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小禾的记忆里,大学是最不想记起却又抹不掉的印记,仿佛裸露的铁锈,越抓越紧,由腠理至骨髓。
(一)与她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苏小禾第一次见到夏琳,是大一的同乡会上。
苏小禾说,见到夏琳,才知道什么是女神。
夏琳说,苏小禾还没有从高中的牢笼里解放出来。
当然,这些话并不是当着面说的,而是说给旁人听的。
苏小禾第二次见到夏琳,是校园兼职招聘会上。
苏小禾说,夏琳气场真强。
夏琳说,苏小禾紧张个什么劲?
当然,这话也不是对着彼此说的,而是在心里念的。
苏小禾第三次见到夏琳,是商场的促销现场。
苏小禾说,好巧啊!
夏琳回,真巧!
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对话。
苏小禾后来才明白,语言不仅能表露情感,还是性格最好的代言。而年轻的苏小禾当然不会明白,欣喜的“好巧啊”和干脆的“真巧”在心理层面来说,本就不对等。
(二)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苏小禾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和夏琳成为很好的朋友。
夏琳仿佛一个完美的存在,寸寸屡屡映衬出苏小禾的不足:夏琳的眼睛大而有神,夏琳的头发黝黑浓密,夏琳的身材细细长长,夏琳的皮肤白皙嫩滑……
一句话,夏琳是可远观而不可近交的女神。
商场促销完工的那天,回到学校已经晚上十点。
深秋的校园布满神秘的幽冷,落叶在脚下瑟缩缱绻,发出沙沙的响声。校园门口古老的钟声响起时,苏小禾想到了那半首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也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女声,“苏小禾,这情这景像不像那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苏小禾诧异地侧头,看到了夏琳那张无与伦比的笑脸。
“额,像……”
“哈哈,难兄难弟,一起去餐厅吃宵夜吧?”
“额,这么晚了……”
“就当陪我吃喽,走吧。”
苏小禾的胳膊被一只细细的胳膊跨起来,深秋的夜路,不再那么寂冷。
“苏小禾,你帮我吃掉这个鸡蛋。”
“苏小禾,你帮我吃掉这些面。”
“苏小禾,你帮我拿餐巾纸。”
……
(三)九张机易寄,人心难测
如果说爱情是洋葱,一层一层仍剥不到心,那么友情就是保鲜膜,它无法改变洋葱的辛辣,却可以蒙住你的眼睛,让它免受流泪之苦;纵然方式窒息,却真真切切隔离了那些危险分子。
只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眼睛可以蒙住,心却难以掩住;眼泪可以止住,心伤却再难愈。
苏小禾认识王亚为,是在校学生会的竞职演讲台上。苏小禾是竞选人,王亚为是主持人。
这是苏小禾朋友圈里没有的一类男生,谈吐得体,让人如沐春风。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这是苏小禾写给王亚为的第一封情书。
苏小禾没有收到回信。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见归去,只恐被花知。
第二封,仍然没有回信。
第三封,第四封……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第九封信寄出的第二天,苏小禾接到了一通电话:
“苏小禾吧?我是王亚为。明天一起去图书馆吧。”
苏小禾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挂断了。嘟嘟嘟的声响中,苏小禾来到了夏琳的宿舍。
“夏琳,我男神约我了!我被我男神约了!”
“什么男神?”
“王亚为,他约我了!”
“约你干嘛?吃饭?逛街?”
“那多俗!他约我明天一起去图书馆。”
噗……
夏琳嘴里的水喷了出来,“什么?图书馆?姐姐,你确定这是约会?”
“切,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准备准备。”
“要化妆找姐啊!”身后传来夏琳铃铛般的笑声。
第二天,苏小禾是顶着熊猫眼去的图书馆。
王亚为的声音很好听:“昨天没睡好吗?”
