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挂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梦】


“媳妇,媳妇。”

栗楠看着面前的尚立诚,本想问,“你怎么在这儿?”

尚立诚没等栗楠问出口,拉起她的手说,“媳妇,走,咱俩结婚去。”

栗楠此时才看清,眼前的尚立诚穿着卫衣、运动裤,胸前别着一个“新郎”的胸花。栗楠心里一阵鄙夷,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他爷爷,还是他父亲结婚时用的胸花。不过还真别说,跟尚立诚平时是衣服就能穿,一件衣服非要穿得袖烂边毛的倔强土劲还真配。

栗楠奇怪自己怎么说不了话,跟在尚立诚身后,像一个提线木偶,只能被他拉着走。

这里怎么是教室?她跟尚立诚手拉手坐同桌。栗楠看一眼讲台上的班主任,她和尚立诚这么明目张胆地谈恋爱,他竟然视若无睹。栗楠心里一阵窃喜,原来尚立诚高中时候心里就有她了呀。

一转眼,尚立诚呢?这个死人,不是要带自己去结婚的吗,怎么自己跑掉了?栗楠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一片阒无人迹的旷野里,她心里有些害怕,她想跑,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

突然,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在面前,栗楠沿着甬道怎么也跑不到头。前面是一个男人的背影,明明站在那里不动,可栗楠不管怎么追,总是跟他差了一大截,她知道那是尚立诚。

栗楠有些烦躁,大喊一声,“尚立诚,你给我站住。”自己的声音好像被空气吞没,没有任何声息,男人依旧在前面飘忽,栗楠加快了奔跑的脚步。

一张纸落下,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栗楠想看清纸上写的字。“离婚协议书”五个字映入眼帘,前面的男人突然转过了身,尚立诚一张狰狞的面孔放大在面前。栗楠吓得“啊”一声,向后仰躺着摔倒在地。

栗楠心里清楚自己又做噩梦了,根据以往经验,她只要努力睁开眼,噩梦就会消失。可这次自己的意识好像跟她展开了拉锯战,她只能把全部心力贯注到腿上,她使劲动了一下僵硬的右腿,醒了过来。

栗楠侧头看一眼身边俩孩子睡得正香,张牙舞爪地铺满了大半个床,自己被挤在床一边儿。怎么就做起了跟尚立诚有关的梦?栗楠有些糊涂。

窗外“哗哗”的雨声,夹杂着连续不断的“嗡嗡”声。声音提醒了她。

“你们家就算了,又没个男人,还要照顾孩子。我们这些家里有男人的来轮替就行,你家不用管了。”

昨晚邻居大哥说的话清晰响亮,却也让人难过,不是吗?栗楠觉得很讽刺,不经意间邻居吐露了他们埋在心底的真心话,背地里谁知道一个个都怎么看她,怎么指戳她们家。

栗楠从床上摸出手机看一眼,半夜2点。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打个电话,管他半夜不半夜,就这个点打,凭什么只让她一个人心里不好受,栗楠赌气地想着。

外面的“嗡嗡”声戛然而止。伴随着尾音在雨声里湮灭,“一楼进水了!一楼进水了!”焦急惊慌的男人喊声响了起来。

栗楠从床上跳下,开灯时发现停了电。她打开手机的灯照着,开开门。手机微弱灯光照射下,她看到明亮的水光正向楼道口涌过来。

“看啥呢?还不快来搬沙袋堵门。”一个男人的吼声让栗楠反应过来。

栗楠穿着睡衣和拖鞋,刚跑出楼道,瓢泼的大雨一下把浑身浇了个透湿。她跟着隐约的人影,走到放备用沙袋的地方。伸手想拎起一个,结果沉重的沙袋把她拉了一个趔趄,栗楠只能弯腰用双臂抱起。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加入搬运沙袋的队伍,栗楠也不知道跟着大伙儿来回搬运了几趟,直到把楼道外备用的沙袋全部堆砌在楼道门口。

满身泥水的大家伙儿,聚集在楼道里喘口气。邻居大哥才意识到十来个大男人里还混着一个栗楠,颇有些过意不去。

“昨晚还说咱们一家出个人,轮流看着抽水泵给地下室抽水,你家男人也不在家,就不用轮替了。没想到竟让你一个女人家大半夜的来搬沙袋。”

栗楠客气地笑着,“咱们大家的事儿,这是应该的。”

