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节的临近,又将踏上归去的路途,我的归去只是为了看望还在那片村庄生活着的老母亲,她已年迈,七十有余,习惯了那个村庄,那个她几近耗费一生的停留之地,于她,是故土,是情系,她曾来我这里生活了几天便要求回去,人的习惯决定了去留,更何况一片融入了她自己近一生的家。
我的童年记忆带着成年后回忆的浪漫色彩,记忆中的那个村庄,那个四合院的家,那冬暖夏凉的房屋,木头、瓦片的艺术结合,建造了我记忆中关于房子的触感。院子里有一棵粗壮的杨树,一个大男人都抱不过来的粗壮,这棵树它长在我卧室窗户旁,夏季晨起,鸟儿叽叽喳喳,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阳光斑驳洒下来,洒在地上,洒在我的窗户上,洒在我的床上,纯粹又丰富,像一个少女的梦。秋天,它茂密的树叶经不住秋风的洗礼,纷纷扰扰飘落,舞向大地,舞向这个院落,沉于流年。春天,它春情萌动,等不及这春季的召唤。冬季,它褪去装饰,干净的灵魂对着天空。这棵树,是我童年的承载,它的变幻,让我悄悄成长。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我们那个小县城北向和南向各自临近的村庄发音便有着明显的差别,譬如南向的人发音就容易将喝水“he shui”发成“he fei”,为此小时候的我常常难以理解,因为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我居于这个小城北向的这个村庄,村庄里有很多这样的四合院式房子,这样的树,这样的阳光。
以农作物为核心的河南大省,人口密度也远超于其他省份,农耕生活和国外的农场主的光环完全是无法类比,更不能对比,这里的人均耕地少的可怜,譬如我小时候分到我头上的耕地大概只有七分八分的样子,连一亩都不到。在村庄生活的人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只能是这点地的农作物的售卖,仅供糊口而已,如果碰上不可抗力因素,糊口也艰难。所以人们并不富裕,也许你会说,怎么不出去打工,怎么不开办什么小商店,在1985-2000年左右,对于大字不识的村庄人,能做的很有限,而那片古老的中原大地,天生的商业基因薄弱,改革开放的风并没有强烈的刮过并让它轰烈生长。在这片村庄并不富饶的土地上,主要出售的农作物因季节的不同发生变化,夏季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黄瓜、西红柿、甜瓜、西瓜、小麦,秋天是玉米的自由土壤,冬季给了大葱一个登场的机会,春季各色绿色蔬菜开始蓬勃。这样一个四季分明的村庄,虽不用担心食不果腹,但物质生活仍然可窥一二,农作物靠天,于是收成靠天。
农作物成熟的季节,我也会坐在大姐夫的三轮车上,满载着农作物的三轮车突突的在其他小城乡镇村庄沿街售卖,可以卖钱,可以换取其他我们的村庄没有的食物,这样的一天并不好熬,夏季炎热、冬季寒冷,每每这时候,盼望着一车子的农作物能够快速的减少减少再减少,直到售空回家的那一刻,而价格多低廉,往往到了最后,按堆撮在一起处理了之,这些农作物不值钱。
人均耕地少,廉价农作物,而带着一部分梦一般的四合院,和俗世中每个家庭的纷扰,在时间的年轮中,这景象短封存在了我的记忆里。
在这以农为生的村庄,除了这被我记忆美化的院落,还有一幅遥远的画面久久的占据我的内心,任何时候飘荡出来,都令我安宁。那是我记忆中的麦田,漫无边际的田地啊,那绿色蓬勃生长着的麦田,我不爱黄灿灿它缀满麦穗的景象,我爱它青涩的时刻,满眼的绿,风吹起,像摇摆的乐符,像舞蹈的盛会,而我就在这麦片间的小路上奔走,即便世间独有我,也并不会太孤独,偶尔,我能碰到我的班花同学,她穿着白裙子,从小路的另一头走过来,在广袤吟唱的麦田间,她活跃于油画上。我为她杜撰了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她如何遇到她的王子,如何快乐的进入新的天地,如何走完了一生。
所以人的记忆是爱自己的,它愿意留下美好的东西,让你失去的时候加以包装,成为你心底的纠缠。
我的村庄也是这样,逐渐地,新一辈的孩子们外出打工,考大学,工作,充分的融入更广阔的世界,一些家庭逐渐富裕了,一些家庭逐渐小康了,一些家庭更败落了。四合院越来越少了,二层的小楼房逐渐的崛起了,一切都在趋于小城化,那些大树也终于少了。我卧室窗外的那颗粗壮的大杨树,有一次回家,它被砍了,看到它倒在院落,枝繁叶茂,突然的一阵心口痛,原来心口痛是这种感觉啊,可用来祭奠童年的东西很多,但我多么不希望是这一棵树,我的窗外至此光线明亮,天空空旷。
1992年,房子背靠背的隔壁女人在茅厕上吊自杀了,在房子的后面,是古老的土墙,不高不低,我长大后也能翻过去,一堵厚实的土墙分隔出来前后邻居,也围起来一个茅厕。隔壁的茅厕有一颗大榆树,这家的女人就在这颗大榆树上上吊自杀了。导致我每次晚上去茅厕都无比的胆战心惊,开着特大的手电筒,默念一切歌曲、笑话。
2003年,父亲去了,未能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父亲去了,人际关系散了,家里更穷了,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多么脆弱,村庄的左邻右舍关系多么脆弱,一家子的亲情多么脆弱,而父亲与这个村庄的关系更是那么脆弱。这个村庄有那么多的故事,有那么多家庭的日常,有那么多嚼舌根的闲散人士,有那么多吵闹不孝的年轻男男女女,那么多又在新生的一代又一代人。深夜才能覆盖这一切,月亮才能放空这一切。
我家的房子也开始重建了,四合院拆了,各个屋子里挂着的父亲画的挂画、写的字匾都拆了,取而代之的是各路艳丽的花鸟鱼虫山水风景流水线装饰品。村庄里拆掉的那些四合院,各家屋子里挂着的挂画、字匾,几乎都是父亲作的。而我,终于远离了村庄,远离了家,成了一个北漂,在这里艰难的构建我自己的人生,跌跌撞撞,将这里当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而后的惯例便是每年或者间隔两年的春节返家,跟随人潮,来往于不同的故乡。在外太久了,走的太远了,村庄更回不去了,也不愿回去了。只愿记忆深处偶尔解锁,回到最初,畅游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