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今天好过瘾,我跪一下,就有人拿好多钱给我。”你从短裤兜里掏出一大把缠着五色线折成细条状的纸币向我炫耀。麻衣太大,袖子折起四五叠仍盖住了你一双脏兮兮的小黑手;衣长及踝,来不及为你准备一双小小的白布鞋,这一早上,你就光着脚一家一家去跪叩。
“没爸了。”
“我知道,他死了。妈一大早就跟我说了。”你把玩着手中的“留须”开心回答。
牵紧你小手,我泣不成声。四岁的娃呀,你怎么知道,死是多么的可怕,从此,你就是没爸的孩子了。然而关于死亡,我这也才是第一次真正品尝它阴险残酷的味道。
“你大姐夫回来了,傍晚放学,你过去看看吧。”中午送饭到店里,爸满脸严肃地嘱咐我。
他们去汕头治病好几个月了,具体情况怎样,没有谁会向小孩解说。
夏天日长,放学后磨蹭掉一些时光才赶到大姐家。小屋内浓稠着苦涩的药草味,见我来,大姐招呼我在客厅坐,她好像瘦了许多。
“爸叫我来看看阿兄。”
帘后传来一小阵咳嗽声,“是老尾吗?进来吧!”
撩起把房子一分为二拉得严密的帘布,走进卧间,那张靠墙摆放的老式大床占去屋内三分之二的位置。满床堆积被褥枕头,却不见阿兄那一米七多的个头。
“快考试了,学习是不是很紧张?”虚弱的声音从床边角传来,我往里走几步,才看到被堆里一张尖锥苍白的病脸。
“怎么成了这模样?好可怕!”我在心底低嚎,阿兄可是个健壮的高个子,怎一下成了这皮包骨的骷髅头?扯着衣角的手在微微颤抖,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响起,大姐从外头小跑进来,扶阿兄坐直些,我看他散架般抬起柴火细棍似的耷着一层苍白皮肤的手,指了指床那边的枕头。大姐托着他的腋窝把他向床中心挪,被子褪落,一件套头汗衫裹着大西瓜一样滚圆的肚子,那两条长腿比店里的细竹梢还瘦长,这还能叫人吗?好像轻轻一碰,就可碎成一地枯柴枝。
“哎哟,痛!”
“往这边一点,太硬了。”
从床这边到床那头,他们折腾了几十分钟,终于有了个舒服的侧卧,大姐叫我把床尾的几床被子挪过来垫在阿兄身边四周。
我微微发抖,浑身湿透,却不知自己还能帮些什么。病人原来是这个样的!原来人生病是可以几个月时间就掉光全身血肉。天哪,那整天笑眯眯,会说会笑会赚钱的那么大一个人怎么一下子就成了这恐怖的鬼样?
不知自己是怎样回到家的,也没有人过问我心底所思。就此仿佛看到死神狰狞,逼近每一个人,一口口吸吮精气。自那夜起,我夜夜恶梦;白天里每看一个健硕的人,心底就会联想他的血肉突然被吸光,瘦得不成样。
哆哆嗦嗦度过大半个暑假,有空就过去帮忙大姐干些家务杂活,那初见的恐惧逐日消散,习惯了姐夫上气不接下气和我聊未来的语调。
命运捉弄人。
中考成绩公布后,半个暑假兴奋着的我千万次规划着远方的路线。奈何暗箱操作狠毒地改写了我的前路。阿兄承诺给我的报名费是无须兑现了,因为我已无书可读,而且与成绩好坏是毫无关系的。
在九月即将到来的前一周,一口气没喘上,阿兄走了。似乎两三个月时间,人间诸多幻想碾成一地玻璃碎渣,映我十六岁的天空碎裂纷飞。
牵紧你的小手,把温热递增,你笑我:“小姨,你怎么这么爱哭?”
……
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时光,你不谙世事的童年似乎很斑澜。喜欢看你胖乎乎的圆脸,露出蛀掉门牙的缺洞,眨巴着眼睛说故事的模样。因为有妈妈的爱守候,你从不害怕。奈何年少轻狂,你把不良少年的履历全部填满,多少黑夜看大姐撕心裂肺寻找,我跟着疼痛却无法向混沌的社会要回一个迷失的荡子。脑海挥之不去有一张临死的瘦脸交织一双握紧“留须”的小手,我不愿相信,那天真的孩童会一去不再,我渴望着,用一切疼爱去唤醒迷途羔羊。
二十五年了。你终是去除芜杂脱胎换骨热情投入生活。幸运垂青,再过几天,你即将步入婚姻殿堂,一切来得迅不可挡。想我用努力与爱获取了今天一份工作和一个温馨的家。不懂如何爱就以所有得不到的渴求去给予;没有安全感就反反复复练习,用冷静的理性去调控冲动的感性。我,一个三岁失母的人可以任性地创设出一处温暖港湾,你,一个四岁失父的人又怎不可打破原生家庭去经营一个快乐的再生家庭呢?
二十五年了,一切都在改写。你的善良,你的机灵,一切还在。老天眷顾你,在你而立之年,让你习得一门好手艺,幸福牵手另一半。看大姐满布皱纹的脸舒展成一朵莲的模样,祝福你,我亲爱的小孩。从此,我心可安。
二十五年了,天空很蓝,风儿轻巧,我们的天空从来都不曾碎裂,只是换了种模式让我们去经营罢了。爱随苏轼吟哦:“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