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车,要从二八说起。
所谓二八,就是二十八寸大轮三角杠无敌高景观自行车。
记得很小的时候,院子里其他小朋友家里都有这么一辆帅气的二八,他们每天坐在爸爸的车前杠上,使劲拨动那个鸭蛋那么大的车铃:“叮铃铃!”神气地让整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他们回来了。
我家住在一楼,还没上幼儿园的我就每天傍晚趴在阳台上,眼巴巴地等着听那一串串叮铃铃的响声,盼着自己能快点长大,长大上幼儿园了,爸爸就也买一辆大自行车,每天我也能神气地坐在车杠上,叮铃铃叮铃铃地跟着爸爸游车回家。
终于我可以上幼儿园了,爸爸为了方便接送,果然骑回来了一台旧二八。我兴奋地每天出门上车就拼命使劲拨好几下,然后放大声量跟妈妈说:妈妈拜拜!又再叮铃铃地按一串响,才准许爸爸骑车出发。放学回来,再按这套路神气一遍。
然而,我神气没多久,就发现邻居的小朋友已经不坐自行车了!他们坐在爸爸们新买的摩托车上,哔哔哔地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发动机的轰鸣完全淹没了我们的车铃声。一车屁股的灰扬在空中,旧二八上的父女捂着口鼻穿尘而过。现在回想起来,这算是我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望尘莫及,还有,PM2.5。
回到家门口,院里赫然停着几辆驴子一样壮实的摩托车,车头跟阅兵似的统一歪着,把往日帅气的二八凌乱地挤到了边上。爸爸把我们的二八推到自行车堆旁边,把我放下来,又去稍微整理了下凌乱的自行车们,才勉强把我们的旧二八塞进去。
看着歪歪扭扭黑漆漆的自行车,突然觉得摩托车驴是驴,却越看越帅气,好想坐上去呼啦啦兜一圈啊!那个滴滴的按钮看起来也比自行车铃容易按呀。我转身对爸爸说:“爸爸,我想坐摩托车。”爸爸看了我一眼,低头锁好他的旧二八,拉起我往家里走,说:“爸爸还不会开,等学会了再带你骑啊。”想了想,他又说:“莎莎乖,明天放学带你去沙滩玩好不好?”听说能去沙滩玩,我马上乐得忘了要羡慕呼啦啦的摩托车了,转头就去找装沙子的瓶瓶罐罐。
孩童时代最珍贵的就是这种对不快乐的事情可以转瞬即忘的能力,我忘记了不能骑摩托车的不愉快,却依然心心念念着一定要骑摩托车。既然爸爸不会骑,我就决定自食其力。我把家里竹制的靠背小椅子拉到客厅中间,蹬腿一跨反坐上去,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拿着准备好的旧二八车钥匙,学着邻居叔叔的样子把钥匙插进椅背的竹竿拼插小洞里,“咔擦!”地拟声开锁,再左脚蹬地,右脚煞有其事地半空踩在椅腿上,用力顺着椅腿往下蹬:“呜!呜!”两声加油后就“呼~~~”地开出去了,当然,只有我的声音和腿在动,竹椅,还在原地,我却玩得不亦乐乎。
竹椅摩托车成了我童年的专属座驾,一路陪着我玩到竹椅再也坐不下了,才舍得让妈妈扔掉。竹椅坏了,爸爸的二八也越来越破旧,连我都学会骑自行车了,可我爸,还是没有学会骑摩托车。
上初中后,我和爸爸每天各自骑自行车出门,上班、上学,傍晚回家路上遇到了,爸爸会按响他那辆旧二八生锈的车铃,叮铃铃!我一回头,便能看到爸爸一脸的笑容。
再后来读高中的时候,旧二八光荣退休了,爸爸把舅舅的旧女装摩托车搬了回家。时隔十年多,家里终于有了我当年梦寐以求的摩托车,但长大的我对摩托车早没了当年的崇拜。爸爸边清理边津津乐道当年我骑竹椅摩托的轶事,还坐上去夸张地学我蹬油门。我笑着问爸爸不是不会骑摩托车吗?爸爸说,这个女装,跟自行车一样嘛。
我看着楼下停满了邻居的小轿车,忍不住笑了。
我的爸爸,在别人骑自行车的时候,他走路上班;别人骑摩托车的时候,他骑旧二八自行车接送女儿;如今别人都买小轿车了,他搬回来旧摩托车继续代步。
但爸爸从不缺乏阿Q精神,用他的话来说,一直落后于别人,却从未停止进步。正如当年走路的时候,努力买上自行车;骑自行车的时候,为让女儿坐上摩托车而拼命赚钱;买回摩托车了,又五十岁高龄去考了汽车驾照,虽然家里还没有买车,但爸爸说,总会有的。
终于,在我26岁结婚那一年的元旦新年,他喜气洋洋地从市里5S店开回了他的黑色小轿车,全新的。那天市区到镇里他开了一百多公里,车倒后镜上绑着鲜艳的红飘带,一路迎风飘扬着。到了家楼下,爸爸哔哔地用力按了两下喇叭。我从窗台看下去,只见爸爸从车里走出来,已是灰白的头发在黑色小车映衬下分外醒目,他丝毫没发觉,手抚着车门,抬起头向我高兴地招手:“哈喽,我们回来啦!”。
那一刻仿佛感觉时光倒流了,停滞在3岁那个小院落里,我迎着叮铃铃的车铃声兴奋地往外跑,走出阳台便看见爸爸使劲地在按二八自行车的车铃,看到我马上笑着向我招手:“莎莎,爸爸回来啦!”白衬衣映衬着他的乌发皓齿,年轻而潇洒。
爸爸,我愿用我的一切,换你,还有你的车车们,岁月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