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夹堤纪事

郑重声明:文章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薇泩铃单月征文」第五期【童年】


1

从前的夹堤住着我年迈的外祖母。

那个我们喊她“姥”的小脚妇人,她在六十岁之前一直住在那座只有内外两间的土墙瓦房里。瓦房坐南朝北,有非常高的地基和门前台阶。和她共用一个院子的是对面房子里住着的一个并不良善的老妇人和她的两个儿子。

外祖母却只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都长大了,分别嫁到了三个村子,它们按距离远近排列依次是:王村,任光屯,郭庄。

我母亲是大女儿,她嫁到了离夹堤最近的王村。


2

从王村到夹堤的路,我用自己的小脚丫无数次丈量过。

站在王村村口,向前望,望到大约五百米的时候,夹堤村口就到了。加上这之前的从我家到村口的路,加上这之后的从夹堤村口到姥姥家的路,从我家到姥姥家,大约需要走三里地吧。

这三里地的路程,我从小到大,走了无数次,以至于走着走着就会一不小心走到了梦境里。有一次梦到从姥姥家回来,路遇大水坑。不止一个大水坑,好多水坑连绵着,中间只有窄小的路径可以通过。哥哥和大弟走在前面,我最后。不敢看那大水坑。混浊的黄汤下面,谁知道隐藏着什么妖怪呢?

哥哥和大弟噌噌地就过去了。独留我一人在小径上满怀恐惧。我害怕极了,大喊:哥,等等我!

可是喊不出来。

后来拼命地挣扎,那声音终于出来了。也从梦中惊醒,心突突地狂跳。

那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梦魇。

是关于夹堤的。


3

夹堤这个词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根深蒂固,它拂不去,也擦不掉。像老疤痕,像旧胎记。

常常会看见自己一个人踽踽独行在那条路上,从王村到夹堤,穿过大街,穿过小巷,穿过那么多陌生而熟悉的门前,穿过那么多陌生而熟悉的面孔。

那些面孔,老的,年轻的,幼小的,男的,女的。有些人我认识他们,有些人他们认识我。我小小的身体从他们中间穿过,然后再穿过那条窄小的胡同,就到了夹堤正街。

胡同口正对着的那户人家是大街姥。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都要去看望她。大街姥——我们都这样喊她。因为她住在夹堤大街上。和她同院住着的还有两户人家,都是和姥姥本族的。一个是堂屋姥——顾名思义,她是住在堂屋里的。另外一个印象模糊,想不起来了。以前拜年的时候我们去过,那样深而黑的屋子。后来死了。连是男是女都不记得了。倒是堂屋姥活得更久些。去看她的时候异常亲热。颤抖着小脚拿好吃的给我们。她有一个女儿,逢年过节去看她。偶尔我会碰到她,模样不记得了。

大街姥和大街姥爷一生没有子嗣。晚年的时候认了一个本家族的来送终。我以前以为大街姥很亲我们,后来才发现她更亲大姨家的星表哥和兵表弟。他们一去,就喊大街姥“姑奶”。我一直很纳闷这称呼从何而来。长大后终于解开了谜底,原来大街姥是姨夫的亲姑姑。

可是我依然爱去大街姥家,如果没有了表哥表弟们的陪衬,大街姥和大街姥爷对我还是很亲的。冬天的时候喜欢坐在她家煤火炕上取暖,秋天的时候喜欢在院子里打她家那两棵笨枣树上的枣。

大街姥家的院子格局也是我喜欢的。从临街的门走进来,沿着西屋山墙,有一个类似天井的过道。不让你一览无余,也节省了照壁的设置。一座西屋,一座北屋。东南侧是茅厕,被两棵大枣树掩映着。结结实实的院墙围着。院子的地面总是干干净净,久雨后会有暗绿色的青苔出现,给人一种很幽深古旧的感觉。


4

大街姥家住在夹堤正街上。

所谓正街,就是指一个村子的政治、经济、文化娱乐中心。正街上有磨坊、供销商、村委会等人民群众生活中最重要的几个机构。这是最初的正街模式。一年一度的老庙会也是在正街举行。其时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比过年还要热闹。是我最喜欢的节日。