“嗯,那个,有点。”
“那一会早点回去,好好休息。”
“好吧。”
这是苏小禾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约会,习惯了与文字打交道的苏小禾不知道该说什么。宿舍到图书馆的距离并不近,却一路无言。只是途中有自行车经过的时候,王亚为拉了她一把。苏小禾感觉自己的心跳突突的,下意识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这样的约会持续了一周,王亚为没有再打电话来。
苏小禾有些着急了。
“夏琳,如果一个男生约了你一周,突然不约你了,怎么办?”
“怎么了?你男神失踪了?”
“别闹,我烦着呢!”
“哟,傻女人,你不会约他呀!”
苏小禾犹豫了很久,发了一条短信:“晚上一起去餐厅吃饭吧。”
回信很短:“行。”
苏小禾再见到王亚为的时候,已经是一周以后了。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却也说不出来。
“这一周很忙吗?”苏小禾问
“还行吧。”
“奥,那就好。”
或许是心不在焉,苏小禾掉了两次筷子,撒了一碗汤,中间还掉了无数根土豆丝。
苏小禾明显在王亚为的眼睛里读到了嫌弃。甚至到后来,他朋友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他都没有正眼介绍她的存在。
苏小禾抱着夏琳哭完之后,夏琳说:“我早就知道他不适合你,早散早好。”
苏小禾怔了怔,没有言语。
翻来覆去一晚上,苏小禾决定去找王亚为问问清楚。
就在苏小禾拨打王亚为手机的刹那,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背影。
苏小禾静静地走到旁边的花丛边,听到了这样一番对话。
“王亚为,你动作够快啊,这么急着甩了苏小禾。”
“什么叫甩?我们压根就没在一起过。”
“你说的叫人话吗?”
“夏琳,苏小禾那种性子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如果当初不是你跑过来跟我说,让我跟苏小禾交往,我压根不会搭理她!”
“那就一直交往啊!”
“如果苏小禾有你漂亮,有你优秀,我绝对不这样!我喜欢的是你!”
苏小禾不知道自己在花坛边坐了多久。直到看到夏琳匆匆跑来的身影,“苏小禾,你要急死我啊!一天了,电话不接,宿舍没人,吓死我了。”
如果还有一样东西是真实的话,那就是此时此刻夏琳的拥抱了。没有荷尔蒙,没有情愫,没有心跳,有的仅是两个女生之间的友谊。
如果苏小禾有你漂亮,有你优秀,我绝对不这样!我喜欢的是你!
王亚为的话还在耳边,可那一刻,苏小禾只想珍惜眼前的这份友情,无论方式如何残忍,夏琳终究是闺蜜,而闺蜜,就是真心真意待自己的那个人,而闺蜜,欺骗也是善意的谎言。
(四)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苏小禾开始喜欢夏琳这样的女人。
用苏小禾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那一段时间,她的目标就是成为夏琳。
吃一样的饭菜,买一样的衣服,一起涂上长长的眼睫毛去图书馆看帅哥……
除了夏琳约会的时间,苏小禾总是腻歪着夏琳。
有人说,两个女生,在一起待久了,会格外相似,甚至连大姨妈光顾的日期都一模一样。
有时,夏琳会说,苏小禾,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将来我们共侍一夫。
苏小禾会呛回去,这样的男人恐怕还没出生呢!要不将来我生儿子,给你留着?
