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刚小我一岁,1999年离世,倘若活着的话也该同我一样年处不惑了。我们是发小,少年时在一起经历过许多稠密的日子,往事经过岁月的细筛留下斑斑颗粒,令我唏嘘不已。
红刚出事后的第三天,我从同事那里得到消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真的,然而同事又与他是极好的同学,消息可靠;再说,谁会以一个人的死亡来开玩笑哪。同事说红刚买了货车后不久雇佣了个年轻的司机拉沙石料,前天晚上他骑摩托车送司机回家,对面开来一辆晃晃悠悠的小轿车,里边的司机喝得酩酊大醉,驾驶室里还坐着个小姐,红刚跟他的司机根本来不及躲闪,悲剧就发生了……人的生命有时脆弱得就像一片深秋的树叶经不得半点小风。
我知道红刚的死是个不容改变的事实了,可还是想亲自证实一下,心里当然还存有万分之一的侥幸。下午我独自骑自行车从单位回村,沿途刚好经过县里的火化场,高耸的烟囱突兀地插入天空,这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路径。根据同事的说法,事故尚未得到妥善处理,红刚先被安放在里边的一个大冷柜里。我迟疑地向着大门靠近,头脑里一片的混乱,直到看门的老头把我喝住,我的思维才回到现实中来。事情再次得到了证实,只是没有他家人的同意我不能去见见他,于是只好怀着抑郁的心情回家。
村里一片忙碌的样子,斯时正值秋收时节。我没进家门直接到了我家的责任田,一边帮母亲割稻一边问询红刚家里的情况,母亲也唉声叹气的表示可惜,让我抽空到他家去看看能不能帮上点忙。人都没有了,我还能做点什么哪?进入红刚家的小院并没有听到哭声,一进门就看到他父亲木然地坐在正屋的椅子上,屋里站了几个乡亲。我进门打了声招呼也站在乡亲的队列中,屋里一片沉寂使我感到了呼吸的不畅。后来,还是乡亲中的村干部和几个长者首先打破的沉寂的局面,委婉地询问和帮助安排次日丧事的程序。
从红刚家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中我走进火化场的殡仪馆。殡仪馆正厅西墙上挂着横幅,红刚的姓名刚贴上去不久,同后边的“同志追悼会”明显不和谐,横幅下边挂着红刚的大黑白照片。殡仪馆布置追悼会现场完全是程式化的步骤,换换名字、挂挂照片,每个步骤明码标价,透出几分的冷漠。红刚的追悼会由原先的单位组织,红刚是几年前从百货大楼办理了停薪留职去搞货车运输的。原单位领导履行公事似地念完了公文般的悼词后我和红刚做最后的道别。红刚被换了身崭新的西装,平静地躺在殡仪馆的玻璃罩里,眉眼经过了粗略地化妆,相貌跟生前有很大的改变,可这的确是红刚啊,虽然隔着仅有约两米的距离,但却已是阴阳两界生死相隔了,想到这里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一股黑烟从火化场的高烟囱里飞向空中,渐渐被风扯成烟丝,最后消散到秋日高远的天空里。
我从有记忆开始就认识红刚了,我们两家的老宅只隔了一条大道,他们家祖上肯定是很兴旺的,虽说房子也同我家的一样是土坯的,但是正房跨院儿齐全,间数颇多,围成了齐整的四合院,而且还有一个宽阔的大门楼子,我们童年的诸多游戏例如和泥做馍馍、捉迷藏和过家家之类都是以这个大门楼为中心的。那时他老奶奶还在,有时我们也偷出她蒸馒头用枣木模子填上红泥,脱出各种各样的泥鱼泥花,然后放在窗台上晒干作为各自的财产。
这片乐土到了夏季就不稳固了,红刚家东邻的一个唤作丙刚的男孩的出现经常使我们的大门楼危机四伏。丙刚跟我们年龄也相仿,家住在城市里,红刚家隔壁是他姥姥家,每年夏季他都会被他父母送来姥姥家度假。这家伙天生一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出手特别狠。有时趁我和红刚在大门楼里玩得投入之机会突然投进一块砖头或一把沙土,更多的时候是手拿砖头把我们从属于自己的势力范围赶走。我和红刚见其来势汹汹哪里还敢撄其锋,各自抱头鼠窜落荒而逃,有时甚至会跑丢了鞋。有时红刚的姐姐或我们双方的家长会替我们出口气,或是对他进行威胁利诱,或是将其扭送给他姥姥,然而效果终究不理想,有时甚至换来丙刚变本加厉的报复。
前几年听说丙刚在市里的某单位当了司机,父母经常从局子里将其赎回,但终因偷窃再度身陷囹圄,或许印证了从小看苗那句话了!我和红刚天生都不是胆大的人,在面对强敌的侵犯时,竟也没有一次结成过有效的统一战线,童年的许多时光这是在趣味盎然却又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后来我们两家又先后从老宅里被分流出来,各自在村子的西南角安家落户,前后就隔了一方水塘。这时已到上学的年龄,我因为长他一岁因此一直高他一级,有时上学和放学也经常结伴而行,只是各自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后,关系感觉比以前疏远了许多,有一次甚至因为一点小事兵戎相见,结果年长一岁的我占得了先机,使红刚败服在我手下。
那时红刚家的生活境遇开始有了很大的改观,他父亲凭借木匠手艺谋到了很不错的差事,从红刚家拥有的各类水果中我知道了许多南方的品种,能够知道橘子和香蕉不是一种东西,还知道了蘑菇也有人工培养的品种可以长成很大的叶片。红刚的食欲也被调动了起来,有一年正月十五在村口看跑灯,我一眼瞅见红刚躲在墙角吃从小贩那里买来的紫色的甘蔗,而以前我们至多只吃过又细又长类似秫秸的那种。红刚嚼得很投入,新衣服后边蹭了一片墙上的白碱沫子也丝毫没有察觉,自然更不会发现我那既羡慕又鄙夷的眼神。
我少年时认定馋嘴是人的一大弱点,如果克服不了眼前的一点物欲诱惑,那就说明自己的意志力薄弱,以后很难成就大事的。加之自己也怕买东西时跟生人讨价还价,于是更羞于在人前吃零食,认为那样自己会很难为情很不雅。有一次我们全班去城里看运动会,家长给了二角的零用钱让我中午买点吃的,我竟然从书店买了本《智取生辰纲》后饿着肚子回家了。成人后我曾多次拿自己的这事儿跟红刚的买甘蔗行为对比,甚至在人前卖弄,以证明自己的清高与自持。现在想来其实我在处事的胆量和胸襟上还比红刚逊色了许多。
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我的判断,进入初中后红刚就结交了不少的同学朋友,有时呼朋引伴招摇过市,过节时也会称兄道弟齐集他家喝个昏天黑地。红刚的大度和仗义在同学中也是有口皆碑的,红刚去世后他的一班弟兄就专门到坟前进行过祭奠,逢年过节的也经过去他家问候一下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