有一年夹堤庙会,母亲提前去了,嘱我中午放了学自己过去,并指定我要穿两件衣服,一件淡粉色的,一件桃红色的。并交代我要把某件穿在外面。

我心里是想把那件桃红色的穿在外面的,那是我最喜爱的衣服。是过年的时候市里的二姑姑送我的礼物。桃红色的衣服上用各色丝线绣着美丽鲜艳的花朵。这件衣服惹得堂妹好生羡慕,吵着也要,被大娘狠训了一顿。而我是不舍得让给她的。

在我的记忆里,二姑姑只是偏心着小叔一家,对我们家的孩子向来是不亲爱的,可她却送了我一件这么漂亮的新衣服,这让我既感动又不解。

那天上午放学之后,我回到家,为了要穿哪件衣服在外面,很是纠结了一段时间。我心里是想着非得穿那件桃红衣服的,可是脑子里明明记着母亲临走时叮嘱的是要穿淡粉色的。这可如何是好?

我怕极了母亲的责骂,为了减少这种待遇的发生,我最后咬了咬牙,决定放弃自己的喜好和主见,听从印象里母亲的命令。

可是当我穿着违背了自己意愿的着装去大街姥家见母亲时,还是受到了责骂。她骂我:我不是让你把红衣服穿外面么?你怎么这样穿?

我还是错了。

这让我明白一个重要的人生经验:做人,还是坚持做自己的好。大不了不招人待见,可是自己痛快。不像这样,委屈了自己,也没讨了别人的喜欢。


5

要去姥姥家,还要从大街姥家西边的胡同往深处走。一直走到桂琴家,往东拐一拐,再往南走,走一个右侧卧的U字形,就到了。

夹堤是个大村庄,比王村要大三倍的样子。最大的特色就是胡同多,大大小小的胡同,深深浅浅,曲曲弯弯。我住了那么久,有时候走着走着,就像走进了迷宫。大多数时候是随了姥姥,自己是断不敢贸然去探险的。

那些胡同古老而深邃,有错落相对着的旧式木门,关着的,半掩的,或者敞开的。有时候你走进去,静悄悄的,无论是关着的门,还是半掩着的,都要探头探脑几下,小孩子永远有着不尽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姥姥的房子是一座三开间的南屋,有高高的地基,进屋子里去要上三四个台阶。姥姥的院子里住着两户人家,一户是姥姥,另外一户是和姥姥对面住着的一个本族。一个寡娘,带着两个成年力壮的儿子。

寡娘是个厉害的角色,两个儿子也不示弱。后来姥姥去世,那老屋被他们强行霸占了去。不过在我幼时的印象里,他们待我倒是不薄的。去他们屋子里玩,时常要给我些好吃的。一次炖了狗肉,端了锅在院子里,请我和姥姥吃去。那狗肉奇香,而且,奇咸。刺激得味蕾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有一年大年初一,早起,姥姥下饺子,让我去外面放鞭炮。我人小,在家里都是父亲和兄弟们放,轮不到我。没训练过,害怕。那不长的鞭炮挂在寨门上,用香点了几点,没点着。对面的一个儿子过来,帮我点着了。鞭炮噼里叭啦地响,我离得远远的,捂着耳朵,觉着还真是有过年的味儿了。

姥姥的辈份高,对面那和姥姥年龄相仿的寡娘,我喊她妗。喊她两个儿子表哥。两个大表哥的名字很是奇特,一个叫尿,一个叫沤。这应该属于一个系统。在乡下,尿屎之类都是用来沤粪,上地作肥料的。大约是他们早亡的爹给起的,可见在那个视土地为生命的年代,父辈们的内心里是怎样对儿子们寄予了厚望。


6

去姥姥家常驻是我们兄妹几个份内的事。在姥姥尚自觉年轻,还可以自理生活的时候,是不愿舍了自己的老屋而去三个女儿家轮住的。而王村是离夹堤最近的,母亲便轮流派了她的几个子女去陪伴独住的姥姥。

在我被派遣之前,哥哥是常驻大使。在我之后,是大弟。小弟没轮到,姥姥已经开始轮住了。我自觉自己是去得最殷勤的,无论是平时,还是过年,只要母亲一声令下,我便二话不说,拔起腿来就踏上了那熟悉的路途。

