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望春山
壹
夜路大雨。
秦家小儿子推着鱼生摊湿一脚挪一脚往甲子巷深处赶。两道握手楼病变细胞似的隔间彼此推搡,细密粘连,凸起错落的墙檐横裹在一团乌黑杂麻刚翻新不久的电线上,石板路被挤得细长黑直,看不到头。
“嘭隆”。
天上掉下个东西,直砸鱼摊棚顶,挟着雨水滚到地上。秦小儿子定睛一看,一只嫩鹅黄点绒女士坡跟。
雨被摊棚接了些去,秦飞靠后墙斜仰着抬头——
陈香撑着花架,面朝外,坐卧在窗台上,不过一掌宽的铝铁皮担着她细软腰臀的全部,两只脚透过缎裙交叠,一晃一荡地悠在空中。一只用脚尖轻勾着鞋头,大半后跟裸露在外,泛着荷花苞初初露尖儿的茸粉,另一只完全没了遮蔽,雪白透嫩,雨水落上面都星钻似的冒亮。
“大半夜发疯勾哪家的鬼呢陈茉莉?”秦飞打趣。一边忍不住偷瞄明黄色光晕下,陈香那张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周围黯然失色的脸。
“管得闲,我有大好事,明一早就要去新世界了,你不如把我那鞋好好供着,哪天我发达,别说你账欠的三万四万,就连这甲子巷我都给它换上一路的电灯,你也轮不着夜夜卖鱼生,我让你做仓西门大饭店最好的红案师傅,你说疯不疯?”说完也不笑,扬着眉,边荡脚边将手里的信封左右翻看。
雨点越跑越大,那些话到秦飞这里一句半句地听,倒也不想懂,只是他知道陈香现在是真开心,秦飞也跟着期待起来,“是咯,我给你鞋供家里,活祖宗!”
“快些去,我关灯睡了。”
秦飞推着鱼摊叮当跑远,陈香没动,就只是默默盯着对面黑漆漆的巷子发呆。雨水稀稀落落,她的脚已经冻得有些发麻,心却窝着热。陈香现在觉得这座混不熟的城市目前也算看上去顺眼许多。
二伯从江边趿着拖鞋,用手指勾回两条背泛青光的大鲤鱼,让十岁的陈香找水缸来,等晚上阿公回家煮汤。陈香直勾勾地盯着那两条大鲤鱼,临江镇三伏天就像把人放在蒸锅里焖,陈香决定暂时停止“看守”任务,跑到凉席上呼呼大睡。阿公没来,大妈妈来了,支吾乱骂听不清,陈香迷糊着小跑下楼,看见两条鱼都翻了肚皮,一只在盆里,一只在地上。“为什么都死了呢?”陈香这个问题问到了现在。一只死在外面,一只死在里面,水缸那么深,那条鱼怎么还要跳出去?跳出去也是死的,又有什么用呢?
“陈茉莉——”一锤笨重的敲门声。
陈香翻身,推开窗,“喊魂呢?”
“你这玛丽鞋真给我拿回去供着?还不拿进去,再泡水里鞋跟要烂的,一只好几百,就给你这样糟蹋……”
“我去买十双。”
“你有那个钱!”秦飞将坡跟捡起来,仔细擦拭放楼梯口。
陈香看眼挂钟六点一刻,起身穿衣,“你去店里和阿妈说我今天调班,礼拜团餐再给她补上。”
“那你粉店开不开?”
“不开。”
“你这才开了几天,阿妈知道要揍你。”
“那个小摊子能有几个人,我去赚人票回来盘个大的店面,给你鱼摊留个门头。”陈香边说边从下往上套起暮山紫的滑绒臀裙。
“你说你是谁介绍来的?”穿着钢蓝色职业裙装的百货市管部小秘书瞥了眼陈香,又继续在笨重的计算器上面敲打。
“不是介绍,我和工管副局夏峰打过证明,现在麻烦小姐您给盖个章。”陈香将场地租赁合同提过去。
秘书敲完接过合同,凑着眼镜看了半天,又上下打量一遍陈香,笑眯眯地打开保险柜掏出印章,边仔细琢磨边尖着嗓子细细说:“夏总待人真不错,养的猫都能自己盖个小窝了。”
红章刚刚落定,陈香一把将合同抓过,白玉似的脸和蔼地笑看眼前人,“是啊,这猫当然不能和人比,猫叫唤了就能混口吃的,人天天敲机器也不见得像猫似的还能翻墙揭瓦。”
秘书脸黑得没接过话,陈香已经下了百货大楼,蹬着自行车往工行大楼奔去。再出楼时已是晚上六点,她饿着肚子蹬回平西街,刻意绕了小路,没有经过周焕水的万国饭店,虽然那里现在肯定人满为患,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但她怕自己会挨不了饿进去吃碗粉结果又干到凌晨,这样的事实在太平常了。
周焕水给陈香盘的铺子就在平西东路转角处,一家副食店斜对面。交通路口地段好,就是有一个臭水沟,实在熏人,不过也让房价低得像是过夜小白菜,臭水沟在刚开店前一晚就被换地管埋了,但签了的合同就是板上钉钉,陈香又多了一个佩服周焕水的理由。
卷帘门刚拉开,陈香想好好坐下来吃一顿的心情一时凝滞。里面坐着两个人,西装笔挺站在灶台前炒猪杂冒的是今天被频繁提起的工管副局夏峰,另一个系了黄绒丝巾,端坐在一旁舀米粥的女士是陈香借读学校的教导处主任周玲。倒也不是陈香不想见他们中的哪一个,只是现在这个局面,两人凑到一起,她就被迫不能再胡乱搪塞自己退学做生意的任何一个烂借口。
“夏局长,您怎么来了?”陈香进店将门头灯打开,又转身从后门把自行车推进屋,端了一碗豆浆放到周玲桌上,“周老师好。”
“怎么,你不叫我过来庆祝一下,我跑过来蹭饭,还饿着自己掌勺,有没有道理?”夏峰将炒香的冒子淋到粉上,麻椒与酸笋浓郁的厚味沿着米粉浸透一遍又细细散出。
“哪有来这小破店嗦粉庆祝的?夏局长礼拜天到阿妈店里吃金银煲下花雕鸭。”陈香接过锅铲,熟练地抄起热油下锅,趁热炒了几道小菜,又焙了一个紫苏牛肉,老友杂作压轴菜最后上,几道热菜落桌,陈香把店门一关,坐到两人对面。
“周老师,您来吃粉也不提前和我说。”陈香给周玲挑了一碗粉,单独上了份甜豆花。
“陈香,你知道我不是来吃粉的。”周玲郑重其事地从包里掏出几张红纸,最上面的纸头印着一行大字“录取通知书”。
陈香脸色稍沉,夏峰拿起通知书左看右看,“稀得诶,我还没亲眼看过一张标标准准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浙大——小茉莉,你这国家建设人才啊!”
陈香连忙将红纸抽走,“就一张红纸有什么稀奇,吃饭,粉该稀了。”
“陈香,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被录取不去今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也知道我们地区名额少,这也是你一直想回的地方,现在有机会能靠自己风风光光地回去,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周玲说着竟有些哽咽,“那么努力的孩子,又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老师,我有自己的考虑,您别气,我知道苦日子难过,但我不会过得再差下去了。”
“苦日子,不继续读书你一个女娃,年纪轻轻去做什么生意?你现在是不是就想着那几块饭钱?这多少人巴着等着的位子,你倒好……你告诉我,为什么放弃这次机会?”周玲掏出手帕抹眼泪。
“周老师,我没qi……”陈香差点就说出最不想说的那句倒插自己的话,但要不是这个她目前最没办法解决的事拦路,她无论如何都会选择继续读书。真的,她从小就喜欢书。她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诗,喜欢由每个独立的数字组合后形成这个世界运行规律的算法,喜欢那些看似最基本的技术原理却是组成这世道各行各业的规范法则。她觉得人要是越了解脚下这片土地,便没时间再为那些痛苦的过去、害怕的未知战战兢兢。她想着,只要读的书越多,对这个世界的怨恨才会变得模糊一点。
但现在,她靠自己,连一碗老友杂的钱都拿不出。
“周老师,”夏峰侧身给周玲倒了壶温豆浆,“这孩子是土底下硬着头皮往上长的,她既然这样做,说明她也打算承担这个果了,咱们该替她考虑之后的事才对。”
周玲推开豆浆,“之后的事轮不到我来考虑,陈香你想清楚了,人这辈子得自己争口气,该吃哪碗饭得掂量清楚!”
周玲走了。夏峰苦笑,“你们老师说得对,是得想清楚。”
陈香偏着头看着一口没动的粉条,“夏局长您也是这样想的吗?”
夏峰把粉倒进自己的碗里,边拌边加豆花,“不过人有时候,就得先跳下去,然后再祈祷,祈祷自己不是站在悬崖上。”
贰
又开始下雨,陈香从澡堂出来就听见卖豆花的黄婶叫唤,“这天都要下空了,天天下雨,什么事都干不了!”
