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十八线小镇,裁缝店是随处可见的。
我最喜欢街尾临转角处那家。
小小的一方天地别有洞天。时兴的花布,磨得光亮的黑褐色比尺,一台老缝纫机吱嘎嘎地晃着。划粉慢慢消耗,阳光打过来可以看到它升腾的粉质,像是在蒸发冒烟,热气腾腾的。
“来看看喽,我新进的布子嘞。”
“不看不看,看了不裁没意思。”
“就看看又不花钱,看了又不一定非得裁。不看看哪儿知道就不裁了?”
老板娘是个热情爱耍笑的妇人,每个从她店前经过的人她都要笑着招呼几句。她坐在高塑料凳子上踩着机子,或是正在一布匹上划白线,总之手脚忙起来都不影响她耍笑。等到了傍晚时分,大伙吃过晚饭后都爱到街上走走消食。这时裁缝店也是“下班了”的模样。缝纫机上地下散着些许碎布,软卷尺有气无力地搭在挂布匹的竹竿末儿上,跟着晚风荡来荡去。她还是坐在她那高塑料凳子上,借着店口屋檐上的白灯光修着成衣的线头。抄着她的大剪子,带着老花眼镜,沿着衣缝寻找。
“这么晚了还做衣裳啊?”
“没了没了,在剪头子。来坐会儿嘛。”说着她就放下手里的东西去里屋搬凳子。一次就把家里的四五条凳子一并拿了来。她知道等会儿会排上用场。
等天擦黑后一刻左右,小店这儿已有谈笑拉家常的妇人四五,嬉戏玩闹的孩童五六,蛾子在白电光管上撞得噗噗作响,街对面的餐馆传来男人们划拳喝酒的声音。好不热闹。
要在晚饭后寻个去处,那非是裁缝店不可。只是站在一旁听听就是“百家讲坛”、“故事会”。愿在这儿说家事的妇人大多是胆大不怕婆婆批评的,她们不认为这是给家里抹黑让人笑话的事,只道是“实话实说罢了”。她们心里有事,有委屈没法说。散步到这儿信得老板娘这位比她们年长的大姐,对她们来说,这裁缝店不仅可以裁衣补衣,还可以对心情修修补补,让日子显得不那么难熬。旁人要听就听去吧。谁家的经是好念的。人不会因为同伴的幸福而十分亲近,但会因为相似的苦难而生成怜爱之心。
因为有人大倒苦水,所以那些沉默着的人会因为苦难程度较轻而感到幸运,由此生出不可告人的小小的幸福。也有好事可分享的,如是儿子考上好大学、女儿找到好工作好婆家、哪家又新生了小娃娃、哪家老人又满十之类。大可不必担心有人暗地里口出恶言,她们会忙着赶回去思考怎么把自己的日子也经营好。这么看,这小小的裁缝店竟是小镇妇女们上课授课的地方了。
夏日是裁缝店生意的旺季。三十多度的高温,人们都渴望一身水似的衣裳,不会贴黏在皮肤上。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棉绸衣服最好。不贵,舒适。
但棉绸仍是有价格区别的,好布和坏布也有着跟价格一样肉眼可见的区别。不是人人都可以买好布的。常常是扯好布的人在店里时如果来了位要扯坏布的客人,那这位要扯坏布的客人会看几眼后退出店来跟老板娘招呼:“我现在还有点事,晚点再来。”老板娘会笑着示意自己听到了。再后来,每到夏天,好布的花色就偏素偏旧,不如坏布那么好看。这样一来,扯坏布的人大可说,“唉,今年的好布不好看,还是这个花色好。反正是坏布,穿过今年明年换新的。”换不换新的不知道,至少说扯坏布的人们再不是常常有事晚去裁衣了。有梯子,走得很是体面。人这一辈子,忙忙碌碌不就为了“体面”二字?在我们这小镇里有谁比谁高多少?我们这样的人民,相互心疼。
裁缝店是如何温情。老时候姑娘出嫁前要跟母亲一起去裁缝店扯几身新衣带到新家去,似乎是要告诉男方家里“我们姑娘不差的!”老板要帮着选最好最漂亮的布匹作为新衣料,像是自己要当新娘子那样认真慎重。衬不衬气质,合不合年龄,花色有没有太张扬。这里面学问大着嘞!
软尺游走几番,划粉在布匹上勾勒,缝纫机吱嘎吱嘎……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有母亲的温度和旁人的祝福,每一寸布匹都熨帖……
我喜欢朝裁缝店的老板要边角料,花花绿绿的,十分好看。
每年的新花色我都有,后来集了一大口袋的碎布。我把重复的花色送给奶奶补东西,奶奶帮我把各色的碎布缝在一张大白布上,叠起来,再打开就是一张大毯子。我爱死了!高兴地披在身上,想象着,古代皇帝的龙袍都比不上。
裁缝店是小镇心情,是万家哀乐,是一个时代的印记。
日子要缝缝补补、修修剪剪才过得。纽扣松了要紧,衣裳大了要裁。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