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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提春秋笔法的微言大义,就一定要提《春秋》首篇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的“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单从《春秋》的这九个字,愚顽如我者肯定大义小义统统都看不出来,孔老爷子的心思就算是白费。感激左传把这九个字展开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于是乎朽木不可雕的我终于看懂了孔老爷子的骂人不吐脏字,吃人不吐骨头。
话说郑武公娶了个老婆叫武姜,生了俩娃,头胎老大是睡觉时生下的(一说是难产),差点儿要了老娘的命,把老娘吓得不轻,虽然最终母子平安,但老大从此就不招老娘待见了,连名字都给起成“寤生”。而老二段呢,大概生得很顺利,从小深得老娘的欢心。武姜对两个亲生儿子一爱一恨的偏心到了什么程度呢?那年月,周朝祖宗的规矩是只有正房长子才能继承王位爵位,武姜就偏心到天天吹枕边风让老公废长立幼。好在郑武公耳根子硬,不肯为了讨老婆高兴冒众叛亲离败家亡国的风险,寤生的政治前途才没有被老娘断送。
寤生继位后即郑庄公,老娘还是看他不顺眼,怎么办?要求他给亲弟弟段安排一块最好的封地。郑庄公是个孝子,或者说,为了教化子民巩固统治地位努力地做出一副孝子的模样,总之郑庄公对老娘的要求通通满足。
这个段有老娘撑腰,先是搞到一块最好的封地,面积比哥哥庄公的管辖范围都大。按当时的分封礼制,任何诸侯的封地都不能大于周天子的王畿,同理,任何诸侯大臣的封地也不能大过诸侯的京城,段的地面比庄公的还大就是严重的政治错误,是“僭(音贱)越”。但段并不知足,不断扩大管辖范围,甚至连原本归郑庄公管辖的边界也侵吞了去。大臣们快分不清谁是国王了,要求郑庄公管一管弟弟,郑庄公的回答有两句,一是“俺娘要这样的,俺能怎么样?”二是著名的成语“多行不义必自毙”。有了老娘的撑腰和郑庄公的不闻不问,段这小子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跟哥哥抢地盘不算,还招兵买马集草囤粮,跟老娘约定某日某时攻打都城,让老娘到时打开城门来个内应外合,把郑庄公给“咔嚓”了,自己取而代之。
段实在低估了哥哥的政治手段,他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郑庄公的掌握之中,段刚跟老娘定下“妙计”准备马到成功,结果马还没到都城,郑庄公的大军已经到了,段大败,逃到鄢,再战,又败。郑庄公还算仁义,没有杀掉弟弟,只是把他赶出郑国,容他逃往共(所以后世也称段为“共叔段”)。
《左传》对孔子“郑伯克段于鄢”这六个字的春秋大义解释道:“郑”是指这场战争是郑国的国家意志,称郑庄公为伯,是讥讽他身为兄长(“伯”在古文中除了指公侯伯子男的爵位,另外还有伯仲叔季的长兄之意)对弟弟不施教诲,任由弟弟胡作非为,直到时机成熟,一举消灭这个政敌,这种行为偏离了正人君子的德行,属于政治阳谋;直称段的名字,而不称弟,是批评段的行为不是弟弟的本份;“克”,古文专指两国争战一方胜,用这个字,说明当时郑庄公与段的情势已经不是简单的内战,而是两国敌对的状态了;不交待段的结局是出奔,是故意让人误以为段已被哥哥所害,实际上就是特意地责难和加罪郑庄公的政治阳谋。
所以,孔老爷子的“郑伯克段于鄢”其实是认为郑庄公的过错比段还大。对弟弟不能以仁心教诲,对弟弟的野心,不能防微杜渐;对母亲,不是真心行孝(不知孔老爷子会不会认为真孝的话,就该把王位让给弟弟自己跑到深木老林去),把段赶走,根本不体衅母亲的爱子心切。郑庄公一出场就被孔老爷子用这六个字定义为不仁不义不孝的奸人政客,一个历史的反面人物。
依我愚见,孔老爷子对郑庄公的讥讽实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要说郑庄公身在王公,一旦失势就难免流亡甚至亡命,就算是寻常老百姓家,赶上一个偏心的老娘,一门心思地挖老大的肉往老二身上贴,也够人头大一辈子的了,试想天下之大,纵横古今才出过几个尧与舜?
《左传》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在郑伯大获全胜把政敌赶出家国之后,立刻对老娘也下了手,因为老娘也参与了“反革命政变”嘛。郑伯以此为由把老娘软禁在了颖城,发誓除非黄泉之下,绝不与老娘见面。郑伯的忍功到此终于有了出头之日,几十年的委屈与怨恨一下子都报复回来了。
可报复的快感没持续多久,郑伯就后悔了。到底是出于母子连心的后悔,还是出于政治教化目的的后悔今人不得而知,总之是后悔这个“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誓发得太毒了,如果尽孝,要背个言出无信的恶名,如果守信又得背个不孝的恶名,左右为难。
有一个叫颖考叔的郑国士大夫风闻此事,就找个由子见郑庄公说是献点宝。郑庄公设宴款待,颖考叔吃饭的时候故意把好吃的鱼啊肉啊放在一边,郑庄公很奇怪,问怎么回事,颖考叔就说啦:我有个老娘,这辈子我吃过什么好东西一定要我老娘也尝到,今天您给我设宴,我老娘却是吃不到的,所以我要把好吃的留下带回去给老娘尝尝。
郑庄公一听,这不是故意讽刺我把老娘关起来不孝顺吗?又不能发脾气(由此看郑庄公肯定不是个昏君或暴君,应该算个明事理的人),就假模假势地叹气说“你有好娘亲,我就没有”。颖考叔明知故问,郑庄公就坡下驴说出自己的苦恼。颖考叔说:这有什么难的?挖个地洞,一直挖到出水了,不就到黄泉了吗?
郑庄公大喜,果然挖个地洞,在地洞里与母亲武姜见了面。武姜一手策划了两个亲生儿子的骨肉相残,致使小儿子远遁他乡,大儿子誓不相见,想来早就悔得肠子也青了,现在大儿子给了这么一个台阶下,自然高兴得不得了,从地洞里出来就唱起了“咱们老百姓啊今儿个真高兴”(原文: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郑庄公呢,既捡回了孝子之名又维护了言出必果的尊严,自然也是得意得一塌糊涂,也唱“高兴高兴真高兴”,从此,书中说“母子如初”,这个“如初”应该是指通常的和好如初之意,而不是指“如”娘看儿子不顺眼的“初”。
颖考叔因为这份仁慈之心和这个金点子被史家奖励了一面“纯孝”的锦旗,“颖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及庄公”。
到此,《左传》“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有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事实上,经过共叔段之乱后,郑国一直也没消停,段的儿子公孙滑后来逃到卫国请求援救,然后卫国与郑国之间就是一会儿卫伐郑一会儿郑伐卫,打来打去了若干年,段的后代始终没有成气候。
郑庄公于“克段于鄢”后的第22年(公元前701年)五月死了。那个纯孝之人则在公元前712年郑伐许之战中,因与本国士大夫公孙阏争战功,被嫉妒他的公孙阏一箭从城墙上射下来,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