雨水淅淅沥沥,打到路边芭蕉树上,握手楼的铁皮顶发出叮咚声,南宁的晚冬少雨,不过这两天下得尤其上心,虽是冬末,但周身空气暖湿和润,带有些江水回春的意味。
这样的冬雨陈香见过。
刚搬来南宁没过两年,父亲调任广东,一年后寄回来一张请帖,母亲信封都没拆完就开始砸东西,带响的、瓷的、塑钢的全往地上抡。陈香小心翼翼翻看破口的信封,上面烫金印了几个字,“恕乏价催、台驾光临”,后面能看见几个字,“谨定于……”“婚……”,然后就是很多小小的大红色的“囍”。直到看见自己父亲的名字被写在准新郎下面时,陈香才意识到这是一封婚函。
当时干旱了接近一个冬季的南宁,那天忽然下起雨,像现在这样,绵绵不蓄,接续难停。
母亲开始常卧不起,日日吞云吐雾、烟雾缭绕,这副模样倒是很像浙南的阿婆。母亲说话时总混着一股干燥迷迭的女士香烟的气味,“慧琳,从你阿婆祖到我,临江吴氏小女最容易受男人骗,骗人骗财,这辈子遇不到一个真心人,心都被掏空了,还得留个壳在人间受罪,死是不能死的,你阿母我还要抚你,你要争口气知道吗?男人,万万不能信!”陈香在母亲老家这边还有一个名字,随临江吴氏,叫吴慧琳。母亲不出门,陈香尝试自己去国高上课,第一天就迷了路。刚搬来南宁时,陈香家住在人民公园旁宽敞大道上的单位公寓,要上学得从城东到城西,兜里的饭钱不够叫摩的,就以这个理由,母亲给陈香办了休学。在那个短暂待过的学校里,陈香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收。等下次再碰到书本,已经是搬到平西在一所普通高中借读的时候了。
“阿爸要结婚了?”陈香憋着这个问题不敢问。
可是为什么呢?他和阿妈肯定结了婚,不然自己怎么来的?那一个人可以同时结两次婚吗?陈香有很多问题,但她不知道找谁问。这些问题一直存在,直到说要抚自己的母亲,在一次午后将家里行李全部打包,把自己带到平西老街一家生意不错的理发店,说阿婆生病了要回浙南照看后再没回过南宁,问题也就再没机会问出口了。
陈香就是在那家“一剪靓”理发店遇到周焕水的。
那个总是穿着喇叭裤,短衬衫,戴着一对大金圆环的女人,每次都来这里找黄师傅把自己黑亮长直的头发烫得连发根都要卷一遍。
陈香从来没见过她涂口红。明明那双炯亮有神的中阔大眼和浓密的上下睫毛,峰梁鼻翼下一张笑口常开的花瓣唇是多么般配的组合,要是抹上一色浓艳的红唇,陈香保准往哪一站都有群人凑过来。陈香很羡慕这个女人的嘴,长得漂亮又能说会道,她总是盯着看,好几回连发膏都搅不动了。终于,周焕水实在忍不住每次进店都被小姑娘用眼睛“审视”,自己主动上前搭了话,结果还没开口,却把陈香口罩吓掉了,这两人一对视,周焕水隔天一早就把陈香拉到了自己的茶餐厅。用她的话来说,“反正都是干一样的活,我这工时短工钱还多,都是站着搅东西,你搅发膏和搅茶搅糖粉也是一样的,那些化学剂臭死了,小姑娘多和甜的香的软的打交道。”
结果陈香还有点基础,会用生花调香做糕点。
浙南老家阿婆除了香烟,最爱花。在自家地里种几棵花树,搭上花架,像是常见的槐、桂、栀子,春夏交接,秋冬仓储,花期末时,以花入食。陈香那时才知道,一些开得艳丽的花,细细磨出来,其实香气并没有平日素惯了的那些花香气留得久,有的需要几蒸几晒,有的则是当下食鲜,工艺磨去花型,却以香气将这朵花的风味留下。
陈香不知道为什么人会对味道那么敏感。阿婆并没有刻意教自己做花馅点心,但当自己拿起晾晒好的花干时,阿婆那些工序不自觉地就在陈香的手里再次动起来。
南宁气温高,鲜花比浙南多出几倍,颜色艳丽,品种多样,花期还长,陈香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第一次见到南宁五象大道种满的金黄璀璨的风铃木时被震惊的感受。但偏偏少有老家那几株熟悉的素花,唯一胜出一筹的是茉莉,这种香气散发得毫不客气的花。当陈香在陌生的土地上第一次做出小时候阿婆的味道时,她一个人躲到周焕水的换衣间里失声大恸。那股浓郁的经过沉淀发酵的花香,把陈香不可避免地拖回思念故土的悲惨境地。
陈香因为茉莉茶饼得以在周焕水的茶餐厅有了一席之地,甚至有人会绕几条街特意过来吃花饼,这让周焕水高兴不已,几乎把还在念国高的陈香当作自家女儿来使唤。复读三年,陈香几乎很少有自己的空余时间,每天除了教室便是茶餐厅的后厨房。但她并不厌恶这样的工作,起码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这座城市有了一个可以卡进去的位置。
周焕水在第三年的时候给陈香在平西老街拥挤的握手楼里租了一间六十平的房间,作为陈香的“毕业成年礼”,陈香从茶餐厅二楼的仓库搬了出来。虽然握手楼密不透光,楼梯窄得只能过一个人,但那六十平的天地里,陈香有一种拥有属于自己的家的荒唐错觉。
陈香想着等录取通知书一到,自己就风风光光地回老家一趟,告诉阿母阿婆,自己现在也算家里的高知分子。读完大学再回到南宁工作,她想帮周焕水把茶餐厅规模做大,开一家饭庄,她还可以从老家带来几位江南有名的白案师傅。只是当她知道她考上的大学一学期的学费抵得上自己在周焕水茶餐厅工作三年攒下来的钱时,陈香感到了一阵眩晕。
周焕水用不到半年时间把自己的茶餐厅和南宁饮食服务公司经营下的万国大饭店合并,并凭借后厨实力与仓西门大街上的广泛食客在饭店获得了不容小觑的经济地位。这倒是圆满了陈香的一个心愿,只不过关于陈香对未来的其他构想,就全打了水漂。
周焕水给陈香在平西东路口盘了家门脸,地段好,给陈香卖粉,赚能够风光回老家的钱票。
再次收到从广东寄过来的信函时,陈香心情有些忐忑,想到如果是父亲还惦记着自己这个女儿的话,她竟有些不知所措。等第四天自己无意把信函弄湿后发现落款署名是二伯,她赶紧晒干信纸,就着窗外新装的路灯细细按字读信,在读到第三遍时,陈香迎面猛地吹来一阵回春的江风,她想,也许自己得重新活一遍。
叁
“几件?”
“五百九十八,五百九十九,六百!”点货的秦飞大惊,眼看还有后面五大摞没点,“陈茉莉,你要是一半都卖不出,你就等着我让阿妈把你的粉店没收了,让你变成穷光蛋等着喝泔水!”
“把熨烫机搬进来。”陈香利落地擦拭新装的墙架,秦飞把二手蒸汽熨烫机费劲地挪到屋里。
“这些衣服我这辈子都穿不完。”秦飞拆开包装,一件一件从上到下挂到墙架上。
“哪舍得给你这山猴子穿,都是今年流行款式,好好挂舒展了,别弄皱。”
“是是是。”
“那些白大件是什么?”秦飞指着一堆没有安装的散件试衣模特发问。
“替你穿漂亮衣服站门口的。”
“什么意思?”秦飞说着就过去提起一只胳膊肘,结果看到人体模型吓得打一激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陈香轻笑,“快去挂衣服。”
陈香扯了一块遮光帘布,打了一排圆扣挂到店铺拐角处一个U型塑杆上当做“试衣间”。两人一直忙到保安上门提醒要关楼时才匆匆忙忙来回跑五六趟将垃圾收走,大锁拷好才离开。
秦飞一回到粉店就瘫在条凳上一动不动,“我现在可以生吞一头猪。”
“给你厉害得,”陈香把粥放到灶上咕嘟咕嘟煮,开始抄锅下粉,“自己过来舀碗粥。”
秦飞直接把半热的一锅粥端到桌上,连小碗都没用,就着粥开始下糯米鸡,吃得直喘气。
“死相,一顿不吃就把你饿去见阎王了。”陈香边骂边端上热粉。
秦飞是周焕水最小的表弟,听周焕水说,秦家表亲之前是大户人家,做炼盐生意,在邕江东南一带可算是呼风唤雨,后面上边下令整改,转国营经济,改来改去的改了个停厂待检,一家人灰溜溜地四处谋生计,秦飞从小就随着他妈摆摊,结果摊还没摆出什么名堂,人就先跟人跑了,把秦飞丢到周焕水店里,周焕水不得不养着这小山猴子,就这样错过了和自己心上人私奔的机会,现在想找也找不到合适的了。
周焕水每次喝多就搂着陈香翻来覆去地讲这件事,陈香觉得挺没劲的,她不觉得秦飞的妈有什么错,人总要有个奔头,向着光亮的、更安稳的、有爱的一方。而周焕水为了一个能自己摆摊养活自己的幺表弟,放弃一次更能获得爱的机会,这实在亏大了。不过越了解,陈香总觉得自己对周焕水生出一股归属感,好像只要知道那个人在,自己就有家可回。
“小姐,你身上穿的,真好看!”走在江边的几位女学生左右打量陈香穿在身上的青鸟色环扣连衣裙。
“喜欢吗?”陈香轻轻转圈,让走针细密的裙摆随风而起。
“喜欢!我们从没见过这样的款式,”女学生叽叽喳喳地绕着陈香看稀奇。
“前面朝阳路,百货大三楼,来我家店里挑,还有更新的款,一件不重样。”
“真的吗?”“可是我们是学生…”“对,我们没有很多钱,”
陈香拍拍领头的女生衣肩,“我家店不卖便宜货,但适合你的价格也一定合适,攒三天早饭钱的事,女孩子得趁着年轻美一次。记得来,新店开张打八折,我给你们拿学生价。”
陈香说完轻步走远,宛如摇曳的莲月,女学生顺着邕江凝望陈香的背影,心里暗暗涌进一股渴望靠近她的力量,就像陈香当初对周焕水的“凝望”一样。
开业前三天,陈香刚进的货就卖了三分之一,因为物流过口太慢,二伯那边每一批上新的货源都要抢,陈香每周末凌晨做火车独自去进货。刚上的新款卖得最好,但每过一段时间就必须迅速换新,服装更替快,陈香眼光独特,基本每一季的老款新款都能找到受众,季度剩下的库存她总能有更合适的买家。在和二伯合力把从广东到广西的物流专线谈下后,货源更新变快,处在新旧时代交替之际,人们几乎一夜间对服装的要求变得越来越追时新,新款常常供不应求。开店不到四周,陈香又盘下了南宁两家百货公司的服装门脸,一时间,在她的粉店关门的第五个月,服装市场豁出了一个口是属于陈香的,在南宁的夏天如期而至时,她赚够了这二十四年来自己花费出去的所有开支的五倍。
“香,我想吃茉莉糕。”周焕水懒洋洋地躺在陈香六十平的房间里唯一一处宽敞透风的大床上。
“抽风,”陈香脱去丝质睡裙,“给你买了酸嘢。”
“我不要吃那个,我要吃甜的。”周焕水在床上用脚勾着蚊帐摇来摇去。
陈香的生意风生水起时,周焕水那边的饭馆却有些水深火热的意味。饮食体系越来越融合,各大派系交杂共生,众口难调,周焕水后厨的红白师傅虽能做五百多种风味菜式和上百种点心小吃,却都系桂菜风味,很排斥让新菜系进入,连南宁横镇都有菜馆推出了茉莉脆皮鸭,周焕水家的脆皮鸭永远都只做酸梅口浸花雕酒,大家吃惯的口味竟一时被一些这些师傅口中的“不伦不类”的新风味开始替换,人的嘴巴变得刁钻起来。
周焕水也想过要不要创新一些菜式,不过后厨反应太大,现在变成开席都是为市里领导大型代表会议和接待各国各业的贵宾,过去十几年的老熟客却渐渐身影难寻,都朝着一些冠有其他省市的特色小吃店里消费。
周焕水三天两头不去饭店,净往陈香这里跑。陈香从升为工管局局长的夏峰口里听到一些公私合营企业改股制的风声,也就由着周焕水“不务正业”,她想如果饭馆改停了或是换领头了,那干脆让周焕水别干了,自己单独盘一层楼专门做桂菜馆,陈香一直坚信,不管时代再怎么变,一些口味是不能被轻易替代的,只要专注于把这门菜系做到最好,不是最好分之一,就是顶尖的那一个,那就不管改变与否,话语权一定在自己手里。
“你就不能不去一天吗?”周焕水把风扇扳正面对自己,功能调到最大,还是热得呼呼扇风。
“为什么?”