栗楠回到家,换下脏衣服洗了个澡,再躺到床上。胳膊的酸胀让她想起了七天前,两人大吵一架,离家值班的尚立诚。

“尚立诚,这个班又不该你值,你这么主动干什么。在家里的事儿上,你要有主动去值班的一半儿积极劲儿,我都不会说什么。你忙?我不忙吗?你可曾替我想过。”

栗楠一边收拾衣服,一边埋怨。两年前,她就是科室选出来的重点培养对象,为了尚立诚,她放弃了机会。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又赶上医院内部改革结构大调整,她要是不花时间去学习提升,就会从现在的手术室下调到那些清水衙门。都说人往高处走,栗楠干了十多年的工作,结果越干越退步,心高气傲的她接受不了。可工作上花的时间多了,照顾家庭上必然会受影响。

尚立诚一直都这样,上班一天不能耽误,自己的班上完就算了,还经常替别人着想,主动替同事去值班。栗楠觉得自己在尚立诚心目中,混得还不如他一个同事。栗楠气他不理解自己。

“你这么忙活,倒是为家里带来点实际利益呀。官升不上去,钱也没见涨,还得把我搭进去,尚立诚,我图啥呢?”栗楠还在不依不饶。

“栗楠,你不要这样不讲道理好不好?”尚立诚“呼”一下站起来,就往门口走。

“我告诉你尚立诚,你今天要是出了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离婚。”

“哐”一声门响,尚立诚带着满心的怒气,把栗楠的话挡在了门内。

栗楠和尚立诚吵架,过去七天了。她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肚子气。所有人都很忙,尚立诚忙着工作,说得值班,屁股绑着炮似的跑着去。公公婆婆忙着老家的一亩三分地,说要回去,即便天上下刀子,地上着油火也得往回赶。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得照顾,当所有人都亮出自己忙的理由离开时,烂摊子就交到了栗楠手上。栗楠受不了在家里天天断后收拾残局的生活。上个月,咬咬牙,从捉襟见肘的生活里抠出点钱,找了一个保姆。

相处了一个月,栗楠不知道阿姨是真傻还是假傻,在家里干事儿眼里看不到活,所有事情都要告诉她,她才会去做。栗楠心里其实很不满意,她跟尚立诚发火,也不排除这一点。但是,这段时间,她一天上十来趟手术,还得进行业务学习培训,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这茬事儿只能先这么将就着。

白天上班跑得脚板发麻,两腿酸软,又搬了半夜沙袋。这些乱七八糟的琐事,在栗楠的头脑里,慢慢断片。

洪水冲进了客厅、厨房,卫生间,栗楠想跑。猛然想起床上还躺着俩孩子,她转回身,朝床边摸去,她想把孩子抱起来,可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喊不出声,急得要哭,终于摸到了孩子的小腿。栗楠一惊,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抓着二宝的一条腿。栗楠叹了口气,心里记挂着事儿,迷迷瞪瞪睡个觉都不踏实。

漆黑的夜里,大雨如注。尚立诚身上披着形同虚设的雨衣,勉强睁着眼睛,依旧看不见面前的路,但是他能感觉到脚下的泥泞一踩一个深坑。他张不开嘴,一张嘴雨水就扑了进来。但是他还得嘶声力竭的喊着。

“大家排好队,不要挤,小心脚下,不要绊翻了,有序上船。“

“尚主任,尚主任,你快去看看吧,一个老大爷说什么也不走。“有人跑着过来喊尚立诚。

“水都还没来呢。我不走,谁爱走谁走。“

尚立诚赶到时,一个倔强的老大爷正在跟乡里负责村民撤离的工作人员争执。

“大爷,必须得走,上游水库的水位上升太快,咱们村可能就会被淹。“尚立诚劝着大爷。

“我这把老骨头,万一被淹死了,那也是我的命,我认命,不赖你们。“

“大爷,你怎么这么不听劝呢。这么多人都能转移,你怎么就这么特殊。“尚立诚有些恼火。

“我家老母猪今天晚上下崽。下了这窝崽,我还清贷款,这辈子就再也不用靠别人救济过日子。我今晚要是走了,回来还得吃救济,我丢不起那个人。“坐在雨地里的大爷,像一尊纹丝不动的石像。

