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回顾:
因为没有坐飞机去卢卡拉,天上掉下了个登山的夏尔巴小哥,便有了一路上和两个男孩的相爱相争;
因为选择了雨季,就只好踏遍泥地,作战水蛭,冒雨行进;
因为一开始就被嫌弃走得慢,被质疑要请背夫、走不完全程,我终于有了小宇宙爆发。
四天徒步后,去大本营的主径终于开始了。
01
我在卢卡拉洗完了此行最后一次热水澡,旅馆就停电了。于是我们仨在黑暗中用一瓶朗姆纪念了短暂又愉快的相识,同时为彼此饯行。明天,我和哥继续向珠峰前进,Tenzin 则领队攀登 Mera Peak。旅行路上,总是聚聚散散,唯有珍重缘分。
前四天的热身为我们调整了徒步的节奏,也磨合了兄妹俩,我们开始越走越带劲,路上也逐渐可见雪山的身影了。抵达南池市场那天,珠峰还羞涩地露出了一角,我甚是惊喜,只是万万没想到,那就是全程我看到珠峰最清楚的一次了。
大部分徒步者会选择逆时针走大环线,这样可以最快上大本营;我们则选择了顺时针,由易到难地挑战三个高山口 Renjo La Pass (5388米), Cho La Pass (5380米), Kongma La Pass (5535米)。这里的高山口或垭口就是鞍部,两山间的低浅处,爬山基本是从垭口翻过去的。
由卢卡拉往北,海拔抬升很快,每走一段路,地貌就迥然不同,从低海拔的绿意盈盈,慢慢就一毛不拔了。
期间我没有安排海拔适应日,三天后就到了4380米的村庄 Lungden, 安顿一晚后将挑战第一个高山口 Renjo La Pass。理论上这是最简单的一个山口,却被我们爬成了最惊心动魄的一个。
02
早上,我灌了自己一碗大蒜汤,这是当地的防高反神药。8点,能见度还很低,旅馆老板出来指明方向,我们就在大雾中出发了。谁知道越走越不对劲,因为根本找不到路径啊。我们左右上下、来回摸索了好几次,然后懵逼了。
2个小时过去了,我们疲惫地在一片高地休息,要是再找不到路就要折返了。但不久我们却见证了一个「神之时刻」——太阳出来了,驱赶了周边部分雾气,尽管短暂,我哥却隐约见到了一间破房子,极有可能是我们苦苦寻觅的地标。我们朝它走去,慢慢就发现了被标记过的石头,主路径出来了,我们终于可以走下去了!
尽管雾气浓重,我还是很享受一路的风光,流水、湖泊、湿地沼泽、连绵的山脉、欢快的野鸭。草甸上还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花。我多想就躺在这柔软的花毯上,一睡不起啊。
哥却很着急,另一边的雾气已经向我们迫近,天气很可能再度转坏。我们必须尽快跨过山口,否则到时天色晚、雾气重、温度低,再次迷路的话我们就很危险了。 出于担心,我们不敢停下来多休息,只能不断赶路。
可问题来了,我从来没走得这么慢过,一开始的上坡就乏力了,是那种无关意志的身体疲软。我几乎是挪上去的,每走几步就忍不住站在原地或瘫在石头上喘气。
哥一直领先我好几百米,他回头看我,也担心我走不过去,但此时我们离出发的村庄已经很远了。他问我要不要搭个临时庇护所,走不过去就只能过夜了。
可山里夜晚气温之低、地表之裸露,留在这里只有等死。现在还正值淡季,一路不见人影,真是出了问题没人救,死了没人发现,想想心又凉了半截。
“ 不行,我们要上去。” 我的声音虽然虚弱,但还是很坚定的。
大山就是这样子啊,有时候出发了,就只能勇往直前,中途都没有退路。
我继续慢慢挪,哥在前面等我,待我追上他了,自己都觉得愧疚,怕要真出事了,我就成了连累他的人。 我一直在说对不起,因为不管他怎么催,我实在走得太慢了。
" Don't say sorry. Let's do it. Or else we really have to be sorry for those who love us. " ( 不要说对不起。一起拼命跨过去啊,否则就真对不起那些爱我们的人了。)
谁都知道,走不过去会出人命,但谁也不想死,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情没去做,还半年没见过父母。慢慢挪就慢慢挪,但一定要相信自己可以上去。我默默着数步子,让自己多走一百步再多走一百步,实在太辛苦就多走十步再多走十步。
但越往上走,雨就越大,并旋即变成了小冰雹和雪。这让我想起了今年四月在印度攀登 Indraha Pass,死神也和我擦肩而过。同样的坏天气,我们临近登顶,湿润的新雪让我们接连滑倒,下面就是万丈深渊。我登山鞋抓力不够,还摔了一路。但险些掉落的恐惧还是瞬间的,现在的恐惧是加长版的,是一个又一个小时、拖着缓慢的步子、看着登顶还遥遥无期。
我吸下一口寒冷的空气,指着远处问我哥:“ 那是 Renjo La Pass 吗? ”
他居然说,不、知、道。
我们看着对方,哑口无言。我们来之前只讨论过行程,但具体三高山口长什么样子,要走多久,怎么走,压根不知道,都是上去前临时问人的。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掐他了。两个大大咧咧的人结伴啊,相互依赖,谁知道彼此没做好准备,还过分自信,最终就一起掉入风险。但到了生死关头,一定不能相互埋怨,而是并肩作战。
我们大胆猜测,远处挂着经幡的山口应该就是 Renjo La Pass 了,不要想太多,继续按路径走吧。
那最后的一公里,我用尽了各种办法鼓励自己,也很怕真跨不过去,于是边流泪,边咬着牙继续走。最后还想到我妈教我遇险就念 “南无阿弥陀佛”,祈求保佑。过去我一直不以为然,觉得凡事终归靠自己,但现在明白了有多少事情是我无法控制的,好比这恶劣的天气。极度害怕之时,我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念佛上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终于上去了,但登顶时却完全笑不出来,好不容易才在合照时挤出一丝微笑。哥在上面抱着我:“ 谢谢你的信任。”
山口仍是迷雾一片,我们也不敢休息,呆了不到一分钟,马上下撤。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而通过山口的安全时间是一两点。我们最怕雪继续下大,若是盖过了徒步路径,我们很可能会再次迷路。
03
刚下山那会,我一直惊魂未定,泪流不止,颤抖着跟我哥说:“ 我实在太害怕了,总觉得自己要去相信什么。”
“ 好的,那你相信我吗?”