周焕水翻了个白眼,“你得剩点时间给自己,香,太忙不是好事。”
“我留时间做些什么呢?”陈香把风扇抱远了一点,“别贴着脸,容易感冒。”
“陪我。”
陈香仔细想了想,打了几个电话,就把刚穿上的衬衫脱下来挂好,换了一件宽松的短袖,“周老板今天想做什么?”
“你真不去了?”周焕水惊讶。
“不去。还想吃茉莉糕吗?”陈香翻了翻冰箱抱出一盆干花。
“吃,必须吃。”周焕水蹦下床,结果没来得及转弯脚趾碰到凳腿,疼得乱叫,“我早说了!你现在那么有钱赶紧换套带阳台的大平层,天天挤在这虫窝,弯都转不过来!”
“不想搬。”
“我给你搬啊,不想搬是什么狗屁理由。”
陈香没回,这间六十平的屋子对她而言意义非凡,陈香愿意花钱去住高档酒店,但还是在这里睡得最安稳。
“你要干多久?”周焕水吃了口木薯羹。
陈香筛着糖粉,“干到净赚不值钱的时候。”
“那你就要和我一样成黄脸婆咯。”周焕水偷摸了一嘴还没筛完粉的花糕,“你要攒钱做什么呢?”
“万国饭店要改股制,我给你单独盘层楼做桂菜馆,你把红白师傅带过来,我们单做自己的。”
“不行。”周焕水都没花时间思考立刻回绝。
“为什么?”
“不知道,你为什么不从这里搬出去?”
陈香摇头不再接话。周焕水继续说,“香,你要不要继续读书?”
陈香愣住,手上动作慢了下来,“说什么呢?”
“我看国高在办成人高考,就想着,”
“别操心了,我生意刚起步。”陈香把花糕放进冰箱,转头瞥见角落里越堆越高的装订书,“书也不一定在学校才能读。”
新世纪随着在南宁上空炸开的一声春雷开始,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邕江旁的风铃木夹在山绿的芭蕉叶间,又开始金灿得似要滴出金水,江水回春,万物精神都为之一振,像做好了某种准备,一切都生机勃勃。广播循环播放着春晚跨年敲钟前主持人说词,“我们大家都期盼着,我们钟声敲响以后,新的一年给我们带来新的期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陈香觉得,其实一个新世纪的到来也没有那么了不起,就像一个节点,过去了,日子还会回到原来的位置。特别是这样偏远的小城市,没有站在发展的轨道上,外面世界更新太快,而这里就是新展品背后那片总有尘埃的展布台。外界拍摄前方新事物时,闪光灯也偶尔照耀到这一边,但光线是很难留住的,却也让这展台和旧布过了一把新时代的瘾,也算是值了。
陈香把南宁剩下几家百货大的服装门脸都盘了下来,和二伯从深圳湾打通了一条货源。她还是骑着最初的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在邕江大桥上穿行,白日看春江,冥色看月夜。乍暖时节,九天无云,江月遥遥清亮,似是情人眼睛。夹杂着鱼腥味和芭蕉香气湿热的江风迎面吹拂,陈香每次穿越邕江都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古老的河道年复一年奔流赴海,无数个相似的春日唯独今年显得格外值得期待,陈香觉得自己现在浑身充满了干劲,每天都是新鲜的,她像茉莉花骨朵一样,等待节点馥郁绽放。过久三月三一到,陈香要把店关三天,在最近只夜间迎客的平西东街粉店煮上两天八珍粉,发酵梅子酒,做几屉花糕,一起和这座城市的人们迎接春旭到来。
江畔何人初见月
壹
董成民把台桌上的贡品连带香炉抱了起来,狠狠掼到地上。
周围发出一阵尖叫,坐在东台的长叔眼见巴掌要落下,董成民挥出一拳打过去,两人像公牛一样在灵堂撕扭,白绫从房梁上拽下,拳肉相击,肌磨抵裂,鲜红的血溅到香烛上,周围拉架的表亲根本碰不到高大莽撞的董成民,停放在正中央的棺材还没合盖,被蛮力从青砖上撞下去一个角,直到红眼的董成民自己停下,放开死狗般瘫在墙角的长叔,转身“扑通”跪在棺材前响亮地磕了三个头,只身从两旁主动避让的表亲中间走向雷动翻涌的长夜,走出家门。一直不下的雨一时倾泻断堤,董成民眼泪才敢肆意横行。
“咔嚓”机械表到了整点发出一声脆响。董成民猛然睁眼,一片漆黑,昏暗的房间,只有窗帘接口处透出一丝微弱的残光。
“喂?”董成民将窗帘拉开。正对邕江,江冷水寒,薄雾飘于江面,青石泛生绿,西际水天相接,倒无萧瑟,却平添一些凉意。今年增设了渡口,银行投资游轮突兀笨重地立在一棵风铃木旁。
“成民,你昨晚怎么不接我电话?”女人轻柔的问候。
“开会。”董成民将衬衫整齐夹进裤腰。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已经三周了,爹爹说等你回来再商量吉日。我昨天逛了一天街也没挑到合适的项链,你帮我选好不好?”
“好。”
“你还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呢?”
“项目结束,开春。”
“怎么要那么久?除夕夜怎么办?”女人嗔怪。
董成民打开窗户,江风灌进窗,他打了一个冷噤,忽觉浑身疲乏,“有几项审批需要多花点时间,除夕我不回去了,你和家人好好聚聚。”
“那边冷不冷?”“不冷。”“我想你了成民。”“我尽量快一些回来。”
挂了电话,董成民披上风衣出门。项目审批确实要花些时间,但他负责的部分已经结束,他对张兰欣撒了谎,只是因为时隔十年再次回到南宁,他不可能轻易离开。
很快他走到了邕江大桥下的桥洞,南宁冬天最低温也在十几度,积极的风铃木已经长出了花苞,小寒冷雾衬得金色茸叶更为显眼。江水在这个时节最没情绪,静水流深,凉风寒意,董成民凝望着桥头一块古老泛青的石岩发呆,和当时无数次凝望一样。
长得高的山蕉结了晨露,风走,露水冷刺般滴进董成民大衣领口,董成民回过神来,一阵苦笑,朝仓西门大街走去。
爷爷过世,大半资产被鱼虾般黏密的表亲三分七藏,家族崩坏,长叔没按遗嘱继承反而将鱼塘填埋建副食厂。董成民在灵堂与长叔打了一架,逃出家门,被小姑接到上海生活,直到现在。
一次车祸,腿骨骨裂,手臂缝了十四针,他整天窝在单间不吃不喝,就是那个时候遇到张兰欣,他觉得自己尘埃落定,便默许了张兰欣的示爱。
董成民想,两个人同时相爱的概率太低,如果有人愿意爱,自己也许可以给彼此一个相处的机会,试着向她走几步,反正人一辈子也不是靠相爱才活下去的,他只是渴望一个家,一个属于自己的家,有嘘寒问暖的妻子,冒着热气的饭菜,亮着夜灯的门窗,如果有可能,他们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如果是这样,董成民觉得爱可以往后面排。
“你有什么需要吗先生?”万象城银河大楼金店,橱窗前站着标致的货员。
“女士项链。有新款吗?”董成民心不在焉地四处环视。
“有的先生,我给您拿过来。”
货员小姐转身从橱柜挑货时,手肘抵到桌角,刚递上的热茶,杯一斜全洒了出来,董成民后退几步,小姐连连道歉,小跑着去拿毛巾。不知道是昨晚没睡好,还是清晨去吹了江风,他现在有些乏意,神思游离地盯着柜台上试戴的圆镜发呆。
镜子里出现了一张脸。
虽还未过午,银河大楼已聚了一些人,大家张望挑选心仪的物品,人来人往,楼层边窗被谁打开了,吹进穿堂风,指尖有冰凉的刺感,十四年前呼吸停滞的感觉再次击中董成民,他浑身一震,转身拔腿疯狂地追出去。
不是。
也不是。
“借过一下!”明明就在这。董成民已经以自己最快的速度跑出店了,到底去哪了?
人群熙攘而过,他茫然扫视着周围,董成民感到一阵反胃。
“叔叔。”
“叔叔——”还没到董成民腰际的小孩拉着他的衣角,又叫了一遍。
董成民回过神,低头注意到孩子,蹲下身,“你有什么事吗?”他摸了摸自己口袋,没带零钱。
“叔叔,我找不到妈妈了。”小孩看上去七八岁的样子,有两瓣白嫩的孩肥,眼睛水灵有神,唇弧异常漂亮,虽是男孩,亦有些白玉小兽的面相,讨人喜欢。
“你们刚才就在这层楼吗?”
男孩点头,“我看小狗,妈妈就不见了。”孩子声音有些怯懦。
“都怪我贪玩……”男孩快要哭出来。董成民将他抱起,“你四处看一下能看到妈妈吗?”
