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妙玉位居“金陵十二钗”正册第六,但她的出身却语焉不详,仅通过贾府妇仆之口略作“传说式”的介绍: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多病,只好入了空门,带发修行。本来她是在蟠香寺修行,后来贾府大观园落成,就被请来栊翠庵修行了。
也正因为地位之高与介绍之简的明显反差,对妙玉出身的猜测就很多,较多的观点是妙玉可能出身于皇室或者位阶比贾府还要高的官宦之家。不过,今天我们不讨论妙玉的出身,而是关注一下贾母带刘姥姥游赏大观园进栊翠庵吃茶时,妙玉的表现。
那一日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贾母非常高兴,特意要她留宿,带她畅游大观园。种种有趣的细节这里就不说了,单讲一行人来到了妙玉修行的栊翠庵。贾母开门见山,说他们都是吃了酒肉来的,怕冲撞了菩萨,只叫妙玉把“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
接下来有两处细节值得关注。
第一处:嫌刘姥姥脏。
妙玉去烹了茶来,给贾母是“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告诉贾母这是用“旧年蠲的雨水”煮的“老君眉”, 其他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这很不错,用“成化年间官窑”的产品给贾母品茶,凸显尊贵地位,且“老君”对“太君”,很应景,很妥帖。
不过,看到贾母吃了半盏后,递给刘姥姥去尝了(刘姥姥一口吃尽并说淡了些),当道婆收了茶盏的时候,妙玉就连忙吩咐:“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当时宝玉就会意了,“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
临走时,宝玉跟妙玉讲,那茶杯虽然脏了,白扔了却也可惜,不如就给刘姥姥,她“卖了也可以度日”。妙玉答应了,又强调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
读到这里,我想,妙玉究竟是嫌刘姥姥脏呢,还是嫌刘姥姥贱呢?
脏是真的,刘姥姥是纯粹的乡下人,单从她吃多了酒闹肚子就准备随地拉便的行为看,卫生习惯是很差的。但弄脏了茶盏是可以洗的,不会有一点脏影子在上面;贾母吃过了,想必她是不会扔掉的,洗干净了还继续用,并且仍给地位尊贵的人用。妙玉甚至说,如果她自己以前用过这茶盏,就要把它砸碎,决不给刘姥姥,仿佛那脏不仅会间接传染,还会回溯。
可见,她其实根本上不是嫌脏,而是嫌刘姥姥身份低贱,不配用她的东西。不知道刘姥姥坐过庵里的椅子,她会不会事后把那椅子也扔了。书中没说,不敢妄猜。
这当然是表现了妙玉的“洁”,只是这洁是不是嫌于造作了呢?要知那“成窑”的茶盏,不管如何绝版如何价值连城,可不正是那些低贱的陶瓷匠人(现在不同了,是工艺艺术家)用他们的脏手烧制出来的么。
第二处:讥林黛玉俗。
妙玉在请贾母一行人吃茶的时候,单单把宝钗和黛玉带到耳房内另吃“梯己茶”,宝玉也悄悄地随后跟了去。
妙玉给宝黛二人吃茶的器皿就讲究了:
给宝钗吃的那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瓟斝”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
给黛玉吃的那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
给宝玉吃的则是“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她这当然是不嫌宝玉脏才让他吃的,虽与前二者不好比,却也不是宝玉口中的“俗器”。
到这里,也还妥帖吧,不管那两个古董是真是假,总归是显得高档的,表明她还是欣赏薛林两位的,比贾母还值得她尊重。
但是,当黛玉问这茶是不是也是“旧年的雨水”煮的时候,妙玉的表现竟是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
据她说,这煮茶的水是她五年前玄墓蟠香寺修行的时候收的“梅花上的雪”,总共也只有一花瓮,一直埋在地下舍不得吃,“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又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
言下之意,她是看得起黛玉,觉得她”不俗“,才让她品尝一下这五年前的梅花上的雪水煮的茶,不料还是高看黛玉了,只怕还不配吃她这茶呢;也许只配吃吃如贾母她们喝的旧年的雨水煮的茶吧。
宝钗到底是沉稳,如果是她来问,也许妙玉冷笑的对象就是她吧。
想起宝钗在服的那个“海上仙方”冷香丸,是更讲究的,说是将白牡丹花、白荷花、白芙蓉花、白梅花花蕊各十二两研末,并用同年雨水节令的雨、白露节令的露、霜降节令的霜、小雪节令的雪各十二钱加蜂蜜、白糖等调和,制作成龙眼大丸药,放入器皿中埋于花树根下。发病时,用黄柏十二分煎汤送服一丸即可。
倒像是做文字游戏,如果依方制药,大概非吐血不可,特别是在现今气候变化无常,雨水未必有雨、白露未必有露、小雪未必有雪的情况下。当然,这是作者杜撰的,“谁要认真就输了”,恐怕其中就有笑话“人间仙方”的意思吧。
又想起了鲁迅先生《呐喊自序》中为父亲看病的经历:
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物以稀为贵”是对的,但那主要是在物质价值上,并不代表它本身内涵价值的加深。
比如经霜三年的甘蔗是不是就比经霜两年的药物价值更高,原对的蟋蟀是不是就比单身的蟋蟀更能治好人的病等等,是无法确切衡量的,也许更多的是作用在精神心理上,也就是说,象征意义大于实质意义。犹如俗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重”,情义的确是强化了,但若说这鹅毛与方圆十里内的鹅毛有什么实质的不同,却恐怕说不上吧。
同样的,用难得一见的杯盏吃茶是有“高级感”的,但梅花上的雪与寻常小草上的雪有什么不一样,以及用五年前的梅花上的雪水煮茶,与隔年的雨水煮茶,味道到底有什么不一样,恐怕也很难讲(毕竟跟陈年酒不一样),也更可能吃的是一种“高级感”;黛玉吃不出来不要紧,却说成与大堂上贾母她们吃的一样,那就太不高级了,就是“俗”了,就可拿来讥笑了。
只是,如果斤斤计较于并不具备实质意义的“高级”,同时又变成嘲笑别人“不高级”的工具,那么,到底谁俗呢?
黛玉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这里却没有反唇相讥,因为她“也知她天性怪僻,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约着宝钗走了出来”。
你看,在黛玉(应该也包括宝钗、宝玉)心里,妙玉表现出的不俗,只是“天性怪僻”。
从以上两个细节,“槛外人”妙玉,其实并不在槛外,而是“身在槛外,心在槛内”,她的清洁高致里,有着人为的靠拉开距离进行保持的痕迹,就如宝玉说的,“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 。
她所凭借的,似乎仍是神秘的出身托底的地位,而不是多年的修行形成的气度。从这个角度来看,妙玉实际上不是带发修行,而只是半隐居而已。
而事实上,嫌脏嫌俗的妙玉的结局,却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这是她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对她刻意追求洁和空的反讽。
以上浅见,不知妥否?欢迎朋友们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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