“ 嗯。”
“ 那就不要怕,不要哭。我们一起快点下山。”
在安抚自己的同时,我想起了几天前那场关于宗教的对话。夏尔巴男孩 Tenzin 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信仰,因为生于喜马拉雅的他,是在浓厚的佛教氛围中长大的。我说自己不知道神存不存在,也许他在,只是目前我不需要他。
最后讨论以他的一句话结束,“ Jamie,有些东西是相信了才会看见的。”
我在风中瑟瑟地往下走,他的话一直在脑海回放。
我看见神了吗?它是否出现在我们迷路了两个小时后,突然放晴的几分钟?我们因此意外地找到了正轨。它是否出现了在我哥身上?因为就算我走得再慢再艰难,他始终在前面等我。
我留下了一些疑惑,也没有力气多想。我们一路冲下去,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只能在迷雾中继续摸索方向。未知让人恐惧,徒步逼人直面恐惧。有时人生的道路也会像这样看不清吧,我却未必会有一个向导,只能靠自己足够冷静、足够坚强地走出去。
虽然我哥是个走迷路了的向导,但他说得很对,“We can lose our way, but we can never lose our hope. ”
迷路不要紧, 要是失去希望,那就完蛋了。
04
走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摸黑赶到了村庄 Gokyo(4800米)。抵达旅馆后,我二话不说地在客厅躺下了,泪水倒是流干了,只是心有余悸,活过来的感觉真好。
喝过热茶,吃过饭,我俩终于有力气回顾一天的历险。
我问他为什么在跨过山口时,他的第一句话是谢谢我,明明我让他陷入了危险。
“ 因为你一直跟着我,没有质疑。 我也是第一次来,雾太浓,对自己选择的路也只有七成信心。你看我有时在分岔口停下来,就是在找线索。我看到地面有登山杖留下的孔、嚼过的口香糖,就顺着那个方向去,因为那条路一定有人走过。”
在路上这么久,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命和旅伴的命如此紧密相连。
“ 那你在上面害怕吗?”
“ 当然害怕啊,我也想哭。看着你没力气走上去, 天气持续转坏,要是被困住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比起我妈,我先想到了你妈。我出事了,还有妹妹照顾父母,你家就只有你一个了。”
“ 那你怎么没哭?”
“ 我都哭了,你怎么办!”
我突然意识到,那些爱你的人,收起了泪水,就是为了有更多力量来保护你。
“ 不管怎样,感谢神,我们活过来了。”
“ 不要谢神,谢谢我们的父母,是他们在背后祈祷了千万遍,我们今天才活下来了。”
那一刻,我真的想家了。间隔年给我的是冒险和快乐,但给父母的却是数不尽的担忧,挺不公平的。九月底,这个流浪的少女就要回家了。
哥说要把我们在山口的合照打印下来、贴在房间里,今后再没什么跨不过去的坎。想想我们靠一瓶 700ml 的水和两条士力架,撑了一整天也是值得骄傲的。
聊到最后,哥认真地说:“ 我第一次在沙发客上看到你的照片,以为你三十多,见面发现是二十多,后来和你越熟,就觉得你越像个小孩。人都那么大了就不要随便哭,习惯性地情绪崩溃,没有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再说,我们一起徒步,只要我在你身边,还有一口气,还能多走一步,都不会丢下你的。”
我哥一定是我生命中的贵人吧。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只有过两次艰难的徒步,他就成了我坚强的后盾。尽管我们互称对方是“一坨屎”, 但我心里一直当他是英雄,珍惜又感激。现在是,以后会是,因为我们还要去巴基斯坦 K2 徒步,在尼泊尔登顶一座 6000+ 。
今天是我们相识的第107天。回家时他突发奇想,让我离开尼泊尔前在花园种下一棵树,就叫 Jamie。
别看我爬得惊心动魄,Renjo La Pass 的确是三高山口中最好、最容易爬的。天晴时可饱览雪山全景——珠峰 (8848米)、洛子峰(5816米)、马卡鲁峰 (8463米)、卓奥友峰 (8201米) 、努子峰 (7855米)、马特峰 (6856米)等。过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