和夏琳不一样,苏小禾爱学习。整个大学的课程,苏小禾最喜欢马哲。
夏琳问她,为什么。
苏小禾很神秘地说,因为马克思主义哲学论告诉我们:事物都是由矛盾构成的,矛盾双方在一定条件下可以转化。
引来夏琳一阵哈哈大笑。
人们常说,河流表面的平静暗藏着波涛汹涌。看似平淡安宁的生活,远处可能就是暗礁。只是,这个时候的苏小禾和夏琳并不知道,这个暗礁,不仅埋葬了她们的友谊,甚至颠覆了她们曾经的生活轨迹。
后来,苏小禾说,可能一切都是定数。如果知道矛盾双方的转化会发生在两个人的友谊里,当初她定不会费尽心机去考究什么辩证法。
(五)石之灼灼,熠熠生辉
苏小禾遇到石熠的时候,夏琳刚刚结束了一段感情。
苏小禾倾心于石熠,是因为一首歌。
校园十佳歌手的决赛场,略微沙哑的男音低声吟唱许巍的《时光》。这是苏小禾最喜欢的一首歌。
“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你的笑容依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
轻声吟唱,不急不迫,仿佛有一种魔力,勾起人内心深处的记忆。苏小禾听得泪流满面,然后做了一个惊呆众人的举动。狠劲撤下背包上的玩偶挂饰,跑上了台,递给那个怀抱吉他的少年郎,然后深深拥抱了他。
“谢谢你,唱得那么好。”
少年没有拒绝,淡淡地说:“你好,我是石熠。”
你好,我叫石熠。苏小禾默念,然后脱口而出:
“石之灼灼,熠熠生辉。”
当时的苏小禾并不知道,正是这个有着诗一般名字的少年,改变了她和夏琳的人生。
第二天,苏小禾见到了石熠,是在校学生会宣传部的办公室里。
“大家好,我是新任的部长,石熠,请多多指教。
石之灼灼,熠熠生辉。唱歌好,是校园十佳歌手;能力强,是校学生会部长;相貌好,虽不比潘安,却是众多女生的男神……
发呆的苏小禾并没有看到朝自己走来的石熠。
“你好,苏小禾。”
“啊……你好!”
明媚的笑容洋溢在俊朗的脸庞,苏小禾想到了那句诗: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慢慢地,苏小禾和石熠熟络开来,才知道,这是一个极其有教养的人。比如,吃饭绝不会掉在餐桌上食物;比如,去KTV,不管别人多闹腾,总会默默地把他和苏小禾的大衣挂在壁橱里;再比如,打台球时,脊背一定是挺直的,力道永远不会是蛮力……
“夏琳,我发现了一个真男神。”
“What?带我见识见识去?”
苏小禾拖着夏琳去了图书馆。
夏琳用口型挤出五个字:“你确定是这?”
苏小禾自动忽略她的鄙夷,“他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有教养有礼貌,会唱歌学习棒,除了内敛不爱说话,他就是个传奇!”
“哟哟哟,看你那崇拜的小眼神。进去吧,给我指指。”
“不用,他说让我到了给他打电话。”
“进展够快的啊!”
很快,有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走了过来。
“这是我闺蜜,夏琳。这是石熠。”
“你好。”
“你好。”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铿锵三人行了。
石熠参加歌唱比赛的时候,苏小禾和夏琳会去当拉拉队;夏琳有舞蹈表演的时候,石熠和苏小禾会去加油;苏小禾没有什么场,甘愿充当两人的后卫军。
“苏小禾,你喜欢石熠吧?”夏琳躺在苏小禾的床上问。
“哪有!”苏小禾下意识否认。
“真的?那我可就下手了啊!”
夏琳蹦跳着出去了,仅留一个呆若木鸡的苏小禾。
苏小禾不是眼窝浅的那种姑娘,在男人标榜“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年代里,苏小禾早早形成了自己的价值观:爱情诚可贵,友情价更高,若为亲情故,二者皆可拋。
原来,夏琳真的喜欢石熠。
慢慢地,苏小禾去图书馆的次数多了起来,有时是特意避开石熠和夏琳。
在苏小禾的意识里,石熠就是男神级别的存在,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苏小禾会特意撮合夏琳和石熠,因为郎才女貌总是一段佳话。
石熠表白是在一个春日的午后。
表白的对象不是夏琳,而是苏小禾。
没有亲友团,没有蜡烛,没有玫瑰,只有一把吉他、一叠报纸和一摞书。
石熠弹唱的正是那首《时光》:“在阳光温暖的春天,走在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
苏小禾眼泛泪光,看着眼前这个温暖的少年。
“苏小禾,我知道你喜欢许巍的《时光》,刚才是我为你唱的歌;我知道你和迟子建同一天生日,她是你最喜欢的女作家,这是迟子所有的书籍,一本也不少;我知道你热爱文字,这是你在校报和其他媒体发表的稿件,一篇也没丢。我对你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可我最想念的是眼前鲜活的你,你感受到了吗?”