尚立诚心里一紧,语气软和了许多。一边拉大爷,一边劝说。

“大爷,放心吧。不管这水淹不淹咱家,咱都会再回来。只要咱人活着,有政府帮扶,咱就不会受穷。现在全村都在转移,你一个人不走,大家伙儿怎么能放心。“

“你个老李头,走吧,别拖了全村人的后腿。“七嘴八舌的劝导,大爷似乎有些松动,可站起身的时候,却用手抹了抹眼睛。

尚立诚拉着老大爷登上最后一艘离开村庄的皮划艇。不大的船上,有人撑伞,有人披着塑料袋,或蹲或坐聚集在一起。尽管彼此看不清面孔,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透过眼前的雨幕,望着渐行渐远的村庄。先是一阵小声啜泣,接着是混合在一起的大哭。尚立诚这个七尺男儿,也触景生情,红了眼眶,心头升起一种悲痛的无力感。

眼前是家呀,当一个人面对洪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洪水把家淹掉,自己却要踏上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的小船,对过往的依恋,对未来的担忧,好像除了眼泪,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表达方式。

天色微明,尚立诚和同事将自己负责转移的村民安置到安全地带。沿着河岸的堤坝朝乡政府的方向走去,浩浩荡荡的洪水夹在堤坝中间翻滚向前,宽阔的河面像一个再也容不下一滴水,随时会满溢出来的杯子,不时一股晃荡的波浪涌上堤坝。

尚立诚在这片土地上长到34岁,第一次对汛期的河水产生了憎恨。曾经他是多么欢喜夏季的雨,和夏季的雨带来的河水初涨。漫长的暑假,烈日当空的大晌午头,尚立诚光着上身,一条短裤,一双拖鞋,和一帮男孩子会跑到涨水的河滩,找到水深点的大坑,赤条精光地跳进去。在水里泡时间久了,托着冰凉的身体,哆嗦着绛紫的嘴唇爬出来,河滩上找一块平整的大石板,赤身裸体地爬在上面,让石头里积蓄的热浪把身体暖透,他又会“扑通”跳进河里。在水里泡,石上晒,一个夏天结束,尚立诚感觉自己要变成一条发黑油亮的野生鱼,那种肆意的洒脱可以与天齐平,跟地相连。

可是眼前的这一河滩浑浊奔涌的洪水,挟裹着树木、牲口、房屋的残迹顺流而下。不但吞没了他记忆里的快乐和美好,还有可能让这片土地沦陷,他怎能不恨不忧。照这样下去,不知道还得有多少村民转移。

他又想起七天前离家时,栗楠喊的“离婚”二字。他出门时想的不过是一天半天的事儿,值完班回家把媳妇好好哄哄,所有不愉快也就过去了。谁知道今年的汛情这么严重,云门乡强制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全部在岗,随时听候调遣。

他跟栗楠打电话,栗楠也不接。他只能每天给她回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的情况。他猜这一次栗楠一定是气极了。小区地势低,昨晚又是一夜的雨,不知道栗楠带着孩子在家怎么样。尚立诚打通了栗楠的电话,离家七天来,栗楠第一次接听他的电话。

“媳妇,家里还好吗?“尚立诚嘶喊了一夜,嗓音有些喑哑。

“不好,连个男人都没有。昨晚我是咱这栋楼里唯一一个搬沙袋堵门的女人。“栗楠语气依旧不太好。

听见栗楠的话,尚立诚心里有些难过,沉默了四五秒,又开口。

“媳妇,辛苦你了!咱们小区地势低,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今天等雨小点,你带着孩子去咱妈家。也好有个照应。“

“这跟你有关系吗?尚主任。千万别耽误了你的事儿,我们不劳你费心。“栗楠挂断电话。

走到乡政府,尚立诚无心吃饭,直奔值班室的小床。背部刚挨到床板,身体里聚集成团的疲累,像有人把卷曲的书页抚摸着展平。软绵绵的身体,似乎正在漂浮上升,尚立诚阖上眼睛。他觉得自己像躺在温热的平石板上,在阳光下摊晾着身体。他能看到自己刚从水里钻出来,黝黑坚硬的头发尖挂着水珠,水珠滴到肩头,沿着胸膛和脊背滑落,留下一道似痒非痒的痕迹。咦?一群赤条精光的男孩子中间,他怎么看到了栗楠的面孔?栗楠看见他了吗?怎么也不说话?

