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雨绵绵细细轻敲红砖绿瓦,乍暖还寒时节,我埋头绣着旗袍上的云雀。
她扣起门环,清脆声响勾起我的目光,那一眼是何等绝色——肤白胜雪,青丝绕着根珠钗半盘起,她微眯着杏眼,慵懒挪着碎步款款而来,绛唇轻启:“小娘子便是这苏州城第一的绣娘?”
“那倒不敢当,”我砌满一盏碧螺春递予她,“只是求饭碗的手艺罢了。”
余光瞥向她的旗袍,布料应当是蜀锦,一派雍容富丽相,应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又或是……有钱人的姨太。
她纤细的中指敲着桌沿打量了番四周,“平日里喝不惯这文绉绉的茶,我好酒。三日后我便再来寻小娘子做笔买卖。”
语罢她便起身,撑起油纸伞消失在苏州的一帘烟雨间。
她未留姓名,我只觉她好生好看,惦念了一整天,忍不住打听她的姓名家处。
“盘着珠钗穿蜀锦的美人……你说的可是那狐媚子?”挑选织锦的姨太掐嗓数落着,“她可是个烟尘女子,陈姑娘你就别接这趟浑水啦!说不定这买卖是指能诱引男人的围兜。”
我不语,妇人口舌间的流言蜚语最是歹毒,光凭一面之词就判人善恶清白,这对那位单有一面之缘的小姐也太过刻薄。再者,这乱世里谁不是苟且偷生。
02
心心念念盼了三日,那小姐果真如约而至。
月初上柳梢,踏着皎皎月色扶着门扉,浑身沾着酒气双颊微醺;她翘着兰指咿呀唱着戏曲,踩着高跟嗒嗒走来。我不心生厌恶,倒觉有几分娇俏可爱。
她轻抚过织锦绸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好闻的兰草香和酒气,欲浓欲淡,随之涂染着秾丽蔻丹的玉指停在一块殷红的软烟罗上,“便它了。小娘子自由发挥,绣上你心中所想的景致吧。”
我正襟而坐,拿了账册装模作样地端详,却频频窥视她,“小姐如何称呼?”
她撑开扇面,借着烛光瞥见扇上绘着水墨丹青,漫山遍野的桃花簇拥着,栩栩如生,她轻呵气,那桃花就仿佛活了似的摇曳着。
“红尘中的女儿家是没有名字的,小娘子唤我亭烟便可。”
我攥紧衣角,亭烟与寻常烟花女子定然不同。
是不同的,她眉眼藏笑时不同,她醉酒捻着兰指咿呀时不同,她温声软语唤着“小娘子”时也不同。
“亭烟,”我突如其来抓住她的皓腕,“以后……独自出门时别喝酒了。”
她微愣,拈着帕子轻笑:“小娘子倒是涉世未深。我需与男人周旋,我们都是迫于生计谋生之人。但请小娘子相信,我是清白的。”
我面红耳赤,忽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便抽回手瞥向别处,“亭烟日后无需再喊我小娘子,称呼我为陈暖便可。”
“是‘蓝田玉暖日生烟’的‘暖’。”
我一字一顿。她眼角弯起月牙尖儿,“陈暖,真好听。”
03
我像是迷了心神,魂牵梦萦着亭烟小姐。
梦中她绞着发丝盘坐着,穿着我绣的红色旗袍,双眸依旧波澜不惊——她真让人捉摸不透,她应是落入凡尘俗世的人间无双璧玉。
但她突然掩面而泣,她说,陈娘子,你我不必相见了。
我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零星半点的她,却扑了个空。她好似轻烟消散而去再无踪迹。
当我醒时,枕头已湿了半边,我低哑哭着,总觉得我再也见不着亭烟了。
苏州又笼上烟雨。
那块软烟罗上的图案已绣成大半,我还是没等到亭烟姑娘。凭着邻里街坊听闻她又醉在哪位贵人怀中,唱曲声宛若黄鹂出谷,云袖一舞又俘获了哪家懵懂公子的痴心。道她荒淫无度,说书人谈笑她的风流韵事又怒骂她厚颜无耻。她处处留情没落个好名声。
04
“这贱妇就是个狐狸精!”不知谁家的夫人一副泼妇骂街叱咤相。
围观者绕了一圈,他们指指点点。
“大家伙听我说!我家先生本是商人,就因为这个狐狸精!现如今足不出户,成天念叨着她的名字!”夫人一把扯起那女人的头发。
我寻个新鲜挤进人群,只见地上趴着个软着腿的女人,旗袍上斑驳鞋印,她奋力挣扎着。女人余光环视四周漠视的人群,我瞧那窈窕身形有些许眼熟,她终于转过身,梨花带雨,脸上的脂粉像是漾在一池春水里,渐渐晕开。
她眸里噙着晶莹,唇瓣微颤,鼻翼翕动。
我们四目相对,我有千言万语又缄封唇齿间,此时此刻我才知道我与她隔着山河。她到底不是洛神再世,她仅仅是为了谋生而撩动情爱的红尘女子。
晚霞像是诗人无意倾洒的朱砂,她却显得苍白无力,像是倦飞的云雀,摇摇欲坠。
我朝她强咧着嘴角挤出一抹讥笑,便推开熙攘的人群离开了。
05
亭烟小姐拖人找了我好几次,我都一一婉拒。
我挑开软烟罗上的针线,低伏在桌前。门扉被缓缓推开,一阵兰草香扑鼻而来,不用抬头也知来者何人。我转头数点着账目,她倒先开口了:“陈暖,为什么不敢见我?”
