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不可思议的故事
1、春兰姑姑
小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岁的时候吧,我经常看到鬼魂。是真的,是我的亲身经历。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什么是鬼魂。我对这个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一片茫然无知的感觉。人们把这种能够看到鬼魂的人称为火焰低的人,特别是十岁以内的小孩子,大人们每逢天黑了就会召集自己的孩子回家。因此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晚上就会变得相当漫长而又充满神秘的色彩。
记得当年村子里有一位梳一对乌黑长辫子的姑娘,她的名字叫王春兰。她并不是我的亲姑姑,而是在我们这个王氏一脉传承的后裔中,论起辈分来,她是我没有出五服的姑姑。春兰姑姑正值十八岁青春妙龄,长着一对迷人的丹凤眼,高挺的鼻子下面是丰满圆润的鲜红嘴唇,她的整张脸的五官配合得非常精致,妈妈说她是个美人坯子,可惜生在了穷苦人家,不知道将来是否有一个好归宿。
春兰姑姑家离我们家比较近,在我们家屋右对门。她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共四兄妹。作为家中的长女,在十岁那年,她还没有读到小学三年级就被当时“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严重影响了的双亲叫了回来。从此的每天,春兰姑姑就跟村里其他失学的女子一道,变成了父母身边的好帮手,像织网、做饭、洗衣服、喂猪……所有的家务事都得帮着做。因为弟弟八岁、妹妹六岁都要上学,而最小的弟弟也有四岁却是个瘫痪的孩子,基本生活都没有办法自理,每次的大小便都得春兰帮忙才能完成。小春兰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天天成长了起来。
而春兰的妈妈,我们应该叫四婆的那个女人,据说从前也是个绝顶的大美人,因土地改革前的成分不好遭到打击而家道中落,无奈之中嫁给了家中一贫如洗的四爷爷,从前没有做过农事的四婆在结婚后,不得不跟着丈夫下田上地,做一些诸如栽秧、割谷、担稻、锄草等等农村妇女该做的一切。
在我们这个小山村中,无才无德没有多少知识已经不重要,而不参加劳动则会被视为懒惰的表现,是要遭到全村人唾骂的。娇娇滴滴的四婆不满穷苦的现状,又接连生下了四个孩子,家中的清贫更甚,更重要的是最小的儿子竟然是个先天性的残疾人,她更加感觉自己颜面无存命运不公。因此对孩子们的非打即骂便成了四婆发泄情绪的手段。她骂女儿是“狗婆”、骂儿子为“抽筋的”,已经是众人皆知的挂在嘴边的口头语。
记得在春兰姑姑出事的前一年的春节之前,家家户户都接裁缝来缝制准备过年的衣服。春兰家虽然穷苦,但是也还是准备了几匹布料给他们做衣服。这个时候也是孩子们一年来最高兴最期待的时候。裁缝师傅也是本族的,我们喊他王叔。王叔来春兰家做衣服了,他早就听说了四婆骂骂嘞嘞的坏脾气,他决心惩治一下春兰的妈妈。
家中来客人了,春兰的妈妈这回亲自下厨房烧菜,她已经在日积月累的叫骂中,喊春兰为“狗婆”习惯了。因此,“狗婆,快把那个葱拿来”、“狗婆,把这个蒜洗一下”,厨房里还是充满着她的呵斥声和叫骂声。谁知道过了不久,正在前面堂屋里忙着做衣服的王叔的声音比她更大:
“出来,快出来,狗婆;来试衣服”
别看春兰的妈妈对女儿骂声不绝,可别人也这样“骂”自己的女儿却实在无法容忍,她丢下厨房的活儿,顺手抄起炒勺冲了出来。怒气冲冲喝问道:
“ 你喊谁?你叫谁狗婆?”
