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好作家,因为我的生活贫瘠且可悲,灵感必须从他人那里剽窃。今天又是谁人的房间半掩着门——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她抽动着唇,做出噤声的手势,半晌从口中吐出一团口香糖,有些俏皮且带着几分歉意地告诉我:“不好意思,刚才我正忙着把口香糖团成圆球。”
能够出现在这座酒店里的都不是一般人,而随着交谈的深入,这条惯例又一次得到了印证。
几乎是毫不掩饰和忌讳地,这位自称为北落师门的姑娘大大方方地说:“我打算去死。”
“你真这么想?”
“抱歉。”她很快接了一句。“只是最近我有些焦虑——说起来很奇怪,您猜我为什么焦虑?”
“这要怎么猜呢。”
“哈,我快结婚了。”她道。“在你看来是好事对吧,但是这让我焦虑到想要……嗯,死。好奇怪吧?我也觉得我自己莫名其妙……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看出她的确正因这事而感到焦虑。她一边说话一边剥指甲——我的确得用“剥”这个字。她像是石器时代的人们那样,让左手拇指的指甲在右手的指甲上砍出豁口,接着从豁口处发力,把一块指甲完整地扯下来。
我嗅到她身上的气味,认为她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写作题材,于是我继续追问:“为什么?”
“负担……我或许根本不会爱其他人……我没有那种感觉。”她说着,继续剥指甲。“但是他似乎挺喜欢我……不,怎么会呢……总之他很想举行我们的婚礼,很想有孩子,很想就这么生活下去,但是我很焦虑。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我甚至不想成为母亲——看着就好疼啊,也真的好辛苦啊。”
我觉得有些好笑,便问:“那你当初为何要同意和他交往?”
“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说法,我倒是感觉,我只是被我家里人卖给他了。”她模仿起她家人的神态:“女孩子最重要是找个好老公,找个有钱的,以后做个阔太太,每天就打扮打扮,什么也不用做——”
她一边说,一边抬眼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很熟悉,也很让人心寒,像是某种形式的质问,但她只是看了我一眼。
只能说她的确是还年轻,身上那种想要自己拼搏的尊严没有被磨掉。
“但是现在看来,没办法了。当我不知道事情该怎么解决的时候,我就会想着自杀,我会想要去死——因为没有什么比死更容易了……额,我指,相对于过这个混蛋生活而言。”
她的确是一个奇怪的女孩,也是一个奇怪的素材。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北落师门剥下了右手的最后一块指甲。她左手大拇指的指甲也崩开了,于是她用光秃秃的右手去掀那块不幸崩开的指甲,整个肩膀都在扭动。
“我说了,我打算自杀呀。”她轻松地说出了口,仿佛死亡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我则没有半分感触,只是在盘算着要不要客套地劝她几句——那些话术我熟得很:想开点,积极点,别难过,死都不怕你为什么还要害怕活着。
她在笑,嘴角微微勾起,面颊泛红,我识别出,那是幸福的表情。
“你放心,我是认真考虑过的。”她强调道。
“为什么一定要死呢,有什么理由呢?”我终是虚伪地开始劝了。
“为什么偏要活着呢,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吗。”她反问我,语气一点也不消极,真是一种诡异的反差。
“看开点吧,积极一点,说不定结婚也没有那么糟……最起码你的伴侣会爱你,对吧。”
北落师门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远处的海平面,用她充满朝气的手臂撑着窗台,回头看我时,鬓边有弹性的乌发跳动,在阳光中闪着一圈金边。
“或许我不是怕结婚,只是刚好这件事让我做出了决定吧。苦难从四面八方袭来,恰好是这一件压垮了我。”
“他会伤心的。”
“你真信爱情这东西么——明明是消耗品啊,只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减少,人能做的只是减缓它消耗的时间。当我死去,他甚至不会再见到我了,所谓的爱速速损耗干净,你真觉得他会思念我么?”
她想了想,又道:“真爱总是他人的。”
“会想念的。”
“没有嫌我晦气就算好了——啊,到时候他的亲戚朋友问起他的未婚妻为何自杀了,他会没好气地打断,喝一声‘别提’的吧。”她笑道。
“所以,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
“家人?”
“并不爱我。”
“未来?”
