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1966年疯的,疯的那年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翟露,白露为霜的露。她的父亲是当时小有名气的钢琴家。
小时候父亲带她去首都的剧场演出,她在台下看着父亲接受这掌声和鲜花,而如今,他们却像丧家之犬。
翟露永远都记得那天,她缩在屋里瑟瑟发抖,楼下大门被一脚踢了开来,这是这个礼拜第三次被踢开,前两次,家里被砸了,父亲的钢琴被斧头砍得满地都是碎木屑,一片狼藉,母亲书房的书撕得满地都是,碎纸纸片散落在颓败的家里,厨房是碎了满地的锅碗瓢盆,安静宁和的家被糟践的如同垃圾厂。
这一次,父亲被拖到了客厅,那些人有的还在翻箱倒柜,拖着她父亲为首的人她认得,就是那个给她送过一支冰棍说她多好看的李冰,李冰拿着棍子,在地上拖了一段,棍子摩擦着地面发出近似“嘶”的声音如蛇鸣。
木棍在父亲的脸上蹭着,翟露心揪着,那木棍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落下去,翟露甚至能想象得到棍子落下去,脊椎断裂的情形。
粗大的棍子下面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她的父亲
她躲在房间开出一个缝,看着眼前的一切,翟露双眼蓄满了眼泪,惊恐带着一些乞求,她冲过去,用很小的身躯将地上的父亲护在怀里。
李冰把她拉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吗?”
李冰是把她强行从地上拽起来,他说:“这是革命的蛀虫,这是地主。”
父亲抓住了她的手,强行扯出一丝笑:“露露,你快上楼去吧。”
翟露拼命的摇头,嘴里在撕扯着“不”,父亲强有力的臂膀抱了她一下:“露露,乖,我很快就回来。”
翟露亲眼看着父亲被他们拖到了镇上的操场,她跟在那群人的后面,远远的,走过的人对着她的父亲指指点点,骂骂咧咧,曾经他们也曾为他的精湛琴技鼓过掌,第一次,她感受到了周围的恶意,那些粗俗不堪的言语就像是一场申讨,父亲低垂着头,被押到了操场,操场上陆陆续续已经有很多的人,他们一齐跪在满是石子的路上,旁边是杂草丛生的草坪,她的父亲也在其中。
还没有走近就听见了惨叫,翟露躲在人群里,看到有人一脚将一个老人踹翻在了地上,老人穿着整整齐齐的中山装,金属边的眼镜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花白的脑袋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这一脚无疑让他脆弱的一把骨头再也爬不起来。
翟露记得他是镇上中学的校长,虽然她很少见得到,可是她清清楚楚的记得他是一个多么绅士的老人家,年轻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往他身上吐着唾沫,更有甚者,拉开了裤子拉链,黄澄澄的尿就浇泼在校长的身上,黄色的中山装晕染了一大片的秽物,她的父亲被押在了最后面,父亲低着头,死不肯弯下双膝跪在地上,李冰手里的棍子扬起,周围唏嘘一片,她脑子一片发懵,那一瞬间,膝盖笔直的落在了尖锐的石子上,她似乎能够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眼泪,喧闹,在那一刻刺激着翟露的神经,她挤过拥挤的人群,发疯了一样的朝李冰冲过去,父亲倒在地上看到了冲过来的翟露,李冰也反应了过来,一群青年在翟露没靠近的时候就将她拖走,雪白的膝盖磨蹭在地面,拖出很长的血迹,她尖叫着看着父亲被一群人拳打脚踢。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翟露在昏暗的街头,路上吆喝着卖包子,她踉踉跄跄的回家,父亲会在家的吧,会的吧。
膝盖结了一层很淡的痂,推开陈旧的大门的时候,母亲倒在厨房,旁边是满是血迹的水果刀,一片血泊,翟露捂着嘴,跪坐在地上,她几乎是爬过去的,膝盖的痂再次裂开,血流的满膝盖,瘦弱的手摇了摇母亲:“妈,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母亲毫无反应,翟露说:“爸爸很快就回来了啊。”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的只剩下反反复复的重复,第二天那些人没有再来,父亲也没有回来,翟露睁开眼,楞楞地看着这一切,膝盖的伤口流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她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出门的时候,阳光刺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伸手遮了一下,一瘸一拐的往操场走去,她要去找父亲,可是她好像忘了操场在哪里,她跌跌撞撞不知道找了多久,直到太阳落上,她也没能找到父亲,翟露走的渴了,嘴唇干的裂了很小的口子,渗出丝丝血迹。
“你有水吗?”翟露看到一个拉着牛车的老大叔,问道。
“丫头,你去哪?”老大叔把随身的水袋递给她。
翟露猛喝了两口,呛得喉咙发疼,她擦了一下嘴:“我在找操场。”
“操场啊,我知道,我正好去,带你去吧。”
翟露把水壶给他,上了牛车。
她满身尘土,黄昏映衬下,她仿佛看到了舞台上的父亲,翟露傻呵呵的笑了。
“丫头,你叫啥?”
翟露闭着眼,初秋的光暖洋洋的照着她,她看着面前的老男人:“我叫什么?”
她叫什么?
翟露想的头发疼,她叫什么?
她忽然觉得一片惊恐,她叫什么?
她叫什么?
……
牛车翻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后来翟露又被装进了车里,颠簸的车晃荡着她胃里一片恶心,翟露说:“是去操场吗?”
“是啊,很快就到了。”
透过黑色的窗户纸,翟露再次看到了黄昏,山林之间,她的脑子里又闪现了那悠扬的钢琴曲,她很快很快就能再听见吧。
……
1976年,翟露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少女,她的腰很肥大,她的手很粗糙,她的皮肤很黑,她的怀里有两个孩子,她的眼泪没有神彩,她的身上经常有伤,她的脑子里时常会响起那钢琴曲,她甚至还记得那些掌声。
有一天夜里,她的头愈发疼,疼的她抓耳挠腮,她起身找口水的时候,拿着碗,昏昏暗暗听见那熟悉的曲调,从深夜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
1986年,她终于找到了操场,那是一个小学的操场,翟露坐在操场的跑道上,她的脸贴着地面,脸上挂着笑脸,那些年的钢琴曲变得清晰,变得明了。
红色的血迹在操场蔓延开,水泥地的操场,她仰躺着,那一天很肃穆,她穿的像个公主,父亲把她放在舞台第一排,对她说:露露,你要乖乖的。
翟露,她叫翟露啊,她安静的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