庙里。破庙里香火没落,只有一处正殿能避风躲雨。正殿里供的非释非道,一尊等人高的土偶,岁月凋蚀,已经看不出男女,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烈女英豪。
书生左右安置了行囊,捻土做香,先拱手一拜:“不知是哪路神仙在此,小生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神像是肯定不能拒绝的,于是书生心安理得的留宿了。
月上中天,霜华如水遍撒庭前,透过朽烂的门枢照得庙里一片银辉。书生就着这银辉翻看科考典籍,过一会儿沉沉睡去。
夜半醒来时天尚昏黑,乌云遮月。四野里寂寂无声,唯有寒鸦偶然的两声惊叫,给这夜色里平添几分凄厉。
书生已经考了几回,也只止步于秀才。昔年同窗不是高中三榜入了翰林,就是中了举人交结权贵;同是秀才的那些人,要不就是在乡里做了私塾先生,要不就是在书社里做个润笔。年余月末,尚有结余。全不似他,别无进项,清贫困厄,捉襟见肘。
也不是没人邀他同事,只是心有不甘,寒窗苦读二十年,才学兼备,却偏偏屡试屡败。上不得入朝堂,下不甘居市井。今夜触景惊心,不由对着神像絮絮叨叨,一腔苦闷,都说与山鬼听。
语罢望着庙外枯枝乱草,山岚秋雾,悠悠一叹。
人生何故如此?
正分神时,破庙外头传来一阵囫囵暄闹,书生犹豫一会,才起身到门口去查看,还没看出个大概,被一道白影撞个满怀。
“原来是个山下林家的姑娘。”不知是哪里传来个滑稽的声音:“这是被山上的歹人劫了,公子,快救救林小姐。”
书生不明所以,任凭这姑娘摔了一下,爬起来就往神案下钻。再抬眼看去,两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提刀赶来,眨眼到了门口。书生忙不矢也往神案下躲,那两人却快几分,一把拽过书生,当着月光一照,一个汉子骂到:“怎么是个穷酸秀才?”
这人手劲极大,书生只觉胳膊被铁拷箍住似的。对着月光,只隐约看见是两个轧髯大汉,一个高胖,一个矮瘦,都是绿林打扮。
书生心中大呼倒霉。
高胖的拽着书生对矮瘦的吩咐:“我对付这秀才,你快去抓那丫头。”
矮瘦的立马迎着神案骂骂咧咧的去了。
“林小姐小心。你这恶人……哎哟!”
书生犹做困兽挣扎,那边林小姐也不甘示弱,一时间小小破庙里乱作一团,烟尘四起。
“小畜生,快出来!哎哟,敢踢你爷爷……”
“公子快杀了这两个恶人。”又是不知哪里来的声音。
“再动就宰了你两个!”
“小生宁死不受辱。”
“浑秀才贱骨头,敢打老子!”
“公子,刀就在你手里。”
“小畜生,抓到你了,哈哈哈!”
“快放手,光天化日……”
一声惊呼过后,庙里死一般的静寂。
“这这这……”
“我怎么把人给杀了?”书生握着不知从哪里摸来的刀,战战兢兢。那矮胖的捂着咽喉发不出声,再看那个高瘦的,已经横躺在一边,没了声息。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我我,我没想过要杀人的……”书生丢了刀子,再看这庙里分别躺着的两具尸首,一股巨大的恐惧袭来,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咚的一声瘫在地上,怔怔出神。
再没有什么金榜题名的指望了,莫说仕途,连功名都保不住了。杀人偿命。他仿佛能看见官差来抓人,定罪,剥功名,天子震怒,秋后问斩。连累了文人的名节,同窗之间,还不定怎么鄙夷他。完了,这下真的完了。锦绣前程都成了泡影不说,连命都搭上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就在乡里当个先生,或在书斋当个润笔,自己的才学可比那些人好太多,怎么都不至于饿死的。再娶房夫人,也不要什么士族小姐了,村头张老汉家的闺女就贤惠的很,从前嫌弃人家小门小户没见识,现在怎么看怎么好,寻常人家的妇人还要什么见识。隔两年再生个大胖娃娃,这样就很好了,怎么就非不知足呢?怎么就非要考这个恩科呢?
书生懊恼地蜷在地上,恐惧的发抖,不住地啜泣。
“公子这是怎么了?”神座底下钻出来一个齐腰高的老头,此刻就趴在书生身边,一脸的古怪。
“公子杀了这山岭上的两个恶人,怎么好像不太高兴?”那老头抓了抓头顶稀疏的发髻,纳闷道:“莫不是公子心地慈悲,见不得血腥?”
