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太阳格外的耀眼,入秋之后似乎阳光比夏日时还要美丽。阳光照耀下的树荫里闻得到夜里露珠随着热气蒸发的味道,鸟雀们也开始找阴凉的地方藏着安静下来,风声吹过听到的全是沙沙的树叶和声。
几日前认识了一位新朋友,聊起她的过往,意外地让我想起了去世的外婆。
外婆去世时年岁已高,家乡有一个习俗,似乎是老人过了一定岁数就不再提醒年岁的增长了,过寿更加是被外婆明令禁止的,大约的意思是长寿之后已经是从上天偷来了多余的岁月,不要用庆祝的仪式来提醒上天。说起来,这一切都是隐隐约约的,毕竟,当时那么年轻的我,对生死又知道什么呢?
家里关系亲近些的亲戚们似乎都还算是安康祥乐,我经历过的亲人离别在此之前大约只有两次。一次是一岁多时外公去世,因为太小,对外公的记忆只停留在一张黑白照片里那个身形瘦削但看着脾气很好的老头儿,妈妈自然会说外公很疼爱我,我却也无从得知了。第二次就是成年后外婆的去世。
外公外婆共生了八个子女,其中第四个却在几岁时得病没了;当时那么艰难的岁月,外公微薄的工资和外婆得力的辅佐,并且我妈姊妹几个从小就开始做些零工补贴家用,活下来的七个子女竟然都接受了教育在新中国新社会里做了不错的公职。因此外婆晚年大约是幸福的,虽然外公去世得早。
妈妈年轻时就从老家出到省会城市从此一直在外扎根,独生子女的我只有在寒暑假时才回到外婆家,小时候外婆还没分家,几家舅舅阿姨都住在外婆的独立楼里,每家有一间房,厨房和卫生间时公共的。因为我从小讲普通话,而外婆家讲粤语,所以我总是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后来全靠自学总算能够与表哥表妹们对话,可是论起方言的流利毕竟还是差了些;并且我也只是假期才出现的外面小孩,表哥表妹们的圈子里我始终是个外围。
很多时候他们外出玩耍如果不是大人指令,我会被遗忘在屋子里。可是其实我并不觉得不自在,坐在安静的角落里,看外婆屋里屋外忙忙碌碌的身影也是我自己喜欢的一个项目。
说不上来外婆忙碌的身影有什么特别,她是民国时候的少女,因此裹了小脚;走起路来有些特别的步伐,说不上来就是与爸妈一辈很不一样。勉强可以用小步快走来形容,伴着身形的摇摆平衡着,我总感觉外婆是别的空间穿越来的一个老人。大约外婆这样走路也是累的,晚上睡觉前总记得外婆会在她的大大的木板床上自己给自己按摩脚板底。
早年的灶台还用的是柴火,坐在燃烧的灶台旁边听木柴噼啪地在燃烧中爆裂是我另一项娱乐。然而这个项目总是限量地,大约大人们觉得小孩子在有火有刀地厨房里晃悠是件危险的事情;因此常常坐一会儿就被大人赶着去别处了。
外婆知道很多道理,所以咬着牙每天接五六趟杂活儿也把全部子女送去上学;并且还让成年后的子女资助了另一家亲戚的一个女孩子去上学,因为她妈妈不愿意在女孩子身上投资教育。周边街坊家里家外有了纠纷都来找外婆断理,还没有人对外婆的判决不服的。
可是外婆大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一定会写(旧时需要用签字的地方都可以用印章,外婆有一枚材料非常漂亮的印章,我只在很偶然的场合看到过几次)。她的娱乐就是忙碌的间隙坐在窗边信号好一些的地方听广播里的粤剧。那种嗯嗯啊啊拖拖拉拉的艺术我到现在也不能欣赏,但是外婆每日都会抽半小时很仔细的听,一边听一边轻轻在自己膝盖上打着节拍。那种陶醉的样子,让我觉得一定只是我愚钝,这种艺术对懂得欣赏的人是非常美丽的旋律。
再小一些的时候,家乡的街道真的可以做到户不闭门。外婆外出买菜前,先给我买一份家乡小吃的碗子糕,5-6岁的我就坐在小楼门口一边吃糕一边等着外婆回来。此后的我行遍千山万水,再没有尝到这么好的小吃。
外婆去世前的几年里,眼睛得了白内障,年纪太大了医院也不愿意冒险再给做手术;因此外婆在耳朵渐渐不好之后,视力也不太好了。每次妈妈回去陪她,她总会一遍一遍询问妈妈我的名字,外婆会用很抱歉地语气说,是不是你有一个女儿啊,我年纪大了记不清了,她叫什么啊?有时候她这样问地时候我就在不远地地方坐着,看她脸上安详但是有些惶恐地表情,然而外婆脸上地皱纹却是如此地漂亮。
可是虽然看不清也听不清,外婆却最害怕别人把她当特殊地人物伺候着;每日依然坚持着自己打水洗澡,甚至还要自己外出买菜(后来被舅舅们强烈抗议终于放弃了),至于一早一晚整理容颜和衣装更是绝对不可能假手他人。我想,我性格中倔强甚至有些顽固的一面,大约就是外婆的隔代遗传吧?
听妈妈说,外婆去世的时候很安详,她在旁边抚摸着外婆的手,老人的生命之火就像燃烧尽了的蜡烛,渐渐一点点的暗了下去,直到火星儿也灭了。
我没在外婆身边陪她去世,也没有参加葬礼。在我敏感但是又孤独的内心里,人都没了其实仪式什么的也许只是为了活着的人求个安慰。大约也是因为这样,我似乎并没有真的意识到外婆真的去了,似乎潜意识里这只是妈妈带来的一个消息,等到来年休假我回到家乡,老老的外婆还会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直到突然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很小的时候,外婆在老房子里大床边,就着昏暗的灯泡缝补什么,我坐在床下的小板凳上看着她,突然问了她一句:外婆,老了是什么感觉啊?外婆抬起眼看着我笑了笑。
梦醒了,我不记得外婆给我的答案是什么。却真的明白外婆是走了。好遗憾,那么多的问题没有问外婆。可是,暗自里希望,也许等我老到像外婆一样,也能像她一样安详的离开。
外婆,希望你在天堂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