苏小禾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微笑着泪流满面。然后,感受到了一个宽大的怀抱和一颗滚烫的心。
夏琳的手机无法接通。
苏小禾已经一周没见到夏琳了。
周末的午后,苏小禾一拉开门,看到一个凌乱短发的少女。
“夏琳?你怎么把头发剪了?你跑哪去了?”
“咳咳,先放开我。”夏琳撩了撩刘海,“弄乱我发型了!不好看吗?”
“好看!”是真的好看。精致的五官,夏琳即便没有头发还是美女。苏小禾低下头,“夏琳,对不起。”
“我才不说没关系。不过,你的就是我的,对不对?”夏琳调皮地眨着眼睛,苏小禾眼圈红了。
“不闹了。我要请你吃好吃的,你都瘦了。”
夏琳回来了。长头发的夏琳变成了短头发的夏琳。
苏小禾隐隐觉得不安。
夏琳还和往常一样,时常翘课来找苏小禾,两个人仍旧黏在一起。
石熠开始准备出国留学的事情。这是苏小禾还未成为他女朋友的时候,就知道的一件事。
“夏琳,石熠要出国了。”
“是吗?那你们两个怎么办?”
“我们还年轻,路还很长。”
“你不打算跟他一起?”
“我的家境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毕业就挣钱养家。”
夏琳一改往日的刁蛮,没有吐槽,只是紧紧扣住苏小禾的肩膀。
晚自习的时候,石熠再次提起了这件事。
“小禾,我们一起去留学吧?”
“石熠,你知道我的家境,我不可能出去的。”
“那你毕业后去我老家,我母亲在大学工作,让她先帮你找份工作,你边工作边读研,等我回来。”
“对不起,我,我毕业得回老家。我妈身体不好。”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去你们那的。我们怎么办?”
“你知道最好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吗?”
“我只知道,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不,那是文艺者自我安慰的话语。最好的爱情,是在彼此最该奋斗的年纪,互相支持,相互鼓励,为了对方成为更优秀的自己。只有这样,当我们回首这段感情时,才不会因蹉跎岁月而惶恐。”
“那结局呢?只要无悔,结局就不重要了吗?”
“我们还年轻,没有资本要结局。”
“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了。”
“我只知道,我爱你如当初。我希望你有明媚的未来。”
石熠送苏小禾回宿舍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吻额头,只是很
疲惫地转身离开了。
苏小禾心里空落落的。
十一点的时候,宿舍关灯了。苏小禾仍旧没等到石熠的电话。
苏小禾拨过去,却是关机。后来,数不清拨了多少次,都是关机。
一夜辗转,思绪里全是往昔的甜蜜。苏小禾有些不堪重负。
天刚亮,苏小禾就跑去石熠的宿舍。宿管大妈不让进,苏小禾急了,在楼下大喊:“石熠!石熠!”
“喊什么喊,吵死了!”
“别喊了,他不在宿舍。”
不想的预感袭上心头,苏小禾抽了自己一耳光。
不知等了多久,周围异样的眼光都散去了,石熠才缓缓出现。
不,石熠的身边还有一个夏琳。
苏小禾就那么坐在台阶上,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地盯着夏琳跨在石熠臂弯里的胳膊。
石熠怔住了。就那么远远地望着苏小禾。
昨晚才分别的两个人,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不敢动,更不能动,生怕一个趔趄,就打碎了曾经亲手编织的美梦。
终于,苏小禾站了起来,起的生猛,又跌坐下去。最后,终于站稳。
石熠就那么看着苏小禾一步一步走来,一瘸一拐地走来,想去扶,却不敢。
隔着一米,苏小禾止住了脚步。就那么望着石熠,泪流满面地笑着。
石熠想起告白的那天,也是隔着一米的距离,苏小禾也是笑着流泪,却不似这般凄凉。
毫无征兆地,苏小禾吻上了石熠的嘴唇。血腥的气息在空气中蔓延,石熠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很久很久,苏小禾才松开。石熠睁开眼的一刹那,看到了苏小禾凄美笑容下满是血迹的嘴唇。最终,她咬破的是自己。
“夏琳,你我恩断义绝!”