人群与店面交映,大家脚步匆匆,有些难辨,男孩摇摇头。
董成民打算去广播室喊话,前脚还没落地,身后便传来熟悉的声音,“陈子荣——”
他回头,怀里的男孩挣脱直跑过去,“妈妈——”扑入身穿蕈紫对襟连衣裙的女人怀中。
董成民眼神再也无法挪开,他怔在原地,体内似江涛暗涌,甚至连女人走近都未做出反应,他六魄似出,仿佛已身处异处,不在人间了。
“先生?”陈香抱着男孩朝董成民走来。
董成民还没想好怎样开口,陈香接着说:“孩子贪玩,回头就跑没影了,谢谢你帮忙。”
“你,”董成民看向陈香的眼睛,是春江啊。他连忙低头看着孩子,“他找我帮忙,很着急。”
“没麻烦到你就好,他平时也不敢和陌生人说话,谢谢了。”
她连眉眼都没变,轻薄的唇弧,巧而灵动的鼻尖,那双似浸春水的眼。董成民想,他原来也曾体验过爱。
“不谢。商场人多,注意安全。”
董成民转身进到金店,从服务员摆出的款式里随便挑了一个,走出万象城。
贰
“吃鱼生吗?”男生穿着防水罩衣,斜靠着站在集市最显眼的门脸旁,翻看着小人书吹着风扇,风扇一停他就踹一脚,一脸痞气。
“什么是鱼生?”声音像刚蒸熟的大米,软糯温香。
男生头也没抬,“外地人?”
“我问你什么是鱼生?”女生重复一遍。
“外地上西边买,你吃不惯我家江鱼。”
“就是生鱼片吗?”女孩自顾自地绕到聚集的水箱旁开始挑选起来。
男生皱眉,烦躁地将书丢到一边,大摇大摆地拿着网罩朝水箱走去。快到八点,周边的摊子都收了,董安特地来查了一遍岗,董家的摊不到九点不准撤。
天幕刚上玄色,巷道新装的路灯就亮了起来,澄黄的光正正打在鱼摊顶,从水缸里穿过,江鱼墨色的身体像航行海沟的荫蔽,倏而挡住,很快露散,光零零碎碎地透过水波映在陈香的脸上。她的眉眼似水墨入画,光流进她的眼里,像旺了一潭春水,柳月眉,白玉脸,薄唇泛着粉,弯腰幅度不大,仔细趴在水缸上观看,颈部白得泛青。
“真够腥的这水。”女生往后退了几步。
董成民忽而别扭起来,下意识抬臂轻嗅,不知怎的,他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江鱼气味真腥。
“我要这条。”女生指了指腹青鳍灰的鲫鱼。
“河鲫刺多。”
“那哪种好吃?”
“鲮鱼。肉很结实,熟客都爱吃。”
“不是因为价格贵?”
董成民愣了一下笑出声,“当然不是,土鲮鱼最便宜,我不骗你。”
“那我要鲮鱼,再要一条鲫鱼。”
“你一个人吃?”
“怎么了?”
“根本吃不了这么多,天气热放不久,你这样就是浪费了。”董成民仔细瞄准一尾小巧的土鲮,下网快准,反手将鱼抄起,扁平的鲮鱼贴在网罩上剧烈扑腾,他将网兜拿远了些,“你看这条怎么样?一个人吃,刚好。”
陈香凑前看了下,“也行。”
董成民速度很快,敲鲞、破腹、去脏到挑刺、片皮、破冰一气呵成,他朝旁边瞥了一眼,陈香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
董成民有些不自在,“怎么了?”
“你学了很久吗?做鱼生。”
“从十岁到现在,刚好十一年。”
陈香猛地抬头,“你只比我大三岁?”
“喂……”
她又把头低下去了,好似有些泄气地说:“可你二十出头就能靠自己手艺养活一家。”声音很小,但董成民还是听见了。
“很累,收网晒得蜕皮,每天都在搬饲料,味道……很腥。”董成民从来没说过这些。
陈香皱眉,她的脸洁白粉净,那双眼睛似春江跃金,发烫的灯下,她说:“你要卖一辈子鱼吗?”
董成民手里的鱼鲞忽然就变得不真切了,像是棱镜反射的假物,有一瞬间虚空,他摇摇头,定睛看着刀口:“我们家有片很大的鱼塘。”
“那你呢?你喜欢什么?”
“不知道。”
陈香逐渐熟悉江鱼的草腥味,她朝路口看去,“我要赚钱,很多钱。”
董成民低着头挑凉菜,他感觉手里的竹筷变得很沉,歪歪斜斜地终于将鱼生包好递过去,“那祝你成功。”
陈香接过把钱塞在董成民手里,董成民说:“我家鱼生味道最好,你有口福。”
陈香回头摆摆手,“这没什么,不好吃大不了下回不来你家买就是了。”
之后陈香常来买鱼生,都是晚上八点以后,然后路口飞满小蛾的灯光下会出现一个女人的背影将她带走。有时陈香会主动和董成民搭话,她很好奇董成民是怎么区分这么多长得都差不多的黑鱼。她也会偶尔问董成民怎样把鱼片切得那么薄?怎样剔刺?鱼生吃多了会有寄生虫吗?暑期结束,董成民难得去学校的日子,在新生报道处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陈香。
“我要复读。”
“啪”爷爷一巴掌从他脑后扇过,“鳖徒子,就你那毛毛分去市一中,丢谁的脸?”
董成民抱着头,“你别不信,我努努力。”
“跟你长叔好好学学怎么养鱼,别把这百亩的塘给我糟蹋了。”董安抽绳,董成民从另一头拽着,渔网下水,抖落两转,两人合力将网拉直,水面激起一条水剑,发出清脆的拉涟声。
叁
“啪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响起,外型敦厚的人才中心洪领事发言完毕在台上深深鞠了一躬,踏着正步走向内刻雕窗旁的上桌,左右摇摆着安心坐下,抬起一碗鸡茸粥咕嘟下肚。
董成民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宣发部知道他没离开南宁赶早发了邮件通知他到万国酒店接待意向合作商,同组的小程能说会道,一顿饭下来董成民基本没动嘴,他还在为三天前的偶遇心烦意乱,为什么逃了呢?她当时是怎样的神情?现在想来,那张脸好像暗沉许多,也是,十年,又不是不会老、不会死……
“董经理?”
当那张董成民正在仔细回忆从前细节的脸在陌生的灯光下再次出现,董成民一时间觉得自己看到了幻影。
“董经理?”小程又唤了一遍,董成民“噔”一下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声音,同桌的老板都吓了一跳,小程连忙打圆场。
“抱歉,”董成民镇定坐回原位,“好久没听到这首老曲目,有些怀念。”
“董老板怕不是惦记歌吧?”洪领事笑着起哄。
“这台上的小姐真标致,嗓音跟百灵鸟似的!”“那可不,这小茉莉可是万国的名片啊,多少人等几个晚上都见不着的!”
台桌七嘴八舌,小程靠近董成民侧身低语:“经理,您要是累了就先回去休息。”
董成民摇头,他紧紧盯着聚光灯下那抹倩影,夸张的妆容,奢华的艳色为什么丝毫不减她眼底的澄澈呢?
“她叫陈慧琳,南宁出名的花牌,不过只在万国坐台。”小程会意道。
“你认识她?”
小程得意道:“我这次可是做足了资料,别说这顶个的花牌,南饮公司随便拉出一个招待我都能说出个一二三。”
“那你知道怎样可以联系到她吗?”
这回换小程发愣了,过去几年从未对谁上心过的董成民一时变得有生气起来,“好像是得看缘分。”
“你认真的?”
“说是重金也难约上一面,不过她要中意穷学生都往闺房里请呢……”
啪嚓!脆响落地,台桌四惊。
小程连忙叫招待过来收拾碎玻璃,董成民镇定道:“手滑,惊了各位雅致,抱歉。”
陈香结束唱词,转身下台绕过一群扮相绮丽忙上台唱《打棍出箱》的桂剧团,台下呼声热闹,灯光聚到舞台,董成民的目光跟随陈香小步移往后厨小道看不见尽头的黑夜。
董成民将风衣从椅背上担起,小程忙问:“怎么了?”“突然想起来有东西落车上了,去取一下。”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朝小道跟去。
穿过角门右拐上楼梯,中庭进到最里间的阳台,陈香站在栏杆前,一楼的樟树树干粗壮,枝叶攀到阳台边浅浅绰绰,没开灯,零星的余光里,董成民走了过去。
“没吃晚饭?”董成民瞥见陈香正在吃一碟花饼。
陈香闻声侧头,不缓不急咬了一口饼皮,“你怎么上来的?招待又没锁角门?非得挨训。”
董成民站到阳台边,和陈香保持两臂距离。
“陈小姐,我要怎样才能和你一起吃顿便饭?”
董成民感觉自己的双手从搭话的那一刻就不停在颤抖,但他语气听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平和疏离,稳重自然。
陈香将来人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那要看是什么便饭?”
“叙旧。”
陈香挑眉,“我们见过?”
董成民眼神一时亮起来,不过还没等他回话,陈香突然想起什么,“对!您是那天银河大楼那位好心的先生,抱歉,灯光暗,一时没认出。”
邕江的风竟带了些生涩,凉意扑朔,董成民苦笑,“没事。”
“真巧,又见面了。您今晚来万国是谈生意?”陈香完全没有了刚才那副冷淡的神情,似乎有意识地朝董成民示好。
“算是。”
“先生想和我吃顿便饭?”
“算是。”
“那可不好办了,我后半夜还有两个场子呢!”
树荫暗沉,董成民手心发凉,他从风衣内袋里拿出支票认真写下一串数字,撕条递过去,“没有其他意思,单纯想和陈小姐吃顿饭。”
陈香轻笑接过,语调柔和:“稍等我一下。”话完转身进到隔间。
董成民再回神时,她已毫无刚才略显疲倦的神态,精心抹了发蜡,暗光衬得她一身玲珑紫裙似婆娑起舞,踏着银亮皮跟走来,她似乎很清楚怎样打扮自己的美。
阳台有直达一楼的旁梯,陈香轻车熟路,两人搭车到三条街道外的一家不夜城,外观的塑金白墙光辉四映,连串的彩灯彰显不凡,尽管已是后半夜,门口两排招待小生衣着体面毕恭毕敬地接道迎客。
陈香负责点餐,抬眸正对上董成民,她立刻宛若花一样笑开,“瞧我这记性,一路都忘问正事了,先生您贵姓?”
董成民恍惚,艰难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董。董成民。”
“董先生,有什么忌口吗?”
“没有。”
陈香熟练地报了菜名,“您是第一次来南宁?”
