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接到我爸的电话:你爷爷快不行了。
我知道,这一次爷爷肯定是躲不过死神的追赶了。一瞬间,亲人即将离世的悲痛挤满胸腔,神思游离,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第二天关了店门,赶紧回家,坐在车上,脑子里闪现出爷爷疼我们的幕幕场景。
人之将逝,形容枯槁。
我回来的那天,爷爷已经第六天没有进食。口腔溃烂,舌头只剩一小块缩在喉咙处,双颊凹陷,本来是往外突的嘴,也都陷进去了,尤其那双眼睛,雾白色,两只胳膊冰凉,胸口以下都是成坨的红片,层层叠叠,据说是紫癜,血管不通,血液渗透到皮肤表面,一双手肿的像发了的面团,手背和手指好几个紫黑色血包。
在这之前,爷爷的一只腿从大腿根部摔折,胯部也凹进去了,摔折的那只腿又青又肿,三叔说那只腿已经没有了直觉,只有连接的胯步在翻身的时候会疼得扣床单……
看到爷爷遭受这么大这么痛的罪,我已泣不成声。
姑姑在爷爷耳边大声喊道:晶晶回来了,你大孙女回来了,爷爷吃力地转动,看到我后,一双灰蒙蒙的双眼流下混浊的泪来,他抬起一只手想要抓住什么,最后无力地垂下去,我握着爷爷那冰凉的手,再也感觉不到以前的温度,我的心也变得冰凉起来。
我知道,爷爷已经与这个人世间渐行渐远。
来看爷爷的亲人都说赶紧走吧,太遭罪了,有一个亲戚说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知道她是好心,但听到“死”这个字,一双通红的眼盯着她,直到我爸用胳膊肘捣我,算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我一个人蒙着被子趴在炕上哭,我妈说老了就会死,你哭啥,她又说死了你再好好哭,我立马翻身起来跟妈妈吵了一架,为什么你们各个都盼着我爷死,我妈说不是盼,是因为可怜。
可我听不得“死”这个字。
我从来不敢想象爷爷会离开,觉得爷爷会一直活下去。
就在10月30日早晨,弟弟发微信:爷爷去世了。五个字,如同五雷轰顶,跌跌撞撞,几乎走不到沙发跟前,头晕发抖,胸腔疼。这种疼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成了一个点,集中起来,很锐利,最后这疼变成了撕,发不出声音,眼泪却不断喷涌。
我很小的时候,四五岁?七八岁?十三四?那时候只要听到村子里敲锣打鼓吹唢呐,定是有老人去世了,我去看烧纸跪拜,儿孙跪了一串串,哀乐起,恸哭一片。
门口搭了帐篷,被风吹起来,就像白色的馒头,又有点像隆起的坟包,几个熟手老人坐在里面,哀乐奏得相当凄婉。
世人说百般乐器,唢呐为王,不是升天,就是拜堂,千年琵琶,万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唢呐一响全剧终。唢呐音音悲痛,不由得人泪眼汪汪。
那时我常想,如果灵堂里躺的是爷爷或奶奶,只要想到这,就双眼通红,眼泪婆娑,身边小伙伴总是笑我泪水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哭。
我妈曾说跪别人的灵堂,哭的都是自己的恓惶。
初听不知唢呐意,再闻已是泣中人。我跪在爷爷灵堂前,哭得肝肠寸断,我不知道有几波人拉我扶我,我像一个讨要不到糖果的三岁小孩,只管放声大哭,甚至有村子里得人将哟痛哭得视频发到村子里一个大群,说这老头子孙女没白腾,哭得好是伤心。
我这悲痛正是来于不肖子孙的愧疚啊……
之前所有的伤心都是无病呻吟,只有此时此刻的痛才是最切肤和真实的。是的,三十余年,这才是最最痛。
身边跪着的还有几个姑姑、几个妹妹、几个婶婶,没有人说话,只有哭泣声,好像我们一下子从会说话的生灵变成了只会痛哭的活物。
从小,我在爷爷身边长大,家人说我生下来四十天睡在爷爷身边。在我的记忆中,家就是爷爷的院子和屋子,院子外东面是一个果园,杏树,苹果树,还有猪圈,院里又是桃树,苹果树,我会骑在爷爷的肩膀上摘果子,嘻嘻哈哈,小的闹,老的笑……
那时候家里真的很穷,至少我父母很穷,但是我却在爷爷的娇惯下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因为他老人家有退休工资,过年才能吃到的糖果花生核桃,我们想吃爷爷随时买。