她一腔清冷,像零落撒了一地珠玑。
“亭烟小姐不知羞耻,也不洁身自好,我不过是个开小作坊的,与您扯上些关系岂不是被外人争论不休?”我颦眉冷笑,“您只不过是来我这买身衣裳,倒也不必有千丝万缕牵扯。”
“那便好。”她转头走了,身影竟有几分孤单决绝。
那日后,我再未见亭烟小姐,一晃又一季。
苏州刚入秋,风中便挟裹着些许寒意。
听闻那位琼姿玉貌戴着珠钗的姑娘开始造作糟蹋自己,但凡掷高金都能与她共度良宵。我也曾扶着墙角偷偷窥视她,再无初见那般风骨,那张穷尽诗家笔的脸到底被庸脂俗粉取代,她时而提着烟杆,翘着腿眯眼不知在思索什么,时而半倚着阑干把玩珠钗。
06
我一度盼着她推开那扇门,迎面而来的兰草香。
我将布匹裁好,度量着她的尺寸,我与她再未碰面,却夜夜造访我的梦。
她穿着我绣的衣裳翩翩起舞在月下亭里,桃瓣落满酥肩,她一定要用那支雕着兰花的珠钗将乌黑如墨的长发绾起盘在脑后,只是眉眼含笑立在湖心,就已揽据春光无限。
想着想着眼眶便湿润起。
待到入春,便将旗袍捎给她。
到那时,便当是还清了这段孽缘。
苏州城迎来了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撒了一地雪白,明晃晃扎人眼的洁白。
殷红的血锦上添花般丝丝浸入白雪间,像是簇拥着的牡丹,开得绚烂。
“狐媚子要死啦——”
“要断气了吧,应该是想不开寻的短见,从城门一跃而下……好像喋喋不休嚷着什么暖?”
“死得好!真是晦气!”
07
我疯了似的扒开拥挤的人潮,撕心裂肺嚎叫着。
将纤弱憔悴的她环在怀中,“谁来救救她!”我无助咆哮着,“求求你们了!救救她!求求你们了……”
曾蛰伏她裙下的富商贵人都避她如瘟疫,用鄙夷的眼神居高临下瞧着我们。
“暖暖,”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往我怀里钻去,“在这炎凉世间里挣扎得好累……我快喘不过气了……”
我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掌心,“那块上乘的软烟罗我已经给你做成了旗袍,我本来想等熬过了这个寒冬便捎来给你,亭烟小姐……对不起。”
我嗫嚅着,她抚过我的面颊,“只可惜,周遭皆拒我……”
亭烟小姐在我怀里渐失去了温度,落雪已经覆满肩头。
顷刻偌大天地间,仿佛只我二人。
后来,我离开了苏州城。
在乱世里苟活着,领养了一位失去双亲颠沛流离的小丫头,取名叫亭烟。
亭烟扯着我的胳膊,歪着头糯声问道:“陈暖姐姐,亭烟的‘烟’可是‘烟雨江南’的‘烟’?”
我摇头,屈身将她抱入怀里,
“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烟’。”
“这个烟儿会背!唔,此情可待成追忆……”
忽然一阵微风掠过,有一阵好闻的兰草香。
我缓缓启齿:“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