“不是,我是南宁人。”
陈香此刻似乎是真惊讶,“您的口音完全听不出来。”
“十年前,搬到上海了,最近工作上巧合,刚回来不久。”
“十年,您一次都没回过老家吗?”
“没有。这边没亲人了。”
陈香皱眉,她似乎走神了,喃喃道:“也是,有亲人在才算得上家。”
不过很快,她眉间阴翳消散,又回到光彩照人的一面,“董先生,我姓陈,陈慧琳。”
“陈小姐,您很漂亮。”董成民说了一直以来最想对她说的话,虽然此时此刻听上去完全是调情。
“谢谢。”陈香照单全收,“董先生看上去是做大生意的人。”
“对外出口,小买卖。”
陈香显得更加积极,说话音调也稍有提高,“董先生太谦虚了,您一身行头在万国酒店一年接待的人里都不一定能见到过。”
“陈小姐很在意这些?”
“不怕董先生笑话,我之前也做生意,爱财。”
“那如果当下的权与利是靠双手双脚一点点干出来的呢?”
“不劳而获的好家世最好,又不是写戏本,谁踏实苦干能出头呢?”
“是吗?那陈小姐一定猜不到我以前就是卖鱼佬,浑身腥臭。”董成民正正望向陈香。
“卖鱼和做生意都搏风浪,敢于跨行新生,董先生是有勇谋的人。”
“陈小姐很会说话。”
“客气了。”
董成民垂在桌下的右手从谈话开始就保持握拳,稍一放松发现指尖因太过用力而发麻,他趁着陈香与服务员攀谈时借机去了卫生间。
为什么紧张?又为什么会莫名地悲伤呢?
因为陈香完全变了一个人。
董成民非常不情愿地发现也许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陈香。
二十岁那年的缪斯从神坛上跌了下来,悸动只因为年轻,陈香也不过只是普通的爱慕虚荣的女人。
“陈茉莉可真行,三天换了两个男人吃饭。”
“你别说,要我顶着那张脸,我一天换三个。”
“你可真给自己面子。”
公共洗手台两名女招待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年纪稍大的点了根玉溪,猛吸一口,发怨道:“也别怪人数落,命不好就是浪出来的,那半大孩子,她现在几岁,八年前你见过她大肚子了?”
另一个摇头:“没有。确实奇怪,你说这孩子哪来的?”
“谁知道呢?半黄姑娘捡回个野孩子,要没那张脸,哪轮到她坐着日日笙歌?”
“不过她今晚穿的裙子是没见过的新款式呢!”
烟灭了,落了灰在白瓷上。两人共同点头,“确实,真妖。”
董成民回到座位时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再演戏,“陈小姐,时候不早了,你不用赶回家陪孩子睡觉吗?”
陈香夹菜的手顿了一下,“子荣已经上小学了,生活能自理。”
“是吗?那您作为母亲把孩子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担心吗?”
“董先生,这顿便饭您一口未动呢。”
董成民似要证实什么,“恕我冒犯,陈小姐,您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找份正经事做根本不难……”
“是不难,就是辛苦,正不正经也不是您来评判,董先生,我就是个俗人,怕累,怕穷,怕死,您要是觉得这顿饭不合胃口,就请自便。”
董成民忽而恼怒起来:“陈慧琳,多少钱能把你赚够?”
陈香漫不经心地闭上眼,说着老家那边的口音:“没体验过,自然是越多越好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不合时宜地想家了。
“那孩子呢?就算不是亲生的也得做个负责的母亲吧?”董成民没给她伤感的机会。
陈香表情僵住,她迟疑一秒,很快抬头犀利而不容拒绝地望着董成民,“董先生,不知道您去卫生间听谁唱戏了,但我们之间并不是过问私事的关系。”
“是吗,是我越界了。”董成民无名的悲伤愈发浓重,“陈小姐今晚就只是单纯吃顿饭?”
“投其所好。”
“行,那陈小姐不从我这里索取什么,我过意不去,万象城的那块表便当是我送给你了。”
陈香不觉诧异,“什么表?”
董成民此刻觉得陈香那双眼睛令人生厌,他打开钱夹随手撕了一张支票压到桌上,拿起风衣便走,被陈香一把拉住,两人出了饭店,董成民意外地没有挣脱,他体内有一团无名燃烧却只灼伤自己的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钻心地痛,他想起了十年前案板上的土鲮鱼,剐掉连肉的鳞片,剖开腹腔的脏血,摘取呼吸的腮帮,剔除粘连的肉骨,当宛若莲花盛开在冰片之上时,黑鱼以为自己肉躯变得清莹剔透,只有那些被丢弃的不能食用的遗骸知道,这是屠宰。
原来时间从来都没把董成民从鱼缸里捞出过,陈香轻而易举就把他带回那锅散发着腥臭的水里,他甚至没有了推开的力气。
穿过邕江大桥,临江大厦亮起繁华彩灯,计程车停在了拥挤漆黑的握手楼,电线杂乱缠绕,散发着霉味的潮湿楼道,陈香与这里非常不搭的银色高跟鞋却一路响个不停。
“啪”灯亮,董成民有些迟疑地跨进门,本就矮小的屋子更显憋仄,窗台种满了铃兰,好似要逃离般将脑袋伸向铁栏外,墙角摞了接近天花板高的刊书。
陈香将手包丢在一旁,冲到里间一把拉开床帘,盖得严实的陈子荣闻声,推开被子揉眼,“妈妈?”
“陈子荣,起来。”陈香的声音非常严肃,她从床柜下面翻出一个用花纸叠的小盒,推到陈子荣面前,“你现在立刻告诉我,这块表到底怎么来的?”
陈子荣看见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孩子的眼神闪烁,小声怯懦:“刘伯伯……送给我的。”
“陈子荣!做了就是做了,我再问你一遍,这块表是谁的?”
“刘伯……”
“嘭”陈香使劲拍向床柜发出声响,她极少用这样的语气和陈子荣说话,“你再说一句假话!”
孩子立刻吓坏了,“妈妈!我……我拿了叔叔的表。”
“这不是拿,是偷!你听到没有,这是偷!小偷!陈子荣,你真长出息了,你给我听好,你今天做的这件事是犯法的,要坐牢的,你知道吗?从床上下来,把表还回去!”
陈子荣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拿起手表走向董成民,他使劲咬着嘴唇,手脚并用,递给董成民后,孩子白嫩的脸一时涨得通红,他害怕得有些发抖。
董成民完全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但事实就是男孩的羞愧在这间六十平的房间毫无隐藏之地,而现实要求年长的他立刻做出回应,董成民心都搅在一起了。他伸手,孩子以为要被挨打连忙捂住脑袋,结果董成民只是将他抱了起来,冰凉的地板,陈子荣的脚心被董成民捂进大衣里,他轻轻拍了拍陈子荣的背,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陈子荣忽然猛地哭出声来,非常委屈地抽泣,他依偎在成年男性的肩颈,放肆地大哭起来。
两个成年人今晚第一次很有默契地等待一个男孩漫长的宣泄,等陈子荣哭得累了,陈香上前将他抱了过来,半大孩子的身躯完全盖住了陈香瘦窄的肩膀,她像小时候那样把陈子荣抱到床上,轻抚着孩子起伏的胸脯,把脸贴了上去,吻了他的眼睛,“好了,没事了,绝对不许有下一次,答应妈妈?”陈子荣使劲抓着陈香的胳膊,边喘气边点头。
陈香把床帘拉上,转身看着董成民,她的口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蹭掉了,面妆已然脱色,华丽的衫裙在冬夜的此刻只显单薄,但她仍以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看着他,“你现在可以离开了。”
一股如涨潮般汹涌的悲伤不可抑制地灌满董成民的肉躯,他抿嘴不说话,上前一步将风衣敞开披到陈香肩上,做完这艰难的动作,迅速转身仿佛逃跑般跌跌撞撞地朝漆黑楼道冲下去。
结果他只是走了。离开了那群像市场上等待售卖的鱼一样挤在一起的握手楼,他发现自己眼里的路灯忽然多出很多重影,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他就像刚才被母亲责骂的孩子一样哭了,脑海里全是二十岁那年,骄傲明艳的女生走到腥臭的鱼摊前,她问:“你要卖一辈子鱼吗?”
春江月
壹
门销轻轻一挑便开了,陈子荣蹑手蹑脚地移出门外,走到平西大街拐角的粥铺,一屁股坐到八仙桌前,熟练地学大人叫到:“黄婶,来碗咸粥!”
“啪”脑袋吃了记棒槌,“臭崽子,又背着你妈偷跑出来。”咸肉粥冒着热气,陈子荣搓搓手呼哧呼哧喝起粥来。
昨天到楼下洗衣房,今天到黄婶粥铺,明天就可以走出平西大街,后天……然后穿过邕江大桥,青秀山,万象城银河酒店,就这样每天远一点点。
陈香比卖鱼的起得还早,到集市提回新鲜的肉沫、藠头、朝天椒,把陈子荣一天的饭备好放冰箱,就到楼下粉店开始炒老友杂,上午早市一过,她穿上标准硬挺的白衬衫,包臀裙,盘好头发,骑到万象城金店上午班,九点回到万国酒店换上华丽的晚礼服,唱到后半夜回家,睡四个小时又起床赶集备菜,周末两天到百货大楼做班。
粥铺对面的“红粉”理发店师傅拉开卷帘门,将三色旋转灯插上电,红白蓝三色灯条一通电迅速旋转起来,陈子荣忽然觉得陈香就像旋转灯,每天绕着同一个方向转个不停,只不过她没有开关,东奔西走赚来的钱还没捂热就全被一沓一沓存进医院。
为什么人都死了,还得交医药费?