“你女儿呀,你不是叫她‘狗婆,洗一下这个’、‘狗婆,你洗一下那个’吗?她的名字不是叫‘狗婆’吗”
王叔非常机智地回答,他还故意装做不解的样子。
四婆却被王叔的一番话问住了。自己整天“狗婆”前“狗婆”后的叫自己的女儿,也别怪人家会误会的。只好强压怒火 ,做声不得。
这件事在全村传开了,人们称赞王叔的巧妙机智的同时,又暗暗地为一天一天长大的春兰的命运担心。
而这个时候,春兰姑姑已经十七岁了。她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狗婆”是一句极不好听的骂名。不知道是谁告诉了她,所谓“狗婆”就是另外一个名词“婊子”的别称,都是指与别人发生不正当性关系的女人。母亲这样骂自己,嫌弃自己,诋毁女儿的清白,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春兰姑姑渐渐地有了自杀的念头,这是她到我们家来玩时跟我妈妈说的。她经常来向我妈妈讨教织毛衣的针法,也述说一些母女不和的烦恼。我虽然听着不大明白,但是还是瞒喜欢她来我们家的。因为她经常教我们用红绳子玩翻花儿,也折叠一些有趣的小玩艺儿,像小飞机啦、小轮船呀,可有意思了。
春兰姑姑经常到我们家来串门儿,有时候玩得太晚了就没有回去,她同我们姐妹挤在了一起。这下妈妈可省心了,我们姐妹俩晚上睡觉经常爱蹬被子,为了避免我们受凉,夜里起来来盖被子的事情自然而然移到了春兰姑姑的身上。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久,渐渐地,每天晚上我有了盼望春兰姑姑到来的感觉。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九七九年十月的一天,在那天晚上人们说我中邪了;而那一天,正是春兰姑姑落水溺亡的日子。
那时我才六岁,刚刚上学不久。那个时候在我们每个孩子的心目中,上学是多么神圣的事情啊,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成天捧着书本摇头晃脑地朗读课文成了我最幸福的事情。每天晚上,不是练字就是写作业,我通常要忙到21:00以后才睡。而这个时候,春兰姑姑就已经来了,她捧着毛线衣,一针一针织着,和我共用一盏灯。有时候,姑姑还无可奈何地停下手中的活儿,非常羡慕地看着我读书的样子呆呆出神。
平常的每个晚上,春兰姑姑不到20:00就已经到我们家了,可是这一天21:30多了,她还没有来。我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安静地做着功课,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觉得自己怪想念春兰姑姑的。于是我走到我的房间的那个唯一的一扇小小的窗户跟前,我想看看春兰姑姑来了没有。因为妈妈经常教导我们晚上不要开窗户,所以我只是借着木制窗户的透明玻璃,不经意地向外张望。
外面已经是灰蒙蒙的夜色了,不知谁家的狗儿的“汪汪,汪汪汪……”的叫了起来,跟着“汪汪,汪汪汪……”好多的狗儿也跟着附和着叫了起来,好像是村子里发生了什么悲惨的事儿,以前只有每逢我们的亲人去世,才听到家狗如此悲惨的叫声的。我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我家堂屋透露出的微弱的亮光照射到门前的大路上,我看见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小伙子风风火火地走了过去,他们每人两只手里分别拿着竹竿和长绳子,吵吵嚷嚷地说要去打捞什么东西。
不一会儿,伴随着凄厉的犬吠声过后,我看见一个瘦长而纤弱的人影向我们家的方向走来,她的一对长长的辫子已经垂到了小腿后面,因为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脸,更看不清她穿的衣服,依照她的身形非常像春兰姑姑,可是今天她走路的样子非常奇怪,既听不到一丁点儿响声,也看不到她迈步的动作,她的整个人就像在浮在空中飘一样,像电影里慢镜头的缓缓地缓缓地走。对了,春兰姑姑一定又受到什么委屈了,她那呆呆滞滞慢慢吞吞的样子仿佛有受不尽的委屈。她现在才到我们家来,肯定又是陪我们姐妹俩睡觉的。我虽然感到疑惑但是也没有乱想,连忙跑到堂屋。
说时迟那时快我打开房门准备出门去迎接春兰姑姑,我也许是高兴得有些忘形了,一边开门一边兴奋地大叫:
“春兰姑姑来了,春兰姑姑来了……”
我还没有喊叫完,却被正准备进门的妈妈听见也看见了我的“反常”行为,她一边急急忙忙将我搂进怀里,一边心惊胆颤地喃喃自语道:
“她姑姑呀,你别来呀;你别吓云儿呀,你别来……”
我听得一楞一楞的;春兰姑姑怎么了?妈妈怎么这样说?
