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至9点,晚上5点至7点,是北京地铁最挤的时候。
这种挤,是车厢里只剩下半个人的空间,却还有一个人硬塞了进去的挤。当列车开动时,车窗外只能看见一片黑色的头颅和一堆彼此交叠没有空隙的肉体。
有一回坐地铁时,我站在离车门两步距离的地方。然而两步之内,我需要擦过五个肩膀、拨开三具身躯。
“没关系,反正我只坐一站。下一站总有人下的。”我安慰自己。
然而,几分钟的期待后,我不仅没看到有人下车,反而惊恐地发现新的一波人群涌入我的视线。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被这股强大的冲击波冲进了车厢深处。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车厢里响起的哀嚎,引得不少人看向我。我觉得脸颊有些烫,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奋力向车门方向游去,力图开辟一条生路。
当我“扑通”一声落在地上时,仿佛得到了新生。
挤地铁的次数多了以后,我将目光从自我转向了人类——当人类被挤在地铁车厢里时,人类在做什么?
据我的观察,地铁中的人类可粗略划分为以下五大派别:
一:沉睡派
此派的出现场合比较固定,一般多在座位上。拥有限量版地铁座椅的他们可谓上帝之子,其彰显身份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阖上眼皮,敛起对座位的王之占有目光。在始发站、终点站等荒芜之地,车厢空荡如寂寞颂歌,只见他们施施然落座,优雅交臂在胸前,这是王座承袭隐语:吾王万睡万睡万万睡。即使生活在始发站附近的他们在贵族眼中不过是平民,但他们也一定是平民中的贵族。要知道,身在外省却每日往返北京的人们,只能挤公交。
然而,人世朝代多更迭。当王者荣光结束在地铁换乘站,只身一人力排众腿者方能实现平民到贵族的逆袭:有东西的先放东西,没东西的先放屁股。当背靠稳了,位子也就坐稳了。
得不到座位也熬不住睡意的,是上帝使臣。他们面颊上常笼罩着浓烈的疲惫之气,以略垮肩而不折腰的姿态站立,双目紧闭,身躯随车厢摇摆。我不忍再看,因为这是折翼天使无声的诉说。
人类啊。
你们永远不会知道为了你们他们鏖战至夜深天明。
二:设备派
此派人士随身携带形如板砖、会响会亮的武器,或是在上车之前就拿在手中揣摩,又或是上车后从兜里掏出细看。
说起来他们的武器也没什么伤害性,能杀害的最大敌人不过是时间。但杀死时间只是表象,他们真正想消灭的其实是内心的空虚。他们无疑是聪慧的种群,知道空洞既然难以填补,不如换种方式认输。
视频图片、阅读音乐、聊天游戏基本可以概括完他们消磨时间的几种方法。其中我最感兴趣的,是他们手上设备中不断变换花花绿绿颜色的具体内容——据不完全统计,我津津有味蹭过的琅琊榜、芈月传、太子妃升职记、明妃传以及其他不知名电视剧合在一起的时间已超过了一集抗日剧。虽然回家后我对这些电视剧依然没什么兴趣,但斜着眼看别人在看什么同时还要假装自己没在看多么考验我斗智斗勇的能力啊。
我想了想,我之所以能看得挺投入,还得归功于大部分国产剧“从哪一部分开始看都没关系”这一优良特性。
三:沉思派
沉思派主要分两种:看书党和不看书党。
手不释卷、孜孜以求的看书党乃是不常现身的少数派。在修炼到一定级别之前,他们轻易是不会一展儒风的。毕竟,要想在地铁里认真看书,得克服人之体味、肉之触碰、车之摇晃等潜在困难。
据我观察,他们的读物以升级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应试职场类工具书为主。此外,心灵鸡汤、都市情感等轻松读物也颇受欢迎。但要说最得我意的,当属各类宗教书籍是也。
各位,宗教书籍早已摆脱了告诫子民好人一生平安、阿弥陀佛和大伙应该彼此相爱等初级阶段。我已经在不止一本白皮本黄皮本上看到“强子手拿屠刀,疑惑问道:'大师,为何钱财乃身外之物?'大师悠悠回答……”等小说桥段。看着教徒们一字一句地拜读,时不时拿着红笔圈出自己的诚意,我深深感受到我这个无神论者的无聊。
不看书党则更为神秘一些——因为我永远无法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沉思。我猜测他们很可能是因为没带手机、手机没电、有电没流量、有流量没信号等令人悲伤的客观原因而陷入对因果轮回的思考,因为我就经常这样。但我毕竟太过单纯,没能窥出被一张图片扣住命脉的单身狗的怨念,被一行文字打入冷宫的求职者的迷茫。我估计,短期内他们可能都不太想再打开某个对话框,或者某个APP了。