“立诚,立诚,快醒醒。堤坝出现裂缝了。”

尚立诚被摇晃着睁开眼。脑袋还有些昏沉,他记得自己睡之前,才从堤坝岸边回来。这不过刚刚睡着,怎么就裂缝了呢?尚立诚拿起门口的雨衣,边穿边冲了出去。

栗楠站在阳台上,望着小区混黄平整的水面,赌气地挂断了尚立诚的电话。她想在电话里跟尚立诚接着吵,接着闹,可是听他的嗓音,应该昨晚受凉,一夜没睡。况且自己手机电量不足一半,她总得留着点以备不时之需。

小区地面上的车辆、垃圾桶、绿化的树木全被埋在混黄的洪水之下。今年汛期太反常,天好像漏了一样,连续下了三天的倾盆大雨,依旧不见一点儿减小的迹象。

昨天她下班回来,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淹掉电动车半个轮子。昨夜楼道又开始进水。再这样下下去,保不齐小区积水直接漫过沙袋,自己的家直接被淹掉。邻居大哥说得对,家里没个男人,此刻她一个女人家,正在考虑今天怎么带着孩子避难。

上午10点,家里的水也断掉。栗楠用手机最后的电量给科室护士长请了个假,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母亲家位置地势高,还好没有被淹。母亲让她带着孩子过去,栗楠心里又有了点着落。好歹有个可去的地方,状况还不算太坏。

水电全停,冰箱里空空如也,栗楠带着孩子在家感觉像瞎子一样熬着。中午阿姨从冰箱冷冻室翻出半包速冻水饺,用饮水机里的水给煮了煮。

下午两三点的时候,雨似乎小了点。栗楠让大宝背好自己的书包,撑把伞。再把小宝的奶粉、尿不湿、换洗衣服打了两个包,让阿姨拎着。他自己抱着小宝,打算向母亲家步行。

蹚着小区漫过膝盖的水到大门口。马路上的洪水虽然比小区里的水小些,但是放眼望去,之前黑亮宽阔的双向马路现在连成一片河道,中间的绿化带像漂浮在洪水中的绿帽子,黄浊的洪水沿着汽车应该走的路线向地势低的方向奔流。从自己家到母亲家,大约5公里,平时开车不觉得路远。可是现在要蹚着河,冒着雨,拖家带口地步行,栗楠心里不发愁是假的。

可除了靠两条腿,栗楠别无选择。身后的家里停水停电,缺吃少喝,眼前的马路车辆匿迹,只能行船。她环顾一圈杳无人迹的四周,再看看自己身后的“逃荒”小队,她们孤立无援地站在洪水中,狼狈至极。伤心可怜的自我同情向栗楠袭来。

她有些恨尚立诚,自己家都被淹了,他还去替别人抗洪救灾。她又想到,自己嫁给尚立诚十年,好像每次家里有事儿他都不在身边,她替自己感到不值。她对自己七天前跟出门的尚立诚喊出离婚,生出一种报复的快感。她真想立刻把离婚协议书摔在尚立诚面前,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痛苦。

“你们去哪儿?”一辆庞然大物的黄色大铲车停在栗楠她们身边,司机伸出头大声询问。

栗楠的思绪被打断,她大声告诉铲车司机母亲家的地址。司机豪爽地邀请她们上来,说自己顺路捎她们过去。栗楠看了看狭窄的驾驶室,再看看自己的拖家带口,本想推辞。司机仿佛懂她的心思。

“快上来吧,都不容易。咱们挤一挤,一会儿就到了。”

栗楠带着孩子上了大铲车的驾驶室,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她被“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的巨大感动包围着,她已经忘了之前的抱怨。出于内心的感激,栗楠和司机闲聊起来,问司机这是去哪里救灾?

“云门乡,现在它们那里的情况很危急,昨天连夜转移了四个村。中午听说堤坝裂缝了,沿着堤坝的四五个村,现在都在紧急转移。我们救援队通知我先开着铲车去支援。”

尚立诚,栗楠心里一颤。他一晚上没睡,在栗楠的意料之中,因为他每次发信息都说自己在巡堤。可昨天晚上那么极端的天气,他去转移村民,栗楠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尚立诚的感受。她有些懊悔自己早上武断地挂掉尚立诚的电话。她觉得自己不能再跟尚立诚怄气,她有必要给尚立诚打个电话了。

到母亲家小区前面的马路上,栗楠带着孩子跳下车,跟司机道完谢,就匆匆往家里赶。进家门充上电,手机屏幕亮了,栗楠拨通尚立诚的电话,没任何回音。栗楠又接连打了五六个,依旧没音讯。