妈妈一边去关外面堂屋的门,一边无比悲伤地告诉我:
“你春兰姑姑死了,今天下午投的河;全村的人都去打捞她的尸首去了;云儿,你看到她,那是她的魂魄回到村里来了;那条河离村子这么远,她现在回来是叶落归根呀……”
接着,妈妈去弄了些纸钱、香烛一类的祭祀用品,带着我来到外面大路口,吩咐我点燃香烛然后跪下,跟着她一起烧纸钱并念叨着:
“春兰姑姑,春兰姑姑呀,云儿不懂事,你以后不要来吓她了,做嫂子的没有什么东西送你,这点钱你拿去花吧!别再来了,求求你了,她爸爸不在家,我一个人带着他们不容易呀,云儿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她爸爸交代呀;春兰姑姑呀,你好好走吧……”
一阵阴森阴森的怪风旋转而来,像一个翩翩起舞的淘气的精灵,纸钱的余灰刚刚燃尽就随着那一阵风儿去了。他们飘忽之间,我仿佛又看见了春兰姑姑。春兰姑姑还是那硕长而纤弱的样子,还是那一张忧郁而苍白的脸,还是那一对长长的乌溜溜的油亮辫子,还是她走前那一套淡淡的白色的衣裙。她说着“奴本洁来还洁去……”她唱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她在每一家门前驻足停留良久,她还是舍不得离开我们,她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
这天之后的每天夜晚,我像中了邪般每天在午夜时分都看见了春兰姑姑。她现在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她的头发都是披散开来、凌乱不堪的。她的双手由于河道里枝枝桠桠的冲击而变得伤痕累累,她每天都来到我们的房间外面的窗户旁边,有时候我还看见她张牙舞爪地趴在窗户上,用她那双血肉模糊的惨白的修长的手使劲地敲打着窗户,我甚至还听到她哭泣的声音伴随着她的动作,在这漆黑而又恐怖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要回来,我要回来,回来……”
“我要回来,我要回来,回来……”
春兰姑姑死了三个月之后,我们整个村子里的青壮劳动力在那条带走她生命的河里打捞了三个月,才终于将她的尸体打捞了上来,听说闻讯而去的四爷爷见到自己的大女儿之后当场昏厥了过去,而春兰姑姑竟然在漂流了三个月之后,面目保持着完好如初,像刚刚死去时一样非常平静非常安详也非常美丽,但是她在见到亲人之后七孔流血了,整体五官马上就变得狰狞恐怖起来。她那一对长长的辫子也由于河水的冲洗而散乱了,更奇怪的是,她在出事之前我并没有看见她穿的是什么衣服,现在依据她遗容的穿着就是我以前天天深夜看到的那套淡淡的白色的衣裙!所不同的是,现在遮住她身体的那套衣裙被河水长期冲洗变得有些暗黄了。
当村子里所有人也包括我都去春兰家吊唁之时,当我看见春兰姑姑现在的遗容就是我以前深夜天天看到的样子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啊”地一声怪叫就一下子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此后,春兰姑姑入土为安了,我在夜里再也没有看见她。但是在她灵魂与身体归依到一起之前的那段恐怖的日子却常常伴随着我的成长,令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噩梦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