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岁这年春节,一个离奇的梦境让我得以直面生活中的焦虑、困惑与理想。
(上回书说到,我被一个关于脱发的噩梦惊醒,而梦的现实成因也许来自他人对我养头发的不满。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正如上回所说,去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期,我心中正式萌发了这个渺小而又伟大的念头。说它渺小是因为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看起来),只需要不去理发店就行了,还能省点儿洗剪吹的钱呢;说它伟大,因为看似独立自主、无足轻重的决定背后,自己要承受的担负实际上有很多。
这一切得从童稚时期谈起。我与“发型”的恩怨从那时就已开始。
小时候自己不知发型为何物。一开始,理发都是由父亲或母亲陪同,我的任务基本就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即可。父母给理发师提的要求也同样简单明了:剪短点。就这样,花上半个钟头,一套洗剪吹的程序走下来,一个在大大的脑袋上,顶着层又短又硬的毛发,摸起来像是碰到了只刺猬的小男孩终于可以拉着家长的大手回家了。有时候刚剪完头发去见爷爷,他总是拿起老一辈人的腔调,伸出厚实但已布满皱纹的手在我毛糙糙的大头上拍打,仿佛是在挑选要买的西瓜。他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剃头三巴掌,不打不光朗”。用时下的话语形容就是“盘他”。说不出是喜爱还是厌恶,总之,童年的重复记忆让我对理发有了程序化的偏见,以为头发稍长点了就应该去剪,而要剪就“剪短点”,毫无变化。后来年纪稍长,理发这件小事已能独立完成。父母有时仍会跟我一同去理发店,但主要还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需求。可即使独自一人去面对理发师,我也没有真得做出过改变。我渐渐知晓自己的发型叫“平头”,头发短齐,形成了头颅本来的轮廓。初中时期跟随着“叛逆”的潮流,我渴望摆脱父母的说教,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在力所能及范围内随便做点什么也好。于是一月一两次的理发成了我的一个好目标。
有一回,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如同一个蹑手蹑脚,正悄悄翻越边境线的偷渡客,走向我家旁边的一间理发店。(说来也奇怪,貌似如今理发这一行业都做不长久,去过的店内理发师、有时甚至包括店铺本身,都走马灯似地变动着。我刚体会到一些“老主顾”的待遇,就又得面对一副新面孔。)
我的步伐看似沉稳,心脏却像即将轮到自己上台演讲时一样砰砰直窜。我的大脑也没闲着,脑海里不断放映着因为重复太多遍而令我有些厌烦的对话。
“你是谁?”一个来源不明的声音响起。
“我就是‘我’,还能是谁?”我回答道,十分理直气壮。
“噢。那‘我’今天是来干嘛的?”那个声音学起我的语气来。
这时我刚好走到理发店门前,正准备抓住玻璃推拉门外的把手拉开它。我依然镇定地回复:“当然是来理发,你没看到这上面的标识么。”
“‘我’有什么要求呢?还是和往常一样?”那个声音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近,我感觉它是由眼前的门内传来。
“啊,当然不!”我虽然把嘴闭得好好的,却差点任由声带振动发散出那声轻轻松松就能念出的“嗯”。我像拨浪鼓一样摆头,整理自己的语言,“我想……”
我的动作比自己的思维要快了一步。此刻我已经拉开了玻璃门,一只脚迈了进来。理发店里边的柜台上露出一个黄色的脑袋,准确说是一簇金黄色的卷发,底下是两只略显疲惫的小眼睛。这脑袋朝门口问道:“可要理发呀?”