“我看不见,也不期待。”
“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吧。”
“可我自己是真心实意地想死。”
“不,别这样。”
“没有意义。”她道。“生命没有意义。”
真奇怪,明明是动物,怎么会想死呢。我在脑袋里检索从他人那里偷来的赃物,于是突然想到困扰她的并不是“生命没有意义”,而是她在苦难中找不到能支撑她活下去的事物。
有一件可悲的事情,那就是她——或者说我们,甚至不能“专注于当下”。当下古怪又可疑,若非极度乐观者,就看不见什么好东西,我们这些被女娲偶然甩出来的泥点子,不情不愿地在尘土里求挣扎,的确是困难的。
假如我们有钱又有权,肯定巴不得长命百岁,可惜我们都是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为了守住所谓的“平凡的小幸福”已经忙得够呛了。至于精神世界,也早已被各种剥削压迫扭曲得乱七八糟——哦,该这么说:身为社会的零件,要什么精神世界呢。
我无法再劝她,因为我的论点本就单薄。想到这儿,我不禁暗笑,心想这话题若在社会公开地放上台面讲,我和北落师门两个人都会被骂声淹死。
想死的准新娘,多稀奇的存在——也许一直存在,只是不敢说出来。总之,她现在是什么也不想理了,只想舒舒服服地去死。
自杀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种选择——在我看来。就现在这样的情况而言,或许自己了结生命是更好的选择?我想到未知的未来,北落师门描述的末日,发觉生命就快要脱离我的掌控了——但是我还能自杀,我拥有终结它的权力,这代表我还是生命的主人,不是世界删除了我,而是我删除了世界。
这么想来,死亡的确是颇具诱惑力的选择,而“她”也确实一直在诱惑我——她温柔,她热情,她亲吻我,仿佛我可以休息,我可以像君王一样奴役她,我可以倒在她怀里,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只要呼吸就好。吸气,呼气,像无忧无虑的动物一样。
她说:“什么困难都可以解决。不论你因什么而烦忧,都可以在我这里得到解脱。”
“真好啊。”
“是啊,真好啊。”
这些被压制的念头,在北落师门的面前显露出来了,我们正平静且平和地讨论死亡与自杀,这真是不敢想象的画面。但是,出于我微薄的道德感,我还是无法袖手旁观,无法看着一条年轻的生命赴死。我可以任性地死去,但我没有冷血到看着他人这样做。
她说:“最后的日子,陪陪我吧。”
“好的。”
北落师门拉住我的手,道:“您说,我能升上天堂做天使吗?”
我不知道她为何这么想。一个微小且可悲的愿望——既然已经放弃了生命所拥有的一切,为何还要争取那个虚无的头衔?
为了让她开心,我还是道了一句“会的。”
“那我可要做些准备。”她笑了,十分开心地笑了。“得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些——天使可不会邋里邋遢的。”
她走进了浴室,我听见一阵翻找声,大抵是她开了什么柜子——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袋窸窸窣窣的、用塑料袋包着的东西。她得意地走出来,向我展示手上的东西:一支塑封的修眉刀。
“我就知道会有的。”她的心情比刚才好了不少。
我诧异地问道:“找它干什么?”
“体毛,天使不能有小胡子和腿毛吧。”
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上面的钢笔字迹已有些渗开了。
“我早就列好计划了。先是刮体毛,然后是大吃一顿,吃到饱,不管什么减肥不减肥的了。把酒店里的卫生搞干净之后,我要去舞池里跳舞跳到累倒。等这些都做完了,我再想想还有没有想做的事。没有的话,我就去死了。”
这奇怪得有些可爱的姑娘。我有些嫉妒她,嫉妒她又找到了暂时活下去的理由,她有事可做,并且充实得很。
我再见到她时已是晚上,她似乎已经将多数的愿望完成了。她的最后一个愿望是跳舞,确切地说,是与我一起跳舞——总是需要舞伴的。她捧来从别人房间里弄来的礼服,我们就在毫无遮蔽物的大厅里将旧衣服褪下,将新衣服穿起。就着从柜台里翻出来的脏镜子,她给自己化了浓妆,眼线的翘尾挨近眉毛,像一只精明的野猫。没人欣赏,除了我和她——但她还是很开心。
“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另一副模样。”
