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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一角的几棵桂花树下,十几个阿姨,随着刀郎的歌声——“我是那年轮上流浪的眼泪\你仍然能闻到风中的胭脂味……”在花老师的带领下,一招一式地跳起了《花妖》舞。“……君住在钱塘东\妾在临安北\君去时褐衣红\小奴家腰上黄\寻差了罗盘经\错投在泉亭\奴辗转到杭城\君又生余杭……”大家比一周前初学时动作熟练、连贯多了,多数阿姨能自如起舞。几遍跳过,舞场小憩。大家落座在桂花树下的条凳上擦汗,说话间,抬头看见花老师踮起脚尖,拈一枝桂花,闭目嗅香微笑,那桂花图案的连衣裙顺着她倾斜的身姿,在风中与树上的桂花们陶醉一体,摇曳妖娆——不由惊呼:“花妖!”“花妖!”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录下这一束金灿娇艳的大桂花。
花老师在阿姨们的嬉笑声中回过神来:“谢谢大家!这名儿好,我喜欢!”
“好呐!那我们以后就这么叫您呀!”舞友们簇拥着她们的“花妖”笑着跳着。
被大家叫着“花妖”的领舞姓花,名冠秋。此时的她,轻盈的身影在桂花香里翩翩起舞,伤感的内心也有些怀疑自己就是刀郎歌中唱到的那个花妖,被阎罗殿里的小鬼寻差了罗盘经,转了三世也没寻到心上“君”,心灰意冷,一气之下,求到孟婆汤喝下,匆匆忙忙过了奈何桥,乱投胎转世的,不然怎么解释出现在她身上的三个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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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追溯到68年前,在鄂西大山深处的红山公社、红山一队的桂花山旁,五十多岁的花家婆婆怀抱竹篮,看着里面襁褓中如小猫大的娃,一双小脚颠颠地边跑边惊奇大叫:“快来看啦,我捡到一个娃!”大山里人户稀少,只有幽深的峡谷传递着她的喊声。在她大张旗鼓向乡邻喧嚷“捡到娃”的时候,有个人影从飘香的丹桂林里闪出去了。
听见屋旁山边传来母亲的喊声,花家仨兄弟——大刚、二刚和小刚急急忙忙迎上去。大刚才从外面回来,就匆匆上去一把接过母亲怀里的竹篮,俯身亲吻,摸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望好心人收养善待!孩子出生1955年九月初九”。二刚:“看看是男娃还是女娃。”大刚:“女娃,女娃!”小刚:“你怎么知道,看都没看?”大刚愣了一下:“你看她这么小,像个老鼠,哭的声音也小,肯定是女娃嘛。”
这家人沿着山峦气息升腾的蜿蜒小路一边叫喊:“大伙儿快来看啦,我们捡到了一个娃!”一边向生产队长家走去。听见喊声,抱着孩子的林大姐,牵着水牛的谈二婆跑过来,围着大刚怀里的竹篮兴奋地问这问那。到了孟队长家,准备出工做农活儿的社员们也跑来看稀奇,又从四面八方冒出来一些老老少少,把孟队长家挤满了。大家争先恐后要看大刚竹篮里的娃。大刚紧紧护着竹篮,只给孟队长看。