孙儿、邻家小孩都围着他,满院子都是此起彼伏喊爷爷。
我五岁开始摘枸杞,爷爷老责怪我妈,晶娃那么瘦,怎么能干活。他经常站在地埂边,巡视我和妹妹,他远远地望过来,不需他喊,我和妹妹已经读懂爷爷的意思,我俩从树底下蹿过去,跑到爷爷身边,撒娇要抱抱。爷爷带我们回家,拿出已经准备好的麻花、苹果、葡萄来。
爷爷很干净,经常穿着一件的确良白色衬衫,胸前口袋里装着两毛,五毛,一块,两块的零花钱太明显,我和妹妹冲上去抢,跑到隔壁小卖部买麻辣条买雪糕。
上小学时,一天中午,我刚推开教师门,从上面掉下来一只小蛇,我当场吓晕过去,学校通知家里来接人,爷爷一路跑到学校,接我回家,又是掐人中,又是在我头顶烧大符(一种迷信)等我好了后,爷爷跑到学校找校长再三闹着讨要说法,刚好恶作剧的同学的爷爷和我爷爷是棋友,爷爷和他大吵了一架,臭了半年才和好。
每到下雨天,爷爷拿着伞,穿着雨鞋,在学校门口接我和妹妹,背一个,拎一个,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当时觉得最可怜的事如今却觉得如此温情甜蜜。
在我印象中,爷爷很少喊我的名字,而是管我叫晶娃,命娃,命蛋,命娃,自此,这种疼爱的称呼再也无人喊我了。
我家后面有一座庙,香火旺盛,供奉的是斗战胜佛孙悟空,常有人祈福,比如辟邪啊求子啊,每年的农历九月九重阳节就是求福之人还愿的日子,庙里会请陕西秦腔团唱戏七天七夜,好不热闹,锣鼓敲得隆冬响,一出出令人动容的折子戏——奸臣害忠良,郎君爱娇娘,大人听戏,商贩叫卖,满场子的小孩追逐打闹……
爷爷是庙里的会长,掌管财务。庙里的院子正中央支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木制的功德箱,还愿的人会把钱塞进功德箱里,爷爷记礼,我和妹妹冲过去抱起功德箱反倒过来,抓起钱就跑,爷爷在后面又是追又是叫,我俩在商贩堆里东躲西藏,爷爷只能晚上对账然后补齐我和妹妹抢的钱,爷爷从来不骂,还笑着给人说他两个孙女聪明调皮……
爷爷生前遗愿,希望走后再回一趟庙里,爸爸头顶爷爷的牌位,我们一身白色孝衣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哀婉的乐声响起,好像爷爷又带着他的儿孙们重回了一趟故里,我们跪在庙里的院子里,看着大殿里的神像,以前笑啊脑啊的画面又冲进了脑海里,恍若隔世。
以前,爷爷经常回老家,一走就是三五天,临走时,会给我们说他会在几天后的下午五点下车,我和妹妹在那一天早早来等,站在横贯村子的一条大河的这边,遥遥望着,看到爷爷骑着一辆二八大梁自行车如同英雄凯旋而归,(车站距家有点远,爷爷来去会把自行车寄存在车站旁的一家粮油坊)我和妹妹冲过去,一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爷爷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趴一个很陡的坡,过了这个坡,就能看到家里的烟囱了。
我上了初中后,爷爷到镇子上赶集,可以说集集不落,我们相约学校门口,一放学我便冲出校门,看到爷爷一身中山装好是笔挺,拉着我去吃烩羊肉、水煎包,再给我买几包方便面和饼干带回学校吃,至今,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方便面和水煎包了。
去市里上高中,两周回家一次,期间,爷爷也会坐车来看我,请我吃大餐,吃完再给钱,爷爷给钱已是家常便饭,而我们接受的理所当然,默认为一种爱的表达。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我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也是爷爷给钱买的。这时爷爷也快八十岁了,他坐上长途汽车来银川看我。
有一次,爷爷没有给我打电话,他就那么来了,我和舍友刚从学校后门出来,看到爷爷一身藏蓝色中山装,手里提着一个皮包,站在满是人来人往都是年轻人的门口,是那么苍老孤单,那时,第一次感觉到爷爷老了,我跑过去扑在爷爷怀里,小声地抽泣,爷爷知道我在哭,他就那么静静抱着我,拍打着我的后背,就像哄多年前的那个小女孩,我是心疼他不知道等了多久,或许,冥冥之中血缘关系的牵引,让我碰到爷爷吧!