于是一脸顿悟的宽慰:“公子莫怕,这两人本是这南柯山上的恶霸,平日里杀人越货,本地知府不知为此伤了多少脑筋,如今公子替我等除了这一害,知府必定要重赏公子的,看公子这是要赶考去了,本地知府恰好与此次会考的主审交好,只要他打声招呼,三榜之中,定有公子一席。”
书生怔怔然抬起头,又看那老头掉头去那神案底下牵出来一个人,正是原先被追杀的林小姐。
“正是天怜善人,叫小姐你遇见这位公子出手相救。”又跟书生道:“这位是山下林家的千金,林公富甲一方,又只此一女,公子仗义出手,林公必定感激公子大义。”
又一转眼珠子,叮嘱道:“待林公谢你时,无论用何物报答,前两次万万不要答应,切记切记。”
书生正想着富甲一方跟感激之间有什么联系时,庙外又一阵喧哗,破败的庙门口又涌入一堆人,为首的身穿大红色官袍,胸口一块绣着云雁的官补,映得书生的眼睛一阵恍惚。
通身锦缎的林老爷从人群里奔出来,扶着林小姐细细查看,又到书生跟前来千恩万谢,那着官袍的知府也携着一众乡绅凑过来道谢称贺的,这般一惊一乍,搅的书生一阵阵的脑仁疼。众人极其体谅的把书生接到镇上,一顿收拾打扮之后大开宴席连连庆贺,知府更是当着他的面写了一封举荐信去了京城。乡绅们三三两两举杯说着注入少年英杰之类的称赞,寻常富贾远远附和,尽是连当面逢迎都挤不过来。书生哪里遇见过这种场面,早忘记杀人的惶恐,泡在名利富贵场里浮浮沉沉,顿生出恍然如梦的飘忽。
前一刻穷途末路有如丧家之犬,这一刻忽逢机遇就要飞黄腾达。伏案苦读十载,辛苦奔波仍然求仕无门,一朝错手杀了两个人,就有人巴巴着铺好了仕途。
等书生回了府衙的厢房,仔细关了门窗,呆坐在床边,再一回想今日种种,哭一会,笑一会,最后带着哭腔咧着嘴嚎了一会,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竟不知是哭是笑。等没了力气,终于不闹了,呆呆坐在那里,像失了魂魄一般,一手抹去脸上的污秽,敛了神色,学着今天知府老爷的神态举止,如何威仪如何稳重,如何身居高位体恤下属。学了一会又开始无声痴笑,窃喜之情溢于言表,行止之间状若疯癫。
第二日知府来访,说是林公携女道谢,特意来叮嘱他:“他想必先推说公子深受知府看重,不敢抢了本官的风头,只肯给公子赴考的盘缠,这时你不需理会他;而后他自知理亏,也许会补上几处房产商铺,这时你可以看他一眼,但是千万不要搭话;待本官从旁做媒,令他将独女下嫁,公子便可坐拥小老儿万贯家产。”
书生想起破庙里那个齐腰高的老头说过的话,不由呆了呆,昨夜宴席间并没有看见那老头,也不知道去哪里了。知府看他不应,以为书生不忍夺人家产,宽慰道:“林公膝下无子,只此绝户之女,将来百年之后家产只能交由宗族分割,林小姐芊芊弱质,到时无依无靠岂不可怜。你虽然夺了他的家产,却能使林小姐有家可归,使她免于族人加害,不是两全其美?”
等衙役通报后,果然林公带着林小姐来了,相比破庙相遇,今天的林小姐秀丽端方,少了几分楚楚可怜,多了几分娴静持重。
林公与知府一阵寒暄后,终于进入了正题。果然如知府所料,一开始就奉上五十两黄金做谢礼,书生惶惶然望向知府,知府微微一笑,推辞公子绝非挟恩求报的人;林公又道镇上某处房产清静可供书生闲暇玩乐,知府又道公子一心赴考只怕没有心思玩乐;林公正焦急间,知府又道林小姐待字闺中,恰与公子有这一段因缘,天意如此,本府不如顺水推舟成人之美。如此浑浑噩噩,就在镇上与林小姐结了夫妻。
婚后才知原来这林小姐先天失语,难怪那时破庙里不见她开口。虽然美中不足,倒也无伤大雅。又道书生接下林公偌大家财,少不得要给知府送上媒人谢礼,此间种种营私皆按下不表。
婚后不久,书生启程赴考,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与当初那个落魄拘谨的书生判若两人。许是心结阴霾一扫而光,书生再提笔只觉畅快无比,直抒胸臆落笔成篇,一路过了会试殿试,果然位列金榜之中。
想来虽然有主审从旁相助,知府等人的几番打点,文章一事,还是要靠自己的才华。他自觉学识不弱,只是一个人的文章总和他的际遇息息相关,从前身陷困厄致使文辞拘谨,格局总是施展不开,现在正是见龙在田意欲遨游九天之势,心胸之开阔,辞藻自大气,金榜题名也在情理之中。若没有平日的勤恳努力,纵然知府等人有通天的本事,也决计扶不起一个阿斗来。
借着林公家财和知府等人在京城的关系,书生的仕途无所谓不通达,再有他触类旁通的圆滑手腕,在官场上长袖善舞,正是世事通明,人情练达的境界。出了翰林又去六部,一路熬到尚书阁老的位置。这期间林小姐虽然一无所出,但也不拦着纳妾,娇妻美婢,儿女成群,这一生何以不快活。
这日书生闲来无事,想着阁老微服出访民间,好好体会一番民间疾苦。不想遇见故人,正是当初破庙里齐腰高的老头。
老头竟还认得他,纳头就道给公子贺喜。
书生不由皱眉,喜从何来?