花家婆婆向大伙儿讲捡娃经过。大刚把字条交给孟队长,问他怎么办?孟队长说交给县里民政局处理吧,他们可能会送孤儿院去。大刚急了:“那不行!从这里到县里一百多里路,您看这么点儿娃,恐怕等不及到街上就……”孟队长反过来问大刚:“你说怎么办?你养着?”大刚急不可耐:“我养就我养!我35了,也没女的肯嫁我。就养她,我的女儿。”花家婆婆嘴角一挑:“哼!你养?你不娶媳妇哪?再说,我们家拿什么养她?自己都没得吃的呢!”大刚:“我不管,谁叫您捡到她呢?我不能见死不救呀!”见大刚态度坚决,花家婆婆不再反对。孟队长:“你花大刚不愧是共产党员,是咱红山大队的民兵连长,有爱心!行,你们只要愿意,就去有关部门办理收养手续吧。”
大刚与母亲对视一下,谢过孟队长,带着一家人正往外走时,竹篮里的娃上气不接下气地哭起来。大刚急得不知所措,一旁的林大姐把怀里的孩子递给花家婆婆,抱起大刚竹篮里的娃,在旁边房里喂奶去了:“小嘴儿很会吃,好养活。”又朝屋外喊,“大刚啊,快点给娃找个妈吧!”花家婆婆努努嘴:“咱这大山里,本来就没姑娘愿意来,这倒好,非要养这个咂口货,我看他这辈子都别想娶媳妇了。”
几天后,竹篮里的娃就以“花捡娃”的名字落户在花家了。家里的四个人依次成了她的婆婆(祖母)、大爹、二爹、幺爹。
半个月后,大爹结婚了,娶了城郊的一位漂亮姑娘。周围人因为她叫梅鹤,又因为她魁梧的身材比一般姑娘高出许多而送她绰号“鹤立鸡群”。梅鹤生的云盘大脸白里透红,乌黑的辫子在前凸后翘的体态间挪曳,身体像蕴含了丰饶的宝藏,又像暗藏了无数的秘密,勾出许多小伙子的眼珠。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人们大多很瘦,以胖为美是那一时期的审美共情,或许有点唐明皇的趣味呵。其实“梅鹤”之名是她爷爷取的,解放前,爷爷是个老中医,他们家中医世袭,姓梅,刚好爷爷又很喜欢北宋有“梅妻鹤子”美誉的著名诗人林逋。
这只“鹤”嫁给花大刚后,捡娃便有了大妈。
婆婆不喜欢大妈,嫌她是地主的女儿。订婚时很多人反对,书记来做大爹的工作,劝他不要因妻子的成份而误了自己的前程,可大爹主意已定,宁可不要前程,也要娶大妈。大妈也不喜欢这个深山里的穷家,除了有个红色的贫农成份和三条人高马大的光棍之外,别无长物,嫁到这个家纯属无奈。
在捡娃,有了大妈,她一日三餐喝菜汤只是个幌子——有奶吃了,尽管大妈是夜晚喂她,白天早中晚是趁二爹、幺爹不在家时,关紧房门,躲到床上奶她的。
从捡娃记事起,婆婆和大妈就喜欢吵架。她俩一吵架,就都拿捡娃出气。大爹经常不在家,她只好躲在二爹、幺爹怀里。在她四岁时的一天晚上,婆婆和大妈又吵起来了。婆婆骂大妈:“我养个鸡还能下蛋,一个女人连个娃都不会生,养你有什么用?白糟蹋我的粮食!真是个贱货!原来偷偷耶耶地蛮会生,如今过门四年哒,连个蛋都下不出来!”大妈气得嚎啕大哭:“你个老不死的!”两人厮打在一起,抓头发,撕衣服。幸好二爹及时赶到,才平息了这场战争。捡娃才从柜子里跑出来躲到二爹怀里。
婆婆和大妈的战争直到弟弟出生才基本消停。两人都视弟弟如珍宝。灌得弟弟骄横跋扈,以欺负姐姐为乐趣。婆婆和大妈不仅不主持公道,还笑哈哈地以此为乐。队里人都说:“到底是捡来的。”有一次,她正吃饭,弟弟忽然夺碗,扔地上,碗破了,苕末子撒地上了。婆婆过来打了她两嘴巴,还把她的头按地上要她舔苕末子:“不舔干净,永远不给饭吃!”她用尽全力逃脱魔掌:“我找亲爹亲妈去!”这下可急坏了大妈:“捡娃,捡娃!你听我说……”婆婆压低嗓门:“你跟她说?你不要脸了?”