爷爷带着我吃好吃的,买好吃的,给钱……回家责怪爸妈给我生活费太少,说我在城里上学,因为饥饿又黑又瘦……
后来,我结婚,爷爷很高兴,见了孙女婿,很满意,俩人还经常抬杠,爷爷教导我男人不能管得太严。
再后来我生老二,推迟了10天,后期已经很艰难,爷爷又开始烧符祈福,直到我生下八斤重的儿子时,爷爷逢人就哭:我孙女受罪了,她这次受了大罪了。老人的心啊,永远怕我们孙子辈受罪。
生完孩子我经常住娘家,太阳刚刚升起,爷爷拄着拐杖来敲门:“走,吃饭走。”
爷爷经历过五六十年代的饥饿,所以他对我们第一疼爱就是吃饱吃好,尤其爱吃白面馒头和肉。
爷爷为了让我早晨吃到热乎的早饭,半夜三点开始煮肉,弟弟说他正睡得香,爷爷开始倒腾火炉,锅碗瓢盆……爷爷做的烩牛肉堪称一绝,牛肉软烂,入口即化。火炉上烤的饼子更是外脆内软,腌的辣椒和萝卜也是真真好吃。
……
你看爷爷对我们的爱从未暂停,而我却从未回报,就连小时候给爷爷扫地,也要2毛钱,再到后来只顾着自己的小家庭,很少去关心他老人家,甚至后来爷爷耳聋,即使带了助听器,我们说话,基本靠吼,渐渐地,我也开始烦了,不愿和他多说,每次要扯着嗓子喊,我说东他扯西。
只要我回去,爷爷拄着拐杖来看我,我也是随意应付,爷爷悻悻地走了。
现在每每想到这里,我后悔地要死,我跪在爷爷灵堂前忏悔,是因为我真的好后悔,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从未有过孝心,耐心和爱心,只是一味地索取。
爷爷入殓时,爸爸第一个叫我的名字,让我看爷爷最后一眼,躺在棺材里的爷爷,已瘦得脱形,两颊深陷,那么高大的一人就像一个小孩安静地躺在那里,不管外面多么吵闹,他再也听不见了,不管我哭得多么伤心,他也不会知道了。
凌晨两点,我们带着爷爷棺木来到一座荒山,周围一片蒿草,上面覆满微霜和月光。
看着爷爷随同棺木缓缓进入墓穴,随即铁锹翻飞,尘土飞扬,不过半小时,这座山上一个坟包,地下埋着逝去的爷爷,一位九十岁的老人将长眠于此。
山色空蒙、寥寥星月,黄土漫漫,罕迹荒芜,儿孙哭声旷远,将一场逝亡的悲歌献给大地。
我以头触地,长跪不起,嚎哭淹没在整个夜空里,对着天上星明祈求,愿爷爷再也不肖受到病痛折磨,如有来世,投胎到一家有情有义的家里。
人这一生,男与女,母与子,祖上与儿孙,能结一段尘缘,是何等的难。做到一辈子不诓言诈语,心如清泉,方对得起有限而又无涯的时间。
(今日爷爷去世头七,不孝孙女谨上,寥寥数言,是忏悔,亦是惦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