老头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仿佛能看穿人心似的,公子心想事成,理当道喜。
说完大笑而去。
当时不及细想,现在才发觉这老头委实古怪得很。
心绪一动,便生一计。
这一生虽然快活,但总有两件事不甚如意。一是没有嫡子,后继无人;二是林小姐家财万贯,却是商户子女,又是先天失语,身世总不体面。即使当年曾助他发迹,现在却是不堪匹配了。也不是没想过休妻再娶,何况林公已经身故,也没有什么顾忌,只是糟糠下堂于名声有碍,始终不得要领。
于是回家就对着林小姐坦白,林小姐惊讶莫名,自然不肯承认。
“你也不必瞒我,我早疑心你的身份。当日你既然被两个恶徒掳去,闺阁之女芊芊弱质又怎么能逃脱到破庙里与我相逢,想必是真正的林小姐已经遇害,而你以山精狐怪借尸还魂。不管目的为何,你总归有恩于我,现在我也不做追究,人妖殊途,我这宅院里姬妾子女太多,容不得妖物秽乱,你走吧。”
林小姐怔怔看着他,明白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于是敛身在堂下一拜,转身化作一道白影离去。
果真是狐。
继而庭院中铃声大作,喧哗过后,仆役进来道抓到妖物了。
原来书生回府时已经在庭院里埋伏了降妖高人,只等林小姐原形毕露。现在堂前的网兜里,正是伏着一直杂毛狐狸。这狐狸怎么说也曾帮过他,书生确实没有恩将仇报的心思,可是阁老夫人无故离家,对外实在无法交代。
真教人为难。
书生纠结不知如何处置这妖孽,底下人就劝道,这妖孽害人不浅,大人不可顾念往日夫妻之情,快杀了吧。
书生勉为其难点点头。
底下人大赞阁老英明,正要磨刀霍霍,忽然一阵烟尘卷进来,一干仆役随从都不见,只有堂下一个齐腰高的老头,和化成人形的林小姐。
那老头稽首一拜,道:“公子。”
书生负手立在堂前,不为所动。
那老头见此情形,轻轻一叹道:“公子,你还不醒吗?眼前种种,不过黄粱一梦罢了。当日在破庙之中,公子沉沉睡去,小老儿就开始施术造梦。林公也好,知府也好,都是公子日有所求,夜有所梦。公子官运亨通,正是公子心中所求。而小老儿之所以为公子造梦,都是为了我这孙儿。”
“我祖孙在这山上修炼多年,本无害人之心,只是适逢我这孙儿五百年的大劫,需要应在一负心人身上。应劫不死,才能脱去妖胎,继续修行。这劫数凶险,小老儿不忍心孙女冒险,才想到这个梦中渡劫的稳妥办法。借公子黄粱一梦,虚应劫数,瞒天过海。如今劫数已了,特来答谢公子。”
说完,不等书生反应,就携着林小姐往山林云雾里遁去。
堂前雕梁画壁随之坍塌,书生再看这破壁残垣,分明是当年南柯山上的破庙里。眼睁睁看着双全富贵,变成两袖清风。书生双目一瞪,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喉头一腥,喷出一口血来。
庙外枯林乱草,寒鸦戚戚。
几日后,又一个赴考的书生来到山脚,有乡人劝道这山里不干净,前两天就有个赶考书生中了魔怔,疯疯癫癫,自称是宰相阁老,还捅伤两个路人,现在正关在牢里候审。
书生朗然一笑:我心持正,则邪魔歪道不可乱。
说完就往山上去了,又几步,看见蓬草堆里两只烧焦的狐狸,横卧在一片焦土中,一老一幼。
周遭一片被雷劈过的痕迹。
天道诚可欺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