当然,沉思派中最神秘的一族,是那些不管带没带手机都绝不拿手机,只用饱含深意的目光逡巡车厢的人。我可以根据服饰配件妆容来猜测他们的品味,但我永远无法知道那位大妈是否在回味地铁杯广场舞大赛,这位小哥是否在寻找上回五道口站遇见的姑娘。
四:互动派
互动派,顾名思义,必须得达成“二人及二人以上”才能解锁。
互动派构成简单:男男、女女、男女混合。
男男们一般都比较沉默。说来也是,挤地铁既是体力活也是脑力活,当如花似玉的美男子被蹂躏成糙汉,怜香惜玉如我,也无语凝噎。
女性在这方面的续航能力则更为强劲一些。事实证明,如果女性想说话,即使车厢密挤逼仄氧气不足,她们也能从这到那侃侃而谈。此处我无法举例,因为女性谈论的话题之广之多之杂,已非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要说最有意思的,当属男女混合。三人游及以上的n人游是不够有趣的,因为大家光顾着矜持而无暇调情让我等看客倍感索然无味。一男一女,你情我愿,这才好玩。而暧昧男女的谈话,则尤其值得旁听。女方说明天晚上不知道吃什么,男方就懂了;男方说好久没买衣服了,女方就笑了。开心并非因为你,是天气不错有星星;靠太近不是我有意,是地铁太挤挪不了地;最好来个急刹车,顺理成章撞一起。
犹抱琵琶半遮面,暧昧固然有情趣,但热恋男女的互动才真正好看。
狭小的空间给了情侣们合情合理的亲热机会,也给了我等有声有色的观摩场面。车门是情侣的最爱,坚硬厚实又安全。我曾看着一位长身玉立目测一米七的少年将一位楚楚可怜估算一米六的少女堵在车门前,圈绕在怀里。少年借着身高优势低头俯视少女,将亲未亲,时而耳鬓厮磨,时而爱抚头顶。我总觉得一定会发生点什么,但下一秒却还是同样的剧情。年轻人不知道把握机会,等他们更大一些,就会知道,在众目睽睽之下贴脸捏腰窃玉偷香是多么浪漫而富有激情。当车门打开,他们消失在人海里,留下背后一群人在心中默唱“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第五:非主流派
说是非主流,其实也不罕见——不过是我偷懒,顺手起的名字罢了。这个派别可以容纳几乎一切小众的人群——比如,声音外放派、沿厢乞讨派、沿厢加微信派等等。声音外放派大概是其中最倔强的派别,不管有没有耳机,他们坚决不戴,只想让每一个乘客感受声音的美好,参与他们的狂欢。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这是他们在看视频。
“阿赖布打赖~”这是他们在听音乐。
“我跟你说啊我刚谈了一个亿的单子!”这是他们在打电话。
他们身体力行,践行本派箴言:你的空间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沿厢乞讨派是我最看不透的派别。因为我从没在地铁出入口见过他们,但却能在车厢里看见他们突然出现。这真是非常神奇的技能。通常情况下他们会随身携带音响设备,播放诸如“感恩的心”之类的歌曲,依次来到每个人的面前,拿着碗或者摊出手。惭愧地说,每次他们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都闭上了眼睛。或许我稍稍流露出好奇和同情,他们就会停留在我面前;或许他们真的生活艰难,不得不含泪如此。我不愿去猜想究竟是哪一种,不如闭上眼睛——反正我也没带钱。
相比之下,沿厢加微信派就明朗多了——他们以同样依次来到每个人面前的方式,告诉人们自己正在创业,加个微信支持一下。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祝他们好运。
我曾经很讨厌挤地铁。我不知道硌着我的是胳膊还是背包,更不知道下一波要挤我的人性别容貌。我曾不得不盯着别人的头顶看,也曾不得不屈居于他人的腋窝下。我常常如临大敌地抓紧自己的随身物品,千方百计找出能正常呼吸的缝隙。这种被迫且未知的“肌肤之亲”,一视同仁地剥夺每个人的尊严。我不知道应该感到庆幸还是悲哀——在这世界上,有人一辈子不曾来过地铁站。
挤啊挤啊挤地铁。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挤多久。但没关系,人类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