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什么才是教育?古今中外的教育者对此进行了许多思考,发表了许多言论。很容易发现,关于教育最精彩、最中肯的话往往出自哲学家之口。现在我把我最欣赏的教育理念列举出来,以下七点,不妨称为教育的七条箴言。
它们的确具有箴言的显著特征:直指事物的本质,既简明如神谕,又朴素如常识。朴实的心灵一定会感到,这些箴言多么切中今日教育的弊病,我们的教育多么需要回到教育之为教育的最基本的道理。
教育即生长,生长就是目的,
在生长之外别无目的
这个论点由卢梭提出,而后杜威作了进一步阐发。“教育即生长”言简意赅地道出了教育的本义,就是要使每个人的天性和与生俱来的能力得到健康生长,而不是把外面的东西,例如知识,灌输进一个容器。
懂得了“教育即生长”的道理,我们也就清楚了教育应该做什么事。比如说,智育不仅是灌输知识,更是要发展好奇心和理性思考的能力;德育不仅是灌输规范,更是要鼓励崇高的精神追求;美育不仅是灌输技艺,更是要培育丰富的灵魂。
“生长就是目的,在生长之外别无目的”,这是特别反对用狭隘的功利尺度衡量教育的。人们即使似乎承认了“教育即生长”,也一定要给生长设定一个外部的目的,比如将来谋求职业、做出成就、适应社会等,仿佛不向着这类目的努力,儿童的生长就没有了任何价值。
用功利目标规范生长,结果很大程度上是压制生长,实际上仍是否定了“教育即生长”。
儿童不是尚未长成的大人,
儿童期有其自身的内在价值
把儿童看作“一个未来的存在”,一个尚未长成的大人,在儿童“长大成人”之前似乎没有太大的价值,而教育的唯一目标是使儿童为未来的成人生活做准备,这种错误观念由来已久,流传极广。
“长大成人”的说法本身就很荒唐。杜威指出,儿童期的生活有其内在的意义和品质,不可把它当作人生中一个未成熟阶段。
人生的各个阶段都有其自身不可取代的价值,没有一个阶段是为另一个阶段作准备。尤其是儿童期,这个时期是儿童身心生长最重要的阶段,也应是人生中最幸福的阶段。教育所能成就的最大功德是给孩子一个幸福而有意义的童年,以此为他们幸福而有意义的一生打下良好的基础。
然而,今天的普遍情形是,整个成人世界纷纷把自己渺小的功利目标强加给孩子,让他们到自己营造的功利战场上拼搏。我担心,在若干年后的社会上,在他们未来的人生中,童年价值被野蛮剥夺的恶果不知会以怎样可怕的方式显现出来。
教育的目的是让学生摆脱现实的奴役,
而非适应现实
这是西塞罗的名言。今天的情形下,仿佛很多教育正在全力塑造能够适应现实的学生。人在社会上生活,当然有适应现实的必要,但这不应该是教育的主要目的。
孔子主张,学习是“为己”而非“为人”的事情。蒙田也说:学习不是为了适应外界,而是为了丰富自己。古往今来的哲人都强调,学习是为了发展个人的内在精神能力,从而在外部现实面前获得自由。当然,这只是一种内在自由。但是,正是凭借这种内在自由,这种独立人格和独立思考能力,那些优秀的头脑和灵魂对于改变人类社会发生了非常伟大的作用。
教育就应该为促进内在自由、产生优秀的头脑和灵魂创造条件。如果只是适应现实,那还要教育做什么呢?