因为人活着的时候就要相信能一直活着,这是陈香说的。陈子荣问的所有问题,陈香都能给他答案。为什么开粉店?因为平西街的人爱吃。酸笋味不臭吗?新换的热水器淋浴很方便。为什么去金店上班要穿衬衫?因为规定要穿。为什么晚上还要去站台?因为夜场赚双倍。为什么周末还要去百货大楼?因为通班赚双倍。那一个月前银河酒店那个穿昂贵风衣的男人的机制表能不能代替陈香转两天呢?这个不知道,也没机会知道,因为事情败露了,陈香说这样是要坐牢的,陈子荣想到这里,喉咙不禁有些发紧。
不过有一件事,陈子荣从来没有问过陈香,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
那是一双柔软瘦弱能摸到筋骨却温暖有力的手,每次将自己举起来时都能稳稳转上三圈,然后坠入一个怀有香膏的曛暖、干花的迷迭、食物的焦香有时还有浓烈染发剂的刺鼻的怀抱,紧紧贴在平滑软腻的肌肤上,说话时胸腔起伏有序,声调很高,还有总是比人先入画的踢嗒踢嗒的耳环相撞的声音。这些细碎零散的记忆,陈子荣发呆的时候就会一遍遍复习。
但其实记忆永远是不完整的,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都是很容易就会被忘却的,人很容易就能记住一件事,也很容易就能将其抛之脑后,让新的东西进来。陈香说,只是暂时忘记并不是遗忘,只要那股相似的味道、相同的香气、相仿的触觉再次出现,只要一瞬间,我们就会被拉回原来的境地,人就是这样活着的,不是孤零零来孤零零走,你不可能只靠你自己一个人活着,吃到好吃的东西、见到喜欢的人、路过熟悉的街道,这些都可以是把我们留在这里的理由,我们就是靠这些活下来的。
陈子荣觉得现在让自己感觉到活着的是眼前热气腾腾的肉粥,阳光肆意的正午,闭上眼睛细细吹过鼻尖的江风,滴水观音叶片摩擦的响声,他想也许今天的旅程还可以再长一点点。
贰
“老板娘,我想试试那件橘黄色的。”高挑的姑娘站在柜台前,伸手指向安静挂在墙面的衫裙。陈香自信地取下衫裙,让姑娘到试衣间换上,然后就着款式配色面料畅谈一番,姑娘临走时又涌进一群年轻漂亮的女性,陈香踩着她最喜欢的鹅黄点绒坡跟笑脸迎人,百货大楼的玻璃窗透进饱满纯粹的暖阳,风铃木又开始满大街的雀跃生长。
秦飞扔过来一个头盔,两人骑摩托,从邕江大桥飞掣而过,呼啸的江风迫不及待地灌进南宁夜市每一碗散发着浓郁酸笋与豆鼓风味的老友粉里。月色青晖明朗,九天无云,四下只闻吞吐之音,芭蕉叶的倒影像古书妖怪显灵般张牙舞爪地助兴,高速重组了灯光,让光纤交融拉长,公路两道种满了攀高的椰树,晚风多妩媚,哪台收音机里的桂剧正唱得酣畅淋漓。
周焕水的餐厅人满为患,她的大金耳环叮当作响,忙里忙外也不忘给陈香盛上一碗炖鸡汤,然后周扒皮似的高调催促后厨加快手里活计,师傅颠勺与砧板下刀的声响此起彼伏,几斤黄酒下肚,热闹的朝天椒极具功力,炙烤白肉的焦香裹挟米酒熨帖干燥的唇腔,月露浓时,不用听江潮涨落,却也见杯盏击筑,欢声翻浪。体内燥热微醺之际,最是好时,陈香连忙跑上小阁,光着脚趴在窗边,一遍一遍大声诵读墙角堆满的诗篇,握手楼两侧的路灯翻新后像在夜晚的太阳般耀眼,期刊上的字被照得明晰,她手里握着两张滚烫的车票,目的地就在浙江。
“嘎吱”铁门锁扣响动,陈香回头,门外一片漆黑,巨大的漩涡突然开始转动,暖色明媚的灯光变得扭曲,画面卡带呲出彩色电波,酒杯摔碎的巨响,猛地一阵江风飞速将手里的诗集吹到了终幕,“唰唰”翻页间,陈香耳边忽然响起那声小小的呼唤,“妈妈……”
“陈子荣——”
陈香大喊一声,从公交车靠窗的后排惊醒,周围年纪稍大的老人厚重耷拉的眼皮一时不自觉堆到睫毛后,睁眼看着手足无措的陈香。
正午天色乌蒙,厚重的云层遮蔽强光,沿街还顽强发绿的樟树叶摩擦出削木屑的响声,听上去有些发怵,陈香做了一个梦,不是光怪陆离,却因为太过真实让她神情恍惚。
今天百货大楼临时通知电力维修,陈香早早下了班,到“祥禾记”称了几斤酥饼,想回家和陈子荣一起度过一个难得的周末。
她的脚步停在了楼道,锁把寂寞地挂在孔里,门销被人从里面带开了,那条小小的门缝难以窥见今早出门的自己是否有把锁扣上这个细小的动作。
“陈子荣?”陈香以最快的速度冲进房间。物品归置整齐,冰箱里的饭菜一口没动,床铺叠得歪歪斜斜,那双绿色的小水鞋不知所踪。
酥饼砸到地上清脆的酥皮四分五裂,陈香拔腿便往楼下跑,她丝毫不管黑色臀裙,岔开腿便跨上那张油链条已经发松的永久牌单车,“嘎吱嘎吱”以她最快的速度朝平西大街的尽头,那片瓷瓦标致、外置辉煌的小花园别墅区骑去。
“叮咚叮咚”门铃催促。天已沉暮,暗紫色余晖笼罩在高大的房屋周围,饱满油亮的观音叶点头哈腰。
门刚开缝,“把孩子交出来,否则我立刻报警!”陈香已经尽力克制自己的声音让整句话听上去不那么狼狈。
“陈香?”门背后的夏峰领带刚松了扣,似乎才结束工作,厚框眼镜下是凹陷的眼袋与疲倦的血丝,他不自觉摸了摸三天没剃的胡茬,“你说什么?”
“别装了,陈子荣呢?在哪?”
陈香说着就要往屋内进,被夏峰伸手拦住了,“你干什么?子荣不是放寒假跟你住在隆鑫楼吗?”隆鑫楼,平西大街堆叠成杂的握手楼一个响亮的名字。
“夏峰!我说过给我点时间,用不了多久子荣的户口就可以落在我的名下,你他妈想干什么?啊?偷人?我现在就可以报警把你们全家都他妈给抓起来!”陈香咬紧牙关,猛地掏出手机,刚摁了一个按键就被夏峰夺走,她近乎疯狂地用指甲掐住夏峰的手臂,夏峰费劲反手扯开,一个踉跄,陈香扑了空摔到一旁的花坛里。
夏峰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拉,“啪”陈香拽着芭蕉叶支撑着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夏峰,像一匹母狼,夏峰着急:“你别发疯了成么?孩子现在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
陈香使劲掐住自己的大腿捋顺呼吸,才稍微镇定下来,“你真的没有把子荣偷偷抱走吗?”
“没有!”夏峰明显逐渐愤怒,他双手叉腰,不可思议地摇头,踱步,最后落定,深吸一口气,“陈香,我不管你对我有什么想法,在孩子这件事上,我绝不可能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陈香看着夏峰坚定的眼神,刚镇定下来的呼吸又开始急促,发抖,防线崩塌,她的脚不受控制地又跌回泥里,面目失色,“子荣,不在了。”
“什么?!”夏峰冲到花坛里一把拉起陈香,“什么不在了!他去哪了?陈香!”
陈香立刻回神,“他会不会去银河酒店?我之前答应他了,周末……”陈香慌张地向自行车跑去,被夏峰拽住。
“你现在立刻回家,找附近的人问看看有没有线索,我去警局找人。”夏峰转身披上外套,便开车朝最近的警厅奔去。
平西大街迅速被警报声充斥,街坊邻居各说各的,烧烤摊依旧热火朝天,警报灯刺眼的电光闪得陈香眼睛发胀,她努力拼接每个人说的话,挨家挨户地盘问。
当陈香问到平西大街路口最后一家粉店时,门口的客人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刺耳的响声混杂在急促的警报中,陈香顺着警灯望去,那片被厚厚一层油污凝敷的地面上,充斥着火烟与人群的拥挤楼道里,迎面走来了一高一矮的身影。
“陈子荣——”陈香扑过去的时候哭腔都出来了,她肉色的丝袜破了洞就地跪到脏乱的烧烤摊前,双手一把搂着陈子荣,四处翻看检查,确认孩子完好无恙后,她才敢放肆地大口地呼吸起来。
“妈妈,我……”陈子荣两指使劲捏着衣角。
“嘘!别说话,让我抱一会儿。”陈香将陈子荣抱起来,使劲嗅着孩子身上的味道,她失重的身体终于得以站稳,这是第一次,陈香第一次真正地感到害怕。
虚惊一场后,夏峰和警民各自散去,陈子荣绷紧的神经见到陈香后松弛下来,很快便靠着陈香睡过去,陈香轻轻将他外穿衣物褪去,用热毛巾一遍遍擦拭身体,换上了厚被褥,趴到枕边用鼻尖碰了碰陈子荣的脸。
“你要准备走了吗?”她终于注意到了门外石柱般立定的男人。
“不,”男人上前一步,“不走了。”
董成民轻声走进屋,走到陈香面前,慢慢蹲下,他伸手将陈香沾满泥的短跟鞋脱去,把毛巾放到热水盆里打湿拧干,一点点敷上陈香的膝盖,擦去飞溅的泥点,“把丝袜脱了吧,”他轻声说着背过身去。
陈香眼眶有些发酸,她一边解去臀裙,脱下丝袜,一边轻声调侃:“你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
董成民没应,陈香换上了一条宽松的休闲裤,“带我出去走走吧。”
“好。”
董成民转身蹲在陈香面前,“上来,你的脚应该不能落地了。”
陈香这才注意到脚踝不知道什么时候扭到,已经肿了一个很大的油泡,看上去像塞了棉花。
这一次她没再拒绝,趴在董成民身后时,她问:“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然后两个人都笑了。董成民回:“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两人下楼穿过平西街,陈香猜错了,火烟缭绕,觥筹交错间,大家都忙着度过自己的夜晚,没有人注意到这位西服笔挺的男士背后背着怎样一位漂亮女人,世上人太多了,大家都很忙。
他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今夜的月亮躲进冷云之间,偶尔几辆摩托呼啸而过,但两人只是心照不宣地吹着晚风,走向那条终将汇入大海的江。
董成民说他在邕江边看到的陈子荣,不知道他怎么靠自己走到那里?不知道他要去那里干什么?看见小小的背影站在缓慢徐行的江前,董成民便把他带回来了。
他为什么想离开家呢?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
陈香轻轻拍了拍董成民的背,“放我下来吧。”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能一直做想做的事,我们会成为怎样的人?”陈香靠在桥墩上,她的头顶被路灯撒上绒绒细纹,发丝透出暖光。
“想过,”董成民点了根烟,“我应该会成为整个南宁做鱼生做得最好的人。”
陈香不可思议地大叫:“你喜欢卖鱼?”