栗楠心里没底,坐在沙发上有些胡思乱想。“叮”一声响,栗楠想可能是尚立诚给她回的信息。她打开手机,是科室的微信群,护士长发的微信,“现在需要去云门乡支援,请大家报名。”栗楠想也没想,直接回复,“我报名。”

把孩子放在母亲这儿,她很放心。栗楠去卧室换件衣服,跟厨房里忙着给孩子弄饭的母亲说一声。就着急忙慌出了家门。

栗楠赶到手术室,不等护士长说话,口气坚定地跟她说。

“护士长,于公于私,我都得去,孩子现在在我妈家,我也不用操心。尚立诚电话打不通,我得去看看他,不然我不放心。”

栗楠跟着医院的救护车赶往云门乡的路上,她又给尚立诚打了三个电话,依旧没人接。栗楠心绪烦乱,脑子里那些好的不好的念头像两个小人,在浪涛里翻滚,彼此交替,在波峰与波谷之间来回跳跃。

尚立诚,那个傻子,上次去帮两家村民劝架,结果他自己额角被打了个包。他忙起工作的事儿来,不管不顾。栗楠最气他这点,有功夫给村民谈话,有时间整理工作材料,就是没空花个三五分钟给她栗楠回条信息。他总有各种“很忙”的理由,却很少有替家里人想想的心思。栗楠越想越气,自己在心里发狠,等一会儿见到尚立诚,不骂他个狗血淋头她都要改姓。

救护车开进云门乡,看着眼前的一片泽国。栗楠心里五味陈杂。云门乡严峻的洪灾面前,栗楠感觉自己能见到尚立诚的希望渺茫。但她又特别想看看尚立诚,只有看到他,她的心才能放进肚里。救护车最终停在了地势相对较高的乡政府院里,两层楼的乡政府办公区悄无人声。栗楠和同事坐在救护车里干等。

尚立诚出现的时候,栗楠正要喝水,仰头的那一瞬,她晃见了尚立诚。瘦高的身上挂着一件透明的雨衣,分不清是雨衣还是雨衣里的T恤糊满了泥巴点,两条竹竿似的小腿装在挽起的宽大裤腿里,一双踩满烂泥的凉鞋,穿在脚上像草鞋。栗楠觉得尚立诚又瘦了一圈。那头发,乱七八糟地贴着头皮,活像被雨水淋塌的鸟窝。头发盖着的脸膛,本来就不白,现在更黑。她还看见尚立诚T恤的袖口和领口,晒了泡,泡了晒,界限分明的黑红印子。栗楠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跳下车,大喊一声。

“尚立诚。”

尚立诚听见有人喊,眼光搜寻了一圈儿,看到站在身侧不远处的栗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才满面欣喜地跑过去。

“媳妇,你怎么在这儿?哟,怎么哭了?”

栗楠抹了抹眼泪,抬手就推了尚立诚一把。

“干嘛不给我回信息?我都快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我手机今天下午掉水里了。我现在回来就想着赶紧给你回个信儿,没想到媳妇你都亲自来看我了。你来了,孩子怎么办?”

“咱家小区被淹了,停水停电。我下午带着她们跟逃难一样,送咱妈家里。正好赶上我们医院支援你们乡,我连饭都没吃,就假公济私跑过来看你。”

尚立诚张开手臂把栗楠抱了个满怀,感动夹杂着心疼说了句,“我媳妇真好!”

栗楠想到身后救护车上的同事,想推开尚立诚,没想到尚立诚反而抱得更紧。

“媳妇,我一会儿还得走。晚上冷,你照顾好自己。”

栗楠刚止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也招呼好自己,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家呢。太危险的地儿千万别去,你当缩头乌龟我也不会嫌弃。”

尚立诚走的时候,栗楠没有送他。栗楠想,水火无情,没在大火大水面前看过,可能都不能深切体会这句话对生命的威胁。当她看见云门乡比自己小区大得多的洪水,她替尚立诚捏把汗,她担心他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她害怕滚滚的洪水把他卷走。她很想拦着他别去,可又觉得自己那样做太自私,不地道,她过不去自己心理上的那道坎儿。