七岁的捡娃像条泥鳅,大妈抓不住她,只得跟着翻山越岭地跑。大爹终于赶来抱住了她。大爹大妈把她带到桂花树下:“我们就是在这里捡到你的,但你就如同我们亲生的……”“我的亲爹亲妈在哪里?”“我们知道,但是现在不能告诉你。”“我要我的亲爹亲妈!”“等你长大了,我们一定会告诉你的……现在不行,告诉你了你也找不到,远在天边。你马上要上学了,只有好好学习,等你小学、中学、大学毕业了,我们才能走出大山,去找你亲爹亲妈……”大妈声泪俱下:“对不起,我的娃!以前是我错了。以后我一定对你跟弟弟一样……”大爹拍着胸脯:“婆婆的工作我来做。以后在家里,我们尽量一碗水端平……”
关于她的亲爹亲妈,当时的确不能告诉她,即便她长大了,也不好告诉她。大爹大妈与婆婆、嘎嘎(外祖母)心照不宣,誓将此事带进坟墓。
大爹大妈说到做到,此后,捡娃在家里有了和弟弟一样的吃、穿。每当弟弟欺负她时,大妈都会及时制止,婆婆听大爹的话,取消弟弟犯错她挨打的做法了。
捡娃上学了!给她登记报名的老师,是下放到当地的一个“右派”,叫施清和。贫下中农见他很有文化,为人正直和善,就派他做红山小学的炊事员,有老师请假了他就给代课。老师们教学中有什么不懂的,都向他请教。他填写捡娃的出生年月,看小姑娘长得清秀可爱,便从李清照《鹧鸪天·桂花》“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的词句中摘出两个字给她起了个学名:花冠秋。
高中毕业那一天,花冠秋与同学在校门口分手,低头彳亍:自己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老师们心中的“学冠校”,有什么用呢?没大学可考,唯一出路就是回乡务农,好好表现,等贫下中农推荐为工农兵大学生,可谈何容易呀,对于她,养母娘家这边社会关系恶劣,如果不是初中校长极力举荐,连高中都推荐不上……
“姐姐,”弟弟跑过来,“嘎嘎快不行了,喊你的名字!”
姐弟俩扑到嘎嘎病榻前哭喊,嘎嘎睁眼,无力的手在她俩面前晃了一下,她迅速抓住那双枯槁的手:“嘎嘎,我是捡娃……”
“捡娃,”嘎嘎微弱、含糊不清的声音,“你是……大爹大妈亲生的……你不要找了,他们就是……你的亲爹亲妈……当年……”
“妈!您不要说了!”一旁的大妈赶紧拦着嘎嘎,“您好好养病。身体养好了要说几多呀!”哽噎抽泣。
“嘎嘎,您放心吧,我再也不会想去找了!”捡娃收住眼泪,“生恩不如养恩,他们既然狠心抛弃我,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值得我去寻找,就算他们找来了,我也不认!”
“可是……”嘎嘎欲言,却止,再也说不出话来,撒手西去了。一家人自是悲痛不已……
说来也巧,捡娃虽是捡来的,却长得与大妈很像,只是由于先天不足,比大妈年轻时小一号而已。干起农活来也有大妈的影子,处处领先,很受称赞。大家说:领养的养着养着就同相了。
3
上世纪七十年代前期,红山小学也戴“帽子”了,改成了“红山中小学”,师资缺乏,校长找红山大队的郑书记,点名要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花冠秋”去该校当民办教师,郑书记当即答应。
花冠秋到校报道,校长不顾她的推辞就安排她教初中,并说:“有问题,找施清和老师。”在公社教育组组织的公开课上,她讲的一节课给教育组长留下很好的印象。不久,组长就托校长保媒,要她做儿媳。她知道组长的儿子脑子有点问题,便以只想把工作搞好,不想考虑个人问题为由推脱。校长回话后,组长又传来:“不忙结婚,只是先把关系确定下来。”她见躲不过去了,就谎称自己有对象了。哪晓得组长要校长刨根问底儿,说没订婚不算,劝她分手。她索性硬着头皮说男方年龄大,已提出结婚要求了。不久,她没听大爹大妈“终身大事要慎重”的劝诫,就嫁给那个追她的转业军人了。
此后,她在学校的工作处处不顺。校长经常在会上看着她说“要精简民办教师”的话。若没有施清和老师的耐心开导和鼓励,她根本坚持不下来。
一年后,女儿出生,婆家不喜欢,要她接着生,可她要响应独生子女的号召,不愿意再生,公公、婆母就撺掇丈夫与她离婚了。
第一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她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婆婆的嘴唇越来越薄,嘴巴越来越碎,每次看见她从家中米缸里舀米到学校去,就碎个没完,大妈制止后,婆婆的眼里仍然只有白眼珠没有黑眼珠。
幸好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她没时间复习,一心只想快点跳出这块伤心、难堪之地,就报考中专,把握性大些。政审时,教育组长还想拿大妈娘家事儿作梗,大爹和二爹、幺爹,红脸、白脸齐唱,把鼻孔朝天、欺软怕硬的教育组长狠狠教育了一顿,总算替她出了口恶气。
大妈也全力支持她,帮她带娃,让她全心全意走出大山,去异地求学。两年后,花冠秋师范毕业,被留校任教。学校给分了住房,她带着女儿就在县城里安了家。
花冠秋尽管教学工作、家庭琐事繁忙,但心情愉悦;尽管生过孩子,但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加之天生尤物。这忙而有序的生活使她从内在的品德、气质到外在的行事、作风都散发出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之美。这个发光体吸引不少追求者的目光。她也逐渐从前一段失败婚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也想好好谈一场恋爱,享受爱与被爱的小资情调,便在众多的追求者中挑了个自己很有感觉的,交往一段时间后,两人领了结婚证。
花冠秋还沉浸在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孕妈之时,却发现丈夫有外遇了。她犹如晴天霹雳,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把“亲爱的”挂嘴边的小科员会干出这种龌龊勾当!为了确认此事,她旁敲侧击地问丈夫,没想到那个渣男一点儿也不避讳,竟厚颜无耻地说:“这能怪我吗?你只顾工作,只顾你女儿的学习,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我是个大男人,我也要生活……”
花冠秋火冒三丈,狠狠扇了丈夫几嘴巴,把他连人带东西扔出家门。丈夫在外面叫喊拍门,她开门,压低嗓门:“明天上午八点,民政局,不去是王八蛋!滚!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别脏了我们学校!”