自始至终,苏小禾没有对石熠说过一句话,倔强的背影走得决绝。
爱情诚可贵,友情价更高,若为亲情故,二者皆可抛。可石熠和夏琳都是苏小禾的亲人哪,她拿什么抛?能做的只有:放空自己,放过背叛。
后来,苏小禾才明白,那算不上亲人。因为亲人从来不存在背叛。
那只是类亲之人。
(六)回首向来萧瑟处
苏小禾再没见过石熠和夏琳。
半年后,毕业了,苏小禾回到了老家。
朝九晚五,中间是数不清的落寞。
母亲张罗着相亲的事情,苏小禾屡屡爽约。
“女人就该认命,结婚生子就是女人一生的定数。”
“妈,我还年轻。”
“年轻?再拖就不年轻了。”
“妈,结了婚就完了。”
“闺女,谁有福谁享,谁有罪谁受,你这样心高,早晚要遭罪。”
母亲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日三餐祷告,早中晚“阿门”。祈祷的全是苏小禾的婚姻大事。
苏小禾无望,只能搬了出来。搬出来的第二天,母亲住院了,子宫瘤。
陪床两周,苏小禾瘦了一大圈,发了个QQ说说:母亲的本命年,也是我的本命年。两个性格迥异的女人在医院六楼的病房。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至亲在,不远游。
不久,苏小禾收到一笔莫名的钱。钱是信封里寄过来的。苏小禾一开始以为是杂志社的稿费,打开才知道,这足足有十次稿费的数额。
直觉告诉苏小禾,平静的生活要被打破了。
母亲出院的那天,苏小禾路过广场,满目人群,仿若隔世,像是过了几个轮回。
苏小禾没有追究那笔钱的来历,潜意识里,那个人早已浮出水面。
时间过得飞快,秋收冬藏,迎来了初雪。
初雪那天,格外冷,雪花纷纷扬扬,像是在洗净什么东西般,簌簌滑落,很少穿羽绒服的苏小禾终于妥协。
下班的路上人很少,踩着咯吱咯吱的雪泥,苏小禾不禁莞尔:“晚来天欲雪,共饮一杯无?”
远远地,苏小禾看到楼道口瑟缩着一团身影。
走近了,不禁怔住,这是头发长长了的夏琳。
身上只裹着大衣,凌乱的发稍上挂着雪花,嘴唇已经冻得发紫,“我……我……我没地方……去了。”
苏小禾没有回声。只是扶起她的胳膊,上了楼梯。
进屋之后,苏小禾就把夏琳推进浴室。转身进了厨房。
夏琳出来的时候,桌上已经有热腾腾的牛奶。
苏小禾仿佛没有听到声音,依旧望着窗外飘飘扬扬的雪花,直挺的背影落寞而坚强。
“小禾……”
认识夏琳三年,她第一次这么温柔甚至是怯懦地叫她。苏小禾有些心痛,她宁愿夏琳还是那个趾高气昂喊她“苏小禾!”的女孩子。可是她们谁都清楚,再也回不去了。
缓缓地转身,“桌上有牛奶,喝了暖暖胃。”
“谢谢。”
夏琳喝牛奶的空隙,苏小禾随手点了一支烟。
夏琳张了张嘴,终于问出,“什么时候学会的?”