最重要的教育原则是不要爱惜时间,
而是要浪费时间
这句话出自卢梭之口,很多人今天听来认为是谬论。然而,卢梭自有他的道理。如果说教育即生长,那么,教育的使命就应该是为生长提供最好的环境。什么才可以被称为是最好的环境?第一是自由时间,第二是好的老师。
在希腊文中,学校一词的意思是闲暇。在希腊人看来,学生必须有充裕的时间体验和沉思,这样才能自由地发展其心智能力。
卢梭为自己的言论辩护:“误用光阴比虚掷光阴损失更大,教育错了的儿童比未受教育的儿童离智慧更远。”我们今天许多家长和老师唯恐孩子虚度光阴,驱迫着他们做无穷的功课,不给他们留出一点儿玩耍的时间,自以为这就是尽了做家长和老师的责任。卢梭却问:什么叫虚度?整日跳跑不算什么吗?快乐不算什么吗?如果满足天性的要求就算虚度,那就让他们虚度好了。
到了大学阶段,自由时间就更重要了。说到底,一切教育都是自我教育,一切学习都是自学。就精神能力的生长而言,更是如此。
我赞成约翰·亨利的看法:对于受过基础教育的聪明学生来说,大学里不妨既无老师也不考试,任他们在图书馆里自由地涉猎。萧伯纳曾叹息:全世界的书架上摆满了精神的美味佳肴,可是学生们却被迫去啃那些毫无营养的乏味的教科书。
忘记了课堂上所学的一切,
剩下的才是教育
我最早在爱因斯坦的文章中看到这句话,是他未指名引用的一句俏皮话。随后我发现,它很可能脱胎于怀特海的一段论述,大意是:抛开了教科书和听课笔记,忘记了为考试背的细节,剩下的东西才有价值。
知识的细节是很容易忘记的,一旦需要它们,又是很容易在书中查到的。所以,把精力放在记住知识的细节,既吃力又无价值。假定你把课堂上所学的这些东西全忘记了,如果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剩下,那就意味着你是白受了教育。
那个应该剩下的配称为教育的东西,用怀特海的话说,就是完全渗透入你的身心的原理,一种智力活动的习惯,一种充满学问和想象力的生活方式;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就是独立思考和判断的总体能力。
大学应是大师云集之地,
让青年在大师的熏陶下生长
教育的真谛不是传授知识,而是培育智力活动的习惯、独立思考的能力等等,这些智力上的素质显然是不可像知识那样传授的,培育的有效途径是受具有这样素质的人的熏陶。
大师在两个地方,一是在图书馆的书架上,另一便是在大学里,大学应该是活着的大师云集的地方。正如怀特海所说:大学存在的理由是,拥有一批充满想象力地探索知识的学者,使学生在智力发展上受其影响,在成熟的智慧和追求生命的热情之间架起桥梁,否则大学就不必存在。
林语堂有一个更形象的说法:理想大学应是一座不凡人格的吃饭所,这里碰见一位牛顿,那里碰见一位佛罗特,东屋住了一位罗素,西屋住了一位拉斯基,前院是惠定字的书房,后院是戴东原的住房。他强调:“吃饭所”不是比方,学校俸请这些大师住在校园里,使学生得以与其交流接触,受其熏陶。比如牛津、剑桥的教授,与学生闲谈人生和学问,学生的素质就这样被熏陶了出来。
今天的大学争相标榜所谓世界一流大学,还拟订了种种硬指标。其实,事情本来很简单:最硬的指标是教师,一个大学拥有一批心灵高贵、头脑智慧的一流学者,它就是一流大学。否则,校舍再大,楼房再气派,设备再先进,全都白搭。
教师应该把学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
这是罗素为正确的师生关系规定的原则。他指出,一个理想教师的必备品质是爱他的学生,而爱的可靠征兆就是具有博大的父母本能,如同父母感觉到自己的孩子是目的一样,感觉到学生是目的。
教师个人是否爱学生,取决于这个教师的品德。要使学校中多数教师把学生看作目的而不是手段,则必须建立以学生为目的的教育体制。把学生当作手段的行径之所以大量得逞,重要原因是教师权力过大,手握决定学生升级毕业之大权。所以,我赞同爱因斯坦的建议:给教师使用强制措施的权力应该尽可能少,使学生对其尊敬的唯一来源是他的人性和理智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