第二段婚姻就这样结束了。为了断得干净,花冠秋就把孩子给流产了。接连的身心创伤,要强的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一个人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把医生开的病假证明揣在口袋里,每天一切事务照常。几天后,她的身体终于撑不住了,夜里发高烧,恍惚中,看见一个白衣飘飘的英俊男神潇洒地向她走来,俯身挽她手的瞬间,訇然倒在血泊中,吓得她一个激灵惊坐起,方知梦一场。有一天下午,她又发起高烧来了,倒在讲台上才被同事强行送进医院。
出院后,这病仍缠绵她,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她好两天,歹两天,断断续续发烧,烧得她身心俱疲,脾气变得暴躁,有时在女儿面前,在学生面前甚至在同事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人背地说她是更年期提前了。校长把她叫到办公室,欲言又止地:“花主任,你……还好吧?”
一位本科进修班的男同学了解到她的现状后:“冠秋,我给你介绍个老中医,你去看看吧。”
老中医白衣白裤,鹤发童颜,望闻问切,从老花镜的上边儿打量她之后:“你断断续续发烧,主要是心病引起的,吃药只能帮你暂时降温;你脸上的蝴蝶斑,是心里的苦装不下又没说出口才爬到脸上的;你乳腺增生是灵魂深处的受辱感搅得你内分泌失调而聚在乳腺上结成肿块的。你长期的心理失衡,神经系统失去指挥权,每个系统各自为阵,肯定折磨得你无法忍受呀。你若不及时调整心境,是会酿成大病的!吃我的药,需要一味引子,就是不能生气。不要去想‘别人不应该对你怎样而为什么偏偏要对你怎样’的问题。你生气就是在拿别人的罪过惩罚自己。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我给你开三副药,有效再来找我,无效不要来了。”
听了老中医的话,花冠秋权衡利弊,强迫自己调整心情,既然已经离了,就放下过去,跟自己和解,为了女儿,好好活着,绝不再生气——回家的路上,她这样想着。
回家后收拾脏衣服,放进洗衣机,开关按了,洗衣机就是不转。她长叹一声,火气不自觉地往上串,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有人敲门,是那位进修班的男同学,来了解她看病的情况,得知洗衣机坏了:“没事儿,我来看看。”三下两下就修好了。
在老中医的心路疏导和药物干预下,花冠秋断断续续的发烧症状终于消失,离婚后遗症也逐渐愈合,身心逐渐好起来了。
这个男同学也成了她家的常客,见她炒菜,他立刻接过锅铲:“我来,我来!”见她辅导女儿不耐烦:“我来,我来!”渐渐地,女儿有问题喜欢问这位叔叔反而不问妈妈了。家里的电器及设施坏了,她也叫他来修。当她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有些依赖他了的时候,感到很害怕,尽管知道他已离婚三年,对她很上心,跟自己是同行,有很多共同语言,在邻市一中工作不错,可她还是不敢越雷池半步,五年来一直守住自己的底线,婉拒他。
一天夜里,女儿突然高烧,她正准备叫车,他的电话来了,得知孩子生病:“真是有感应啊!”女儿病床前,他忙前忙后。她拉拉他的衣角:“我们结婚吧,给咱们一个家!”他愣住了,女儿拉拉他的手,他不停地点头,拥抱这对母女。
女儿很争气,考取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为了她上学方便,夫妻俩买了学区房。一家三口,张弛有度地学习工作,其乐也融融。
花冠秋万万没想到,这个好丈夫好爸爸的人设会顷刻坍塌,若不是她及时赶到,白剪刀进,红剪刀出,这个畜生就会毁了她的女儿……
结束第三段婚姻后,花冠秋彻底崩溃了……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身体日渐憔悴,人像被鬼神掏空了一样,人不人鬼不鬼地生不如死,可又不得不生……
中秋节,花冠秋带着女儿回到娘家,开心地与家人吃月饼,赏月。看女儿与外公外婆很亲,与舅舅一家相处融洽,她放心了。