去陪伴姥姥,在我,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怎么样都行。何况,在每年的春节前后,姥姥有礼物收入的时候,常常会在晚上我躺进被窝后,摸出一块水果糖赐予我作睡前的甜点。

更何况,除了这糖果,在夹堤,我也还有一些相熟往来的伙伴。

住在姥姥家附近的几家邻居,家里大都有女孩。比如说南邻家的小惠,东邻家的春燕,北邻家的桂琴。她们都是和我年龄相仿的。我在姥姥家呆得孤寂无聊的时候,就去找她们玩。

我平时和小惠,桂琴相混得熟一些。和春燕有些隔阂。因为她家境殷实,穿戴比我们要好得多,她家的院子也是那种深宅大院,我很少进去。她的父亲据说是包工头。包工头,无论是在哪个时代,都是为富者的先驱吧。

春燕家兄妹五个。个个像少爷小姐。穿戴好,长相漂亮。站在我们中间,如同鹤立鸡群。我虽然不忌妒,也不愿意时常做陪衬,来增强自己本来就很强大的自卑心。

小惠和桂琴家都是穷苦人家,倒是和我的身份相当。小惠个子矮小,性情憨直,易于交往。可是我更喜欢桂琴一些。这个面容姣好,心灵聪慧的女孩,是最和我相知的。而她的家,却是我最惧怕去的地方。桂琴的父母对我是很和善的,可是她的爷爷实在可怖得很。家教甚严。一次姥姥带了我去,我喝水,一不小心,把喝水的碗掉地上摔碎了。桂琴的爷爷大发脾气,大骂桂琴。我虽然小,也能知道这种方式就是传说中的“指桑骂槐”。逼得姥姥没办法,只能痛骂我一顿以示歉意。

那个时代的穷人家,哪怕一只粗磁碗,也是应该倍加珍惜的家财。即使是一个无知小孩,破了家财,也是不可原谅的。哪怕你是外家的小孩。

我在惊吓的状态下,又被姥姥骂,哭着跑开了。跑到姥姥南屋的东山墙,靠着它兀自伤心不已。那天的太阳很好,挂在东边的天空,在这寒冬里,向我发出温暖的光芒。我哭了会儿,眯着肿了的眼睛抬眼看它。

后来小惠来了,靠在墙上陪我晒太阳,伤心。

桂琴是不敢来的。她也怕极了爷爷。


7

姥姥家的东边住着一户人家。只有一个人,老朽的婆婆。一座破旧的小屋,像行将坍塌的庙宇,她是那落魄的神主。这神主是夹堤村为数不多的五保户。

有时候闲极无聊,我会跑去看她。她是常常坐在屋外晒太阳的。烧一只小地锅,做一些聊以充饥的饭菜。我蹲在那儿,看她做饭,看那简易的炉灶里炊烟袅袅。有时候也会奉了姥姥之命,端一些饭菜给她。

她的院子阔大而无边,像一个荒凉的漠地,她和她的小屋是这荒漠里意义深远的点缀。

后来她死了。

我还继续活着。可是我不再去常驻了。因为姥姥轮住去了。姥姥人生当中余下的光阴是在三个女儿家消磨掉的。而我的光阴,是在无聊的成长中消磨掉的。

奇怪的是,在成长中,一些事情会发生变异。

在我上了夹堤初中之后,又和当年那几个玩伴相遇。桂琴,小惠,春燕,她们都长大了。模样依稀。

我惊喜地望着桂琴。她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我喊她:桂琴。她羞羞地笑。

可是周围的人们说,你喊错了,她不叫桂琴。

我愣:那她叫什么?

她叫桂莲。

我说:她是不是改名字了?

一直都叫桂莲。

一直都叫桂莲……

我痴痴地望着那个从前叫桂琴,现在叫桂莲的女孩。我的眼光越过她,望向她背后这个叫夹堤的村庄。许多个房舍树木道路院墙,以及重重叠叠的时光灰尘,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已经看不到当年姥姥住的小屋了。

我在努力思考一个问题:

我小时候真的在夹堤住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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