董成民深吸一口,吐出轻烟:“二十岁之前,我一直靠卖鱼谋生,我知道邕江水每一条鱼的生存习性,不同的脏器该怎样处理,鱼鲞怎样片冰口感更好,我习惯了杀鱼时剃鳞剖腹的手法,习惯扣除鱼鳃的力度,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卖鱼?但如果让我一直做这样的事,我可以做到八十岁。不用费脑筋去调研市场,不用一遍遍核对数据,不用东奔西走打圆关系,不用每天重复在当季标码与过季标码的名单里,我只用专心做好每一条鱼,每一条鲜活的、有温度的江鱼,经我的手,走向四方餐桌。”
“那为什么之后又不做了呢?”
“因为有个人问我,‘你喜不喜欢’,我没有回答她,我也想知道答案,就去做了别的事。”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陈香向前走了几步,董成民跟在她的影子后,陈香突然停下,她看着邕江水似推波般渐渐显露莹白色的光,原来是冷云雾散,那抹月影乘着夜色泛着微波从江天交际之处缓慢升起,一月升而千江明,江风寒意,陈香却感受到体内陡然涌上的滚烫的热烈的暖流,那是似风铃木攀高期待回春的眺望,是一颗被随意丢弃的无名种子曾想破土而出的坚韧诚挚的期望。
陈香凝望月色,轻声道:“董成民,现在,所有的江上都泛动着水波,不只是邕江,是这个世界上所有月亮能照到的江水,它们都像眼前这样,被月光照亮。这样一想,好像世界离我们也不是很远,好像我的生活也不是一成不变,所以我很喜欢看月亮。”
董成民顺着陈香的目光看去,他没懂月色照亮的江水一成不变,他此刻只是忽然感到一种流逝,仿佛时间能被看见,像这月色,像这江水,马上就要落下去了,马上就要奔流入海,何处春江无月明,却不是所有月亮照亮的江边都有陈香。董成民内心突然迸发出怜惜、害怕和恐惧,好像被视若珍宝的美玉很快便要消失了,他感受到一种无名的焦虑,他感受到了当下的短暂,他一把握上陈香冰凉的手,他们仿佛逃跑般穿过邕江大桥,跑到城市的另一端,黑暗停滞的空间里,他们只拥有彼此,他们肩膀靠在一起,并排躺在一张四方的床上,头顶的蔓纱垂到脚边,高楼的落地窗俯瞰整座城市的夜色,暖气细细流入身体,窗缝里透进蕉叶的冷香,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一起的双手紧紧相握,就今晚,就此刻,在月夜过半,晨辉破晓前,陈香想要一点点月光照亮,而总把爱往后排的董成民已然决定他要爱一次。
南宁每天都有很多人,总是奢华富贵、散发暖香的万象城,总是拥挤闷热、积满油垢的平西街,穿越邕江,从金碧辉煌的大堂回到拥挤得只能侧身让行的握手楼道,巨大落差似每次江浪翻滚时的泥沙堆叠,孤独是常态,落脚的却不一定是家。
叁
“子荣,走上前来。”陈香把香烛插好,果盘摆齐,扶正了白绫,半裸的封土在年日厚造下垒成鼓鼓的山包,高大的槐树嗦嗦作响,陈香指着冰冷坚硬的石灰砌成的墓陵说,“这是你娘。”
陈子荣跪到碑前,清晨山顶的雾气还未消散,微弱的暮光斜射在长了锯齿草的守护兽上,陈子荣仔细从上到下读出了自己母亲的名字,“周-焕-水。”
稚幼的声音唤出这三个字,空灵的山谷一阵飞鸟惊起,翅膀打落悬叶,陈香感觉耳边响起了那双大金耳环碰撞的声音,她不可控制地流下了眼泪。
“周焕水,你这个骗子。”
2002年,茉莉花成熟的季节,女人的肚子似气球般渐渐隆起,陈香和她大吵一架,周焕水紧紧抱着孕肚贴在墙角,铁了心要把孩子留下。她从平西大街搬了出去,住到那栋带后花园的瓷墙别墅。万国饭店从公私合营改为股份所有制,周焕水爽快地接受了一大笔转股资金,从承载她一路颠簸的万国饭店脱身而出。
陈香的服装市场逐渐拥挤,新款式千变万化,存货堆积,而繁琐庞大的连锁店开支已经成为资金链中厚重的累赘,她关停了新大街的三家连锁,专心守在百货大楼与朝阳路。此时周焕水已经很难独自出门,她的肚子像铅球一样压拽着脊椎,走几步便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原本糟糕的肠胃更让她受尽折磨,陈香每次提着大袋小袋营养品进屋,周焕水都趴在马桶上干呕。有时晕得厉害,她会开始发烧,然后说胡话,像是她想回家,像是等宝宝出生,她们就一起回浙南。
某天雨夜傍晚,陈香偶然在别墅撞见了夏峰,周焕水失败的爱情一时无处可藏。
陈香冰冷地说:“他老婆就住在银河酒店。”
周焕水侧卧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是我先遇见他的。”
陈香一时明白周焕水口口声声的心上人原来就是夏峰,是那个陈香初入社会遇到的第一个贵人,也是周焕水肚子里孩子的父亲。她的心上人没有离开,而是抛弃她了,原来他们就在一个城市。
“你这个贱女人!”陈香怒吼着痛苦地抱着周焕水的头乱骂,她知道以夏峰的性格,周焕水只可能永远孤独地住在这栋装修精致的房子里,而夏峰生病无法怀孕的发妻将会替代周焕水的位置,成为孩子的妈。
陈香在那个雨夜梦见了母亲,她看不清母亲的脸,这么多年她从没想过去找她,所以看不清那张脸是对陈香的惩罚。陈香好像明白了多年以前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她从泪水中醒来,看着一旁熟睡的周焕水,她为她抚平紧皱的眉头,似乎肚子又不舒服,周焕水扭动着肿胀的腰臀,陈香的眼神变得柔软,是啊,她们只不过都是母亲。
最后三个月,秦飞和陈香轮流照看,万国后厨的师傅自愿成为周焕水的私人厨师,所有人七嘴八舌地猜测是男孩还是女孩,产房每到傍晚都会聚满熟人。夕阳透过窗户,大家的脸上洋溢着金光,小护士常来提醒“小声一点!这里是医院!”秦飞跳崖一样坠入了爱河,陈子荣是在一个温暖的冬季出生的。
可是冬季就是会让人产生回春的期望同时面临漫长而残酷的凋零。
周焕水生完陈子荣后精神恢复非常好,她重新做了头发,用剩余的转股资金重新装修了一遍陈香的粉店,又把陈香在平西大街隆鑫楼租了四年的房子直接买了下来,虽然空间不大,但陈香非常在乎这里。陈香去服装店时周焕水就在家卖粉,陪陈子荣玩耍,晚上陈香会早早地回家三人共进晚餐,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时光,陈香觉得身边所有人和事都镀着金光,虽然生意有些吃力,但三人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她还年轻气盛,却未察觉可怕的噩罹已经悄然到来。
周焕水突然晕倒在粉店,送去医院后她在那张病床上一躺就是一年。她引以为傲的卷发开始脱落,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又很快地干瘪下去,回暖的江水初初漫上田原浇灌着魔芋苗时,周焕水被下了病危通知书。
六个月,陈子荣被接回了夏峰家,陈香开始四处求医问药,只有当身边至亲病重时才会明白“病急乱投医”不是不知道病状疗程的愚昧,是宁愿押上所有赌注与老天相搏的逆行。只要听到一点风声,陈香便带着周焕水去试疗程试药方,针灸、药浴、昂贵的进口药、民间的偏方,只要有可能的概率,陈香就要去求一次。其实陈香知道,人生大限,无力回天,但她总觉得只要周焕水脉搏还在跳,她就还有竭尽全力的机会。
冬末夜里,周焕水突然叫醒陈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车票,塞进陈香手里,她说,我们回一次家吧。陈香拗不过她,便真的带她连夜赶到车站,凌晨的站台寂静清冷,能听到远方山坳传来火车鸣笛。上到候车厅时要走二十道台阶,周焕水刚上到第九道便扶着陈香剧烈喘气,陈香没想到她的病已经如此恶劣,赶紧将她又送回医院,那晚过后,周焕水就彻底在床上起不来了。
陈香将所有服装店关停,全身心扑到周焕水病榻前,她又回到了那间六十平的小房间,过去三年她很少着家,有时睡在进货的车上,有时睡在店铺里,家里窗台上的花草已经枯死,她打开窗户,对面还是那群堆叠漆黑的握手楼,但陈香却觉得亲切。
南宁最萧瑟的季节,秦飞不合时宜地爱上了市医院外科中心的一名小护士刘霜,当朝阳路第一家巨幕影厅开业时,他们在那个格外艰难而痛苦的节点,谈起了美妙的恋爱。
周焕水后期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体征。市医院重症病房外是一圈大叶香樟,它们长得粗壮高硕,叶片永远是一个颜色,她状态好时,会颤抖着将秦飞的手放到刘霜手上,使劲地握紧。刘霜性格腼腆、话少,常扎着马尾辫安静地和秦飞并排坐在一起,看着输液管里的点滴进入周焕水的身体。
一天,陈香送饭时,看到周焕水费劲地指导刘霜在窗户上贴了一片翠绿的塑料树叶,尽管是假的,但绿色确实挡住了乌蒙蒙的香樟,她指着那片绿叶回头看陈香,似乎有些着急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却发不出声音,但陈香懂周焕水的意思,那是叫她不要失去发芽的心情。
周焕水没等到新年伊始。火化前,陈香在冰冷的停尸房看到短短几个月她身上布满的大大小小的针孔,她想,如果自己不执着也许周焕水能少遭点罪。她承担了周焕水巨额的医药费,而自己也因不了了之的服装店赔付了大笔转存金。陈香,是的,她的日子腐烂下去了,没有像二十岁那年期待的那样继续向上,未来也不过如此,变得不堪重负,充斥拥挤和孤独。她又变得和原来一样,甚至更辛苦,但她从没有后悔过,她因为身边人的爱变得更加勇敢,所以她要将陈子荣接到自己身边,所以她需要一个合适的伴侣成家申请户籍。
元旦,陈香粉店重新开张,秦飞和刘霜就在平西街简单搭了花门举行婚礼,街坊邻里和万国饭店的后厨师傅热热闹闹地办起酒席,那天晚上,陈香喝了很多黄酒,她开心地一遍遍祝福秦飞刘霜,扬言两人之后到广东发展能有光明未来,她开心地庆祝万国重新打回地道桂菜的标牌,等所有人唱着闹着踏夜离开,陈香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随着天空最后一声炸响的新年烟花,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她哭不是因为真切感受到周焕水真的死了,而是因为她感受到了新生活开始的那股卑劣的、真心的对新生的喜悦。很奇怪,死亡时没有落下的泪因为生活的重启落下了,为什么人在痛苦还未消散时能同时拥有新生的喜悦呢?原来生命不会因为离别而停滞,原来生命会和邕江一样永远奔流。周焕水,你没看到这样的新年,可惜了。
“妈妈,”陈子荣偏头问陈香,“我娘她漂亮吗?”