她把大爹叫到一边,将一个存折交给他:“您和大妈进城里吧,去照顾您的外孙姑娘玉盘,她现在高三了,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好、好,我去,你大妈,家里还有你侄儿丢不开。”大爹爽快答应,要把存折退给她,“这个别给我了。”
“您拿着,用得着的……”花冠秋说着上楼,看女儿已熟睡,听楼下没了动静,就拿着包下楼往外走,到桂花山上,沿着白天带女儿来时做的记号,很快找到了大爹大妈说的那棵桂花树,当年婆婆就是在这里捡到她的。她打开包,把绳子往树上一抛:我的生命从这里开始,就在这里结束吧。此间有浓浓的桂花香为我送行,年年有她们陪伴,很好,别无他求了。
就在她准备挂上桂花枝的时候,一道强光射过来:“谁?”那人行动敏捷,忽地窜到她跟前,“冠秋?!你?”
她也认出来人,是亦师亦父的施清和。前天施老师从省城科技大学到县城,打电话给她说将回第二故乡走一走,从70年代末平反重回工作岗位后还没去过,很想念那里,并约她一起回去。她迟疑一下,让老师先回去,虽然还是上半年去省里开备考会时见过他的,但是……她没想到,此时此境地会碰到,一声“施老师——”之后,瘫坐在地上,颤抖着,泣不成声。
“孩子,”施清和抚摸着她的头,“前天,电话里听你的声音,我感觉就有点不对劲儿,估计你今天会回来。可今晚老队长要我陪他喝几杯,说我能来看他,非常高兴,我不好扫他的兴,所以,这时才过来。你这孩子,平常总是报喜不报忧,今天怎么就痛不欲生了呢?”
见瞒不住了,她才向恩师倒出满腹苦水:“……我原本就不该来到这世上,所以,上天才处处刁难我,既不让我清楚自己的身世,又安排我三次遇人不淑,不给我活路。不如遂了它意,一了百了……”
施清和耐心开导她,帮她打开心结:“……的确,像你这样遇到三次不幸婚姻的人着实不多,但是,生命是自己的,也不仅仅是自己的,它还是爱你依赖你的亲人的,如果你为一些不值得伤心的人和事而放弃生命,你让玉盘和大爹大妈怎么活?况且,生命中不只有爱情和婚姻,还有很多值得我们活下去的美好事情……熬过黑夜,你就会迎来灿烂的明天!”
恩师的话让她心情逐渐平复。她回到女儿身边,想想自己的行为多么自私,与恩师的人生经历相比,自己的不幸算得了什么?她突然觉得自己太没格局了!身世不明又怎样?没有爱情没有婚姻又怎样?这绝不会影响我活着。她下定决心听恩师的话——突围,活出自我,不负不惑之年。
此后,她与女儿相依为命,工作、生活照常。把“忍”刻骨,把“熬”铭心,渐渐释怀、破茧、突围。女儿上大学之后,大爹大妈劝她再找一个,她说:“一个人过挺好的,为什么要找个人惹麻烦呢?”
退休后,花冠秋随女儿赴异地带外孙,有一份热发一分光。空闲时,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小区舞友们跳舞健身,很充实,很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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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刀郎的歌,花冠秋不自觉地泪流满面,莫名的心痛驱使她把歌编成舞蹈与大家分享,跳着跳着,便想起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怪梦,竟然与刀郎歌中唱的一样,就有些怀疑自己是那个花妖,喝下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尽管忘了前世,但冥冥之中,还是给她做了这样的安排。比如那个梦,比如自己的身世和三次不幸的婚姻……她为自己解谜,在刀郎的歌中找到了宿命……
也许吧,她也许就是再转世的花妖,上天安排的命运谁能说得清楚呢?女人又是天生爱做梦的灵长……
作者简介
周艳琴,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教研论文散见诸刊和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