“嗯。”我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博弈之中,想都没想便当即回复他。这声音与其说是“随口说出”,不如说是自声带里直接蹦跶出来的。
我又迈进另一只脚,站到店铺内,身边地板上是一团尚未清扫的碎头发,来自一个或几个天晓得是谁的人。我又转过身去关门,因为心不在焉,回拉的动作有点大。玻璃门成了一个冒冒失失的大汉,一头闯进店内,“头”磕碰到了挂在门前的幕布式风铃,清脆的回响一度盖住了店内播放的音乐声。不知是不是店家以此提醒自己有新来的客人。
我松开把手,“玻璃门大汉”缓缓退去,回到与街道平行的位置,仿佛在为自己的冒昧请求原谅。店里的黄毛已经站起身,走到顾客洗头的水池边,手里还捏着一条深紫色毛巾。他身材消瘦,穿着紧身的衣裤,脚踝和手腕从衣裤袖口露出。我暗地里想,如果长大后我是这幅摸样,父母肯定会对我大发雷霆。
“你头发剪多少,还跟上次一样吗?”黄毛问道,跟脑海里的声音如出一辙。
我不停提醒自己,这次不能再“嗯”了,我要把自己的想法向他全盘托出。我需要做出改变,现在正是时候。
“我想,”我悄悄地攥了攥拳头、挤了挤牙齿,终于开始说一直憋在心里的话语,“我想弄点长的发型。”当时的我对于时尚还无太多见解,但偶尔也会对头发稍长,能披躺下来(不像我一样,头发永远是朝天挺立着)做点造型的人有种朦朦胧胧的羡慕。我并不清楚具体含义,就是单纯地把这种“头发比较长”的状态称之为“发型”。
黄毛听了这话,乐得合不拢嘴。他走到我身前,用手指戳了戳我硬邦邦的黑发,说:“你头发这么点长度,做不了‘发型’的。”此后他再也没有对此做进一步的解释说明。
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这么消散了,像是一个系口松开了的气球,“咻”的一声没了踪影。“那就照常剪吧。”我垂下头,又没了脾气。一如既往地坐好,一如既往地披上围布,一如既往地选择“平头”这个从小到大唯一官方指定“发型”,一如既往地让电推子在头顶巡游,像极了垃圾堆里苍蝇们的嗡嗡交响曲。
我还记得在那之前的一天,我拿着作业本和水笔去办公室找班主任订正讲解,看到他正在跟班里一个留着有些长度,不知是天然还是烫出来的卷曲头发男生训话。那个男生全程沉默不语,低着头看向自己脚尖。他的卷发貌似因为干燥而变得蓬松,显得有些凌乱,使他的头顶看起来像是包了层厚头巾。
班主任在他面前站着,用老教师特有的口才技能对男生滔滔不绝。班主任的个头不高,看向那个十分壮实的男生时甚至需要仰视。不过由于他严肃的性格、发怒时强烈的气场,我确信,肯定没人敢把他当成“矮子”来看待。和他当面对质时我总是心惊胆战,心底里瑟瑟发抖。他的头发黑白相间,其实也不算太短,但都被精心梳理过,服服帖帖地趴在头皮上,所以并未占据太大“空间”。待我走到他们身边时,我听到班主任用带着几分埋怨的口气说:“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你今天放学后就去把这头发剃掉,难看死了。我也不是让你弄成光头,对吧?关键是你现在的这个发型太邋遢了,不符合学生的形象,你明白吗?”见到“平头”的我过来了,他像春运时在路旁焦急等待半天,突然遇到前来搭讪的黑车司机的旅客,咧开嘴巴,露出两排牙齿,笑着说:“你看看,”他手掌伸出、指尖齐刷刷对着我,示意那个男生抬起头来看向我这边,“查同学的发型就弄得很好啊。小男孩理个短发,望着清清爽爽的。你应该就像他这样搞(理发)。”男生抬起头,瞥了我一眼,又把头埋了下来。
刚到达现场,尚且迷糊的我被突如其来的赞扬弄得不知所措。我愣了一秒,心里想着被权威称赞总归还是一件高兴的事情。于是我也嘴角上扬,从口中挤出几下轻轻的嘿嘿笑声。这次莫名其妙的表扬却让以后的我耿耿于怀,内心无法平静下来。原因很简单,在班主任眼中,“平头”的男生等于正常乃至优秀的男生。看到“平头”的我,正好就拿来给“不正常”的男生当正面教材,顺便夸赞我一下。可问题在于,“平头”是我想要的么?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尝试过“平头”以外的任何发型。如果说,“平头”是我众里寻她千百度,在尝试、见识体会众多发型之后的主动投怀送抱,那么“表扬”也不失为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我满足了自身的需求,也符合了他人的期待。然而,我稀里糊涂地每月必去理发店,像剪指甲一样处理掉长出来的头发,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机械的步骤,完全没的选。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曾知晓,这样的我哪里有高兴的理由呢?
后来我也常常重新审视理发店内的那段对话,并对其违反常识的情节发展感到疑惑不解。就像,就像那个梦里父亲对于我的秃顶视而不见一样,特别不合常理。为什么我会不知道做“发型”首先得把头发养长?为什么黄毛先生没有把他的话说完整?需要做发型就要先留头发呀。既然要留长,这次就不能再剪“平头”了。是的,不能再弄成“平头”。我仿佛找到了破解这个少年悬案的钥匙。
【未完待续】
<<<点我查看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