“非常漂亮。”
陈子荣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灰,他将书包上挂着的自己用茉莉花编的手串放到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紧紧拉住陈香的手。
“我们回家吧。”
世界上所有的江
董成民平静地看着张兰欣,“抱歉。”他将订婚戒指认真地放到桌布上,张兰欣顺手抄起身边的项链盒劈头盖脸砸过去,“董成民,你这种人一辈子都不配人爱!”董成民走出大门,没有回头,就像当时放下使用多年的鱼刀那样坐上了开往南宁的列车。
陈香对着镜子仔细涂抹下唇的口红,她抿嘴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今天格外年轻,妆容没变,华丽的配饰没变,是因为要见的人是想见的人,陈香不自觉又转圈检查一遍裙摆,约定的时间将近,她着急地戴手链,因为紧张第三次才扣上,出门时她闻到了一股铃兰的香气,撑阳伞的那一刻,她走向晴朗的阳光下,浑身放松,她已经很久没有因为谁认真打扮过,她有时都快忘了年轻时她许诺自己要永远漂亮的誓言。
周末调休,陈子荣去同学家过生日,陈香难得空出一天和董成民去外面共进晚餐。过去整整半个月,董成民自从上次带着陈子荣凭空出现直到现在,一直都留在南宁,陈香偶尔从电话中听到似乎是他自愿降职,留在南宁做对外负责人。但不管什么原因,他们两个之间的见面实在太频繁了。
董成民比陈香起得还早,提前买好了粉店肉料,下班后第一时间出现在银河酒店的门口,开着一辆老牌桑塔纳接陈香回平西大街。他租了一间公寓,在隆鑫楼对面的工人宿舍,饭点时总是提着几袋新鲜蔬菜出现在陈香六十平房间门口,偶尔会换成几盆新鲜的盆栽、陈子荣的文具,或是新的洗衣机、高压锅、电饭煲。吃完饭后他准时送穿戴华丽的陈香去到万国酒店,然后在家陪陈子荣,等陈香回来。陈香失眠趴在窗台吹风时,他用电筒打“信号”,带着陈香在城市入睡后爬到青秀山的水月禅院,陈香躲在他的厚外套里眺望整个南宁城,耳边听见老树换皮的脆响,眼前进入梦乡的城市看上去静谧柔软,不再是她记忆里闷热、拥挤的铁皮森林。他没有问陈香到底欠了多少债,没有再追问陈子荣的身世,也没有问陈香的过去,他只是陪在陈香身边,和陈香站在一起。这种时候,陈香总会没由来感到一种被稳稳接住缓缓放在手心的安全。
但陈香离开董成民的时间里,她看着稚嫩的陈子荣,金店笑僵的脸,粉店又快用完的豆鼓,舞台上刺眼的灯光,每周定期走进银行朝医院打去的债款,她感到了害怕,她的生活还不能马上开始,还有一些阻碍在眼前,她需要抚养陈子荣,她需要还清医院贷款,她还要继续开着粉店,分给董成民的时间貌似不够用,而陈香独自一人时会悲伤地觉得,每当她越靠近董成民,她就变得越胆小。
董成民带陈香去了那晚离万国三条街道、有着塑金白墙的餐厅,礼貌的招待、迎面的彩灯,一切都一样,又全然不同。
“为什么想来这里?”陈香熟练地点完菜,有些忐忑地看向董成民。
“因为那天你还欠着我一顿便饭。”
陈香瞪大眼睛看着董成民,“你记到现在?”
董成民杵着手点头,“陈小姐重金难见,我好不容易排上号,结果还不欢而散。”
“我没记错是你先挑起矛盾的。”
“那是因为我有话没有说。”董成民眼神倏而深邃难懂,他认真地看着陈香。“陈香,你有没有想过把陈子荣送去他父亲的身边?”
陈香瞳孔闪烁,双手紧张地捏紧衣袖,“你叫我什么?”
董成民又重复一遍,“陈香。”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
“什么?”
“你问我要卖一辈子鱼吗?”董成民坦然地笑,“我重新考试进市一中复读,你成绩很好,总在红榜前三名,我想着如果我的名字也能出现在红榜,如果我和你一起考上大学,是不是就能堂堂正正出现在你身边,堂堂正正和你介绍自己,当我名字终于登上红榜,爷爷不在了,家里变故,等我回到学校时,竟然再也找不到你了。”
董成民接着说:“陈香,我来这里不是偶然,我想了整整十年,我真不知道还能再遇见你,我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平静下去……”
“董成民,”陈香的声音颤抖起来,如花的脸似乎异常痛苦,“失望吗?”
董成民着急,“什么?”
“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天你为什么会突然生气,因为你发现我不过也是虚荣的女人,因为你发现我其实非常自大。”
陈香情绪激动,“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让我,”她的肩膀颤抖起来,“让我像个笑话。”
董成民连忙握紧陈香的手,“陈香,没有人能一直光鲜,但过日子得愿意朝光亮的那方跑。我不会再纠结你的过去,我只是在这里,在你身边。我等你告诉我,陈香,我等太久了,我以为自己不会再爱了,陈香,因为你,我才是我,放自己一马,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我们选择让在乎的人、亲近的人看到自己的哪一部分,再选择让自己的哪一部分成为之后生活里常常会出现的大部分,然后浑浑噩噩地以为那就是全部的自己了,直到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把所有的大部分都撕开,沉默却坚决地说我见过你所有部分,我会爱你的所有部分,就这一刻,你会发现原来之前的人生都白活了,原来从未认识自己一天,然后悲从中来,觉得属于你的这个人,这个春天很快就会离开了,因为你自己知道,没有谁能忍受谁的全部,何况你的大部分都不精彩。
陈香已经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我还要偿还贷款,抚养子荣,我还有……”
“陈香!你有没有问过子荣,他怎么想的?”董成民的话点醒了陈香,她忽然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她卑劣地想,如果子荣愿意回到夏峰身边,如果这样,董成民和自己会不会,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轰”一声巨响,地层猛烈抖动,餐厅发出尖叫,董成民立马握住陈香的手,大家朝窗聚拢,隔着三条街的百货大楼今日正式爆破拆迁,政府要在那个旧址改起全新的商楼。
灰尘弥散,虚惊一场。陈香的手机响了起来,“喂?”
医院苦杏仁般消毒水的气味,头顶的青光,走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嘭”陈香一把推开术后大门,几名医生站在一张移动担架前,一名披着头发面容憔悴的女人跪坐在地上惊魂未定,医生歉意委婉地看着陈香,多么熟悉的眼神。
陈香拉开白布,浓烈的粉尘混杂摩擦烧焦的臭气,夸张惊悚的脸骨已经完全凹陷,皮肉分离,面目全非,陈香头晕目眩,一阵反胃,捂着嘴巴跑向阳台,跪坐在地上疯狂地咳嗽干呕。
吐了一阵,陈香感觉天旋地转,从前的日子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飞过,周围空气冰凉时,董成民将她扶起,她挣脱了,虚弱地靠在医院白墙上,她说,“你走吧。”
“去哪?”董成民痛苦地憋出这两个字。
“上海,老家,你能回去的地方。”
“什么意思?”
陈香踱步离开医院,董成民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陈香转身,“夏峰死了,我不可能把陈子荣放到夏家,你走吧,别耽误了。”
董成民苦笑,“你永远只会做一种选择吗?你的选择里就没有两个人的选项吗?”
陈香的头低了下去,埋得很深,隔了很久,她说:“没有。”
夜晚没有月亮,闷热的城市再次变得魔幻,董成民喉咙里充斥着浓烈的甘苦,他握紧了拳头,他二十岁那年就知道,他和陈香根本不会有未来,为什么重逢后刚刚有了希望,又被打回原地,他们不是要等待某种结果,故事也不是一定需要一个结局,本来就只是顺其自然地过日子,但为什么感觉眼前总是隔着汹涌莫测的江水呢?
如果只是遇到就好了。
董成民说完“那祝你成功”,刚转身就感到胃部刺痛,痛得眼角泛红,他的周围忽而像坠入海底,甚至连陈香在背后呼唤也没听见,当他快步走到没人的消防通道时,董成民再也控制不住镇定的表情,扶着栏杆跪地倒下去,他紧紧抓着胸襟,感到无法呼吸,涕泪横流。
陈香回到家时,陈子荣已经自己在床上睡着了,她拉上被子,过去的十年涨潮般涌入脑海,她想起邕江奔流的水,想起金黄肆意的风铃木,想起母亲的香烟,外婆的花糕,想起周焕水的耳环,她忽然看到了二伯水缸里跳出来死掉的那条鱼,在缸里也是死,出来也是死,为什么呢?为什么还要跳出来呢?
月亮升落,江水会一直奔流。陈香二十岁时,曾许诺过自己,一个春天。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推开房门便向楼下奔去,漆黑的楼道仿佛看不到头。浩大的暮色笼罩平西大街,无名的种子早已破土迎接春讯,花不开也没关系,灯不亮也没关系,她不顾一切地朝隆鑫楼对面的工人宿舍跑去,她不要再坠落了,回春的江风已经能闻到些许甜意,再次一无所有又能怎么样呢?
陈香不愿再等了,她要爱,她非常需要爱,她决定去爱,日子不用永远充满期待,等不到了,她等不到世界上所有的江都被月光照亮的那天,等不到这个春天结束后的下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