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河岸边摆下第一叶扁舟,引渡我直到你的心床?是谁,在隔窗的墙围里种下第一树梅花,心弦拨动为花的馨香还是情郎的模样?
那年,你骑着竹马来到我床边,王郗两家,投石之间,这却是你我第一次相见。见到你,手中握着的青梅悄然低垂,一如我,柔顺的眉眼。
去年冬天,凭窗倚望,雪花漫天,梅花流妍,还有你无拘的笑脸。当时,叔父们说你年纪虽幼,翰逸神飞比之王羲之伯父不落其下,静雅自持饶是谢安爷爷也只好摆手自愧,我只是吐了吐舌头,并不相信。
然而,还是忍不住偷偷记住了,梅雪中那当风玉立的身影、那不羁却儒斯的风流。而今,你一袭青衫,丰神如玉,冠带素雅,一支青竹打马而来,我不觉看得呆了。
如果早一点,能与你相遇。听你朗诵为我填的词,看你写字时那一脸的恣意妄然;看你踏花入酒肆,对着美貌的轻弹古筝的少女吟出动人的诗篇,听你在山中抚琴,对月清歌;看你痴望海棠紧锁眉头,听你细语呢喃轻声呼唤。
我想要在这些凌乱的年生里植下我们共同的回忆,直到这些记忆爬满岁月的年轮,直至我们发白如雪。
你乘我不备于我手中拿走梅花枝,手法是那样的慢那样的轻柔,娴然自适仿佛是取走一株海棠花柔弱的花蕊,舍不得稍微的用力。你说,世间的花,妖娆变换着华丽,肆意挥霍着芳香与姿容;而梅花不,百花争妍,她只是默默守在一隅,连花骨朵儿也不冒出。一到冬季,万籁俱寂,她却甘愿身披素裳,以娇柔之躯当严寒之气,以枯瘦之身撑起沉沉冰雪。
我看着你依然稚嫩的脸,惊异于那口中的言语,竟说不出一句话来搭。如果可以,我才不要在你的记忆中留下我木讷哑言的样子,才不要。可是,明明知道不可能,还是会忍不住黯然。
你走了许久,我心依旧沦留,回望方才的时空,梦想着何日再见,心内渐次升起初阳般的暖意。女孩子都喜欢做梦,而你就是我梦中的明月光,触碰不得的内心的柔软。
梦中月明,一直在天涯的某处等待,而你又等我在何方?我不要相思茹苦惹人心,我不愿孤枕空床敌素秋,我不听短笛无情苦断肠,这,你可都知道?
时光总是匆匆,更别说加上了思念的重量。茫茫的期许,期许隔着窗能再一次偷偷打量你的眼角眉梢,然而总是不得见。听父亲讲,你已在学堂成了叱咤一方的才俊,已不复能时时到府中了。
而我的思恋,成了闺中独家的记忆,埋在心底,在最亲密的乳娘面前也不敢透露。每日里,除了偷偷翻看教丫鬟悄悄捎来的《西厢记》,闲来总是懒倦。是睡是醒,是即是离,西厢的烛火依稀,而再绵绸的记忆也架不住似水流年。
献之,你可知道,这些年,我用对你深深沉沉的思念筑成了一座孤城。孤城如斯,月华如水,这水掺满了惆怅,早已生发出了心痛的滋味。
郗道茂啊郗道茂,你怕该是这世间最傻的女子了罢,你又何必拒绝了所有人的青睐,而去等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孤城依旧月明,而那月远了又近,近了又远,却从不属于何处,是否,你也从不会属于我?想来,是劫也罢。我们不过是这尘世中的一闪而过罢了,拥不拥有又何必那么在乎。
浮生应若梦,期年之后,期期艾艾的王羲之伯父的一封求亲的书信到底是来了,信中他客气地对父亲说:“你家女孩有没有中意的对象?如果没有,就和我家小郎结婚,那是再好不过了。希望你考虑一下。”当父亲将书信递给我看时,我满脸掩饰不住的惊喜。
我向父亲深深道了个万安,乖巧的说:“女儿婚事,全凭父亲做主。”于是,不久之后的佳宵良夜,鞭炮声响,我顺理成章的嫁入王府,成了你的妻子。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万幸我刚巧赶上了。
婚后,王献之依然才思不竭却宦情淡薄,也许他本就不适合去蹚沉浮宦海的浑水。而郗道茂刚好也是。他们只是清净度日,闲时流连山水。
他喜欢书法,也颇得奥妙,于是郗道茂就给他研笔磨墨。伊人如画,诗酒年华,夫妻无间。熟料,命运偏要幸福不得善终。
简文帝的女儿新安公主司马道福钟情王献之久矣。
新安公主早就听说王献之又有风度,又有名节,又有才华。当年想嫁却没有机会,如今她从婚姻里解脱出来,而且还很年轻。而郗道茂,虽然已明媒正娶,但是目前没有儿子。妇女无子,可以当做黜妻的理由——正是下手的机会,于是她反复向皇太后央求,又去求皇帝下诏。
于是,皇帝一纸诏书,令王献之休妻再娶。
你遇上一个人,你爱他多一点,那么,你终究会失去他;然后,你遇上另一个,他爱你多一点,那么,你早晚会离开他。直到有一天,你遇到一个人,你们彼此相爱,以为会此生不渝,却还是抵不住一纸诏书,几行字句。
凌乱了年生,错乱了缘分。缺了西厢的红娘,月老你是喝醉了酒把红线乱牵!
王献之也不肯另娶新安公主,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这祸端竟是个躲不过的梦魇。公主携了不屈服的姿态深情而来,要为自己争得幸福,却在途中破坏了幸福本身的意义。
无奈与君绝,可怜的郗道茂只有打点起自己的小包裹,离开了王家。断了念想,断了飘渺,是浮生三千梦影中曾经绚丽的一朵,或悲,或喜,或悲喜皆不重要。这爱恋不过是我生命的流年中一位匆匆过客而已。莫要拿流年,乱了我浮生。
一世情牵,你的爱载不动我的离怨,曾经的约定如海中一叶扁舟,尽管我挣扎了好久,依然到达不了预定的彼岸。恩爱已淡薄,只留一声叹息,即使我终身守节不再嫁,但也已然不重要了。
过去的事,残损的梦,逝去的韶华。难免埋怨时间的手,把相爱写成相爱过。送别的桃叶渡口,你离我越来越远,远到我看不见。这一世,错过抑或过错都已不重要,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我们都不要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