“刚回来的时候。压力大,稿子也写不出来,就抽上了。偶尔吸一根,没有瘾。”
夏琳没有再说话,只是望着苏小禾。
苏小禾点第二支烟的时候,夏琳打破了沉寂。
“我们,我和石熠,并没有继续交往……”
“喝酒吗?我去开。”
苏小禾娴熟地开了一瓶红酒,只是并没有动茶几上的高脚杯,而是去厨房拿了两个瓷碗。
“第一碗,祭奠我的死去的友情。”苏小禾一饮而尽,嘴角紫红的酒渍顺着锁骨流下,米色毛衣上,猩红一片。
夏琳犹豫了一下,端起碗喝了下去。
紧接着,苏小禾又开了一瓶,斟满第二碗。
“第二碗,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住址的?”
“我路过西安的时候,去见了石熠。他给了我一张字条。”
苏小禾一饮而尽,继而哈哈大笑。
夏琳愣住了。跟着喝了第二晚。
苏小禾开第三瓶的时候,被夏琳摁住了。
“小禾,我怀孕了。”
苏小禾笑了。
“你别误会,不是石熠的,是我前男友。”
苏小禾突然间觉得很累,毕业回来后所有的疲惫仿佛在那瞬间碾压过来,整个人顺着沙发陷到了地上。
“我想打掉,可我自己很害怕,不敢回家。”
苏小禾抬头看着夏琳,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小禾,我真的很害怕。”
良久,苏小禾的眼神慢慢温软,带着丝丝怜惜。
“我会陪你的。”
第二天,夏琳起床的时候,苏小禾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红枣银耳莲子粥,煎鸡蛋,切片面包,还有油条和小笼包。
夏琳有些恍惚。
“快洗刷吃饭。今天是他在你肚子里的最后一天,你要好好招待他。一会我们去医院。”苏小禾的手轻轻地放在夏琳的肚子上。
看着苏小禾精致的妆容和一桌早餐,夏琳的眼圈渐渐泛红。
周末医院的人很多。
夏琳握着苏小禾的手不自觉收紧。
“没事的。”苏小禾回握。
苏小禾带着夏琳去办卡。
“姓名?”
“苏小禾。”苏小禾回答得干脆利落。一旁的夏琳默默擦泪。
“年龄?”
“27.”
夏琳怔怔地跟着苏小禾的脚步,望着她的背影。时间仿佛回到了往昔,夏琳拉着怯懦的苏小禾去酒吧,逼她跳舞,替她挡酒……
手术室外有不少人在等待。夏琳手指冰凉。苏小禾只能来回替她搓手。
“下一位,苏小禾!”
夏琳望着苏小禾,是感激,更是感动。
苏小禾紧紧握住夏琳的手,“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夏琳走到手术室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苏小禾。苏小禾紧绷的那根弦崩落了,眼泪簌簌地滑下来。
等待是最煎熬的。苏小禾仿佛能体会到那些冰冷的仪器在夏琳体内搅动。
过了很久,手术室的门开了,夏琳扶着墙慢慢移动出来,苏小禾大步跑过去。看着苍白的夏琳,苏小禾眼圈再次红了。
“小禾,真疼。我没有打麻药。”
“傻瓜。”
“我想记住这切肤之痛,这是我应得的。”
苏小禾无言。紧紧握住夏琳的手。
(七)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一周后,夏琳离开了。
夏琳说,去找他吧。他没有出国,在古城开了间摄影室。他买了间复式公寓,小平的,却有一个大大的书壁,最中间一层全是迟子建。
苏小禾答非所问,你去哪?
夏琳说,找份工作,过过朝九晚五的日子,每天吃顿精致的早餐。
苏小禾笑了。以前的夏琳,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和苏小禾最大的不同就是,苏小禾打工是为了生活费,而她只是为了给心爱的狗狗买件连体衣。
苏小禾没有去送行。
没有临别赠言,亦没有各自珍重。
苏小禾成不了夏琳,夏琳也终究不是苏小禾。
过去的也只能是过去了。
第二天,苏小禾去了邮局,按着夏琳给的地址,寄出了一封信,有上次那笔莫名的钱,还有一段字:
从爱生忧患,从爱生怖畏。
离爱无忧患,何处有怖畏?
是故爱莫者,爱别离为苦。
若无爱与憎,彼即无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