滔滔洪水像上古洪荒时代的巨兽,吞噬了一切。它还在张狂地吼叫着,翻滚着,它填满了整个空间,看不见它的首和尾,也不知道它要奔向哪里。一个几十丈高的浪头打过来,栗楠好像看见了尚立诚的身影,可是他太渺小,像个小黑点。尚立诚被扑了下去。栗楠用尽全身力气,喊着尚立诚的名字。然而,除了滔天的洪水,栗楠什么也看不见。“轰隆”一声炸雷,栗楠从梦里惊醒。救护车里漆黑一片,同事们都蜷缩在座位上睡着了。她听见砸在车顶密集的雨声,她不知道尚立诚现在怎么样,刚才的梦真晦气。

栗楠记起从小母亲跟她说,做了不好的梦,要唾三下唾沫就能转好运,她一直都不相信。可这一次,在这个不能安眠的雨夜,她偷偷地朝着地面唾了三下。这夜真漫长呀,栗楠睡不着,只能坐着等天亮。

“尚立诚,尚立诚,你要是敢睡过去,我回去就离家出走,你俩孩儿没人管变成孤儿,吃苦受罪,你忍心吗?”

栗楠又在威胁自己,他这是睡太沉做梦了吗?尚立诚很想醒过来反驳栗楠,可是自己意识好像不受控制,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没有方向游离的小鱼,他一条也逮不住。他之前干什么了,怎么就睡过去了?他这又是在哪里?为什么感觉身下会有摇晃?

他好像有点模糊印象。对,那头猪。他扶着一个老大爷上皮划艇,大爷刚踏上脚,挑着的箩筐里的那头小猪受了惊,挣扎着蹦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逮,结果扑了个空,他脚下一个不稳,一头栽进了水里。

这水真大,跟他从小游的河滩水一点都不一样。对于自己从小无师自通的游泳凫水技术,他一直很自豪。可这一次的水里,他使不上一丁点儿劲儿,他似乎掉进一个有磁力的漩涡,他只能跟着漩涡跑,他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他听见有人喊他,他想蹬腿,却像被人拽着腿往下拉,他扑腾着胳膊想抓住点什么,可周围除了水什么也没有。一波又一波的浪头把他压下,他身不由己地上下飘摇,只能大口大口地喝水。

尚立诚想自己就这样被水冲走了,多少有点不甘心。栗楠还在等着他呢,栗楠说的对,他太容易多管闲事,一头猪也管。想起栗楠,尚立诚的心有些疼。他总觉得他找了天底下最好的媳妇。没考上正式公务员之前,他就是一个工作不稳定的小村官,工资低就算了,还屡考屡败,栗楠没有嫌弃他,不但担起挣钱养家的重任,还不断鼓励他。考上了公务员,他更忙了,没有时间照顾家,栗楠气得一边跟他吵,一边牺牲着自己的事业支持他。尚立诚想自己要是就这样没了,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栗楠。他好像被什么挂住了,老天待他不薄,可他也没有一点儿力气了。

栗楠从手术室出来,沿着门框滑坐在门口。她被同事搀扶着坐到座位上,她才察觉冷汗浸湿了后背,她的四肢在发抖。

她怎么也不会料到她主动请缨去支援云门乡,第一个要救的人竟然是尚立诚。当她看到浑身湿漉漉,头上流着血,一动不动的尚立诚被抬上救护车,她震惊得不敢相信。因为是尚立诚,她心里有担忧,但她更清楚自己是一名专业的护士,她被职业的理智引导,她一丝不苟地处理着急救病人的危及状况。

尚立诚被抬进手术室,护士长关切地跟她说,她可以不上手术台。可栗楠当时很冷静,她说她必须得跟着上手术,她要亲眼看着尚立诚,每一步都要确认他没事儿。她可不想作为一个担心焦急的家属,只能在手术室外徘徊等待。

直到主刀医生舒了一口气,告诉栗楠,就等着病人清醒这句话时,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后怕让她冷静的理智彻底丧失,全部化作情感上的不堪一击。

尚立诚醒来时,他听见了病房外雨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树叶颤抖了一下,雨滴又滚到地面,融进泥土。尽管外面还是阴雨连绵,但他仿佛看见心里照进一束光,充溢着明亮的感动,那是对生命的感恩,对生活的热爱。他看着陪在身边的栗楠,笑了,气息不稳地开口。

“媳妇,放心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栗楠也幸福地笑了,她听懂了尚立诚的话。只要还能好好活着,洪水会褪去,艰难会过去,希望永远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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