接着,北落师门跑到黑暗里捣鼓一番,开了音响,
没有歌词,只有旋律,仿佛来自旧世纪的歌剧院。演出结束,女高音在观众离开前就已经迈着小碎步走去了后台,留在舞台上的乐手奏些轻松的、不需要太多技巧的送别小曲,在保持诚意的前提下,不给自己那么多负担。
他们笑着,很有干劲,他们是真的把演奏和音乐当成了朋友。
小时候,百货公司总是在十点半关门,关门前也会播放这样的曲子。我在橱窗前注视大人才会穿上的红色细高跟鞋,小灯串缠绕在鞋跟上,一闪一闪的,像大拇指广场的圣诞树,也是一闪一闪的。然后,大门锁上,音乐声戛然而止,即使灯串还在闪烁,也没人会因此考虑是否要进去隔着丝袜试穿红色高跟鞋了。
北落师门正是穿着那样的红色高跟鞋,与我十指相扣。我们二人都并不会跳舞,吊灯底下最需要注意的事情就是小心不要踩到对方的脚。踩到也无所谓,反正就要死了,没有什么仇怨再值得被记住,相视一笑便了结了。红色高跟鞋——和她新抹的口红一样艳,让她那件低胸的黑丝绒晚礼服看起来像是背景板,上面的华丽暗纹反倒不起眼了。
我不知道我们跳了多久。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忘记了我的身体在干什么。律动成了一种常态,吊灯不知怎地灭了几盏,我们索性边跳着舞边转到开关那儿,用一个优雅的抬手将吊灯全关了,只留下昏黄的壁灯,这么一来,更有宫廷舞会的感觉了。
月亮的方位已经变了几番,我们终于感到了疲惫,毫不淑女地席地而坐。北落师门抱怨说地板又凉又硬,于是费了一番功夫从楼上的房间扯了一床被子下来,打了地铺。将高跟鞋一甩,穿着丝袜躺进去,北落师门替我腾了半边位置,招呼我躺进去。我的脑子昏沉,像是喝醉了酒,不知怎地就欣然同意,大腿磨蹭到北落师门的小腿,同时注意到她的礼服实在不适合躺下。
“这样好像野营。”她道。“像是躺在篝火旁边了。”
“在林子里么。“
“在林子里。”她翻了个身。“旁边是高高的树木,里面有大熊,野狼,和野猪……我们没有食物了,只有最后一点木头,生点火,就这么躺下了,看我们什么时候被吃掉。”
“想象也想像点温馨的吧。”我笑了。
“这就很棒啊。没有明天,没有顾虑。之前的每一天,都是为了未来而活的,总在为未来准备什么,现在就不一样了,我没有未来了,终于可以好好休息,我的‘现在’只是‘现在’了。”
“我突然觉得之前的人生都有些不值。”
“怎么?”
“就好像……我从未为自己活过。”
“那倒是。这几个小时,是我人生里最轻松的几个小时。”
“前提必须是将死么?”
“人活着就会有烦恼的呀。”
北落师门平躺着,眼睛盯着微微发黄的壁灯。大厅里只有它亮着,艰难地支撑起照明的工作。它快要熄灭了,和北落师门一样。
“你说我该怎么死呢。”
“我以为你早已想好了。”
“我本来想着淹死的,因为酒店靠海啊,但是我有点怕水。之前还报班学过游泳,但是到后来教练都懒得教我了。”
“那真是……”
“我还挺心疼钱。”
她又翻了个身,问我:“所以呢。”
“我总不好建议你方法吧。”
“你说上吊怎么样。”
“你哪来的绳子。”
“割腕呢。”
“很疼的。”
“吃药?”
“万一没控制好,局部坏死什么的,那就糟糕了。”
“真麻烦……可惜弄不到枪。”
“就算弄得到,清理现场也麻烦。”
“那也是……要不跳楼吧。”
“死相会很难看。”
“反正没人看到。”她一拍手:“就这么定了。我知道酒店有个天台,要是我自己不敢跳,你还能推我一把。”
“这可不行。”
“开玩笑的……我想想我还要计划什么……啊,遗嘱,对,遗嘱,我需要一份遗嘱。得找一张有质感的纸,还要找一只钢笔,普通的蘸水笔也行,主要是想弄得庄重些。你做我的见证人,然后……”
她说到一半,停了。
“可是我没钱,也没什么要托付的,也没有亲属在乎我,我该在遗嘱上写什么呢?”
我们都沉默了。她经过深思熟虑,道:“要不解释解释我为什么想死?好像也不行……解释不清楚就会被后人误解,假如有的话……我可不想成为人们饭后嚼口舌的话题。”
“怎么就连死都要顾虑这么多呢。”
“万一死亡没让人解脱干净就完蛋了。如果我变成了什么孤魂野鬼,游荡在酒店里,却还逃不过世人的指指点点,就太烦恼了。把死亡计划安排好,只求做鬼能轻轻松松,我爱飘去哪里就飘去哪里,我什么也不用管,因为世间再无我的名字,什么都和我没有关系了。”她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我侧躺着,向右侧,我感到我的心是悬空的。教科书告诉我它的肌肉不知疲惫,我想这也许——不从生物学的角度而只是从无根的猜想来说的话——是因为它的工作不归大脑管。
我突然觉得很内疚,因为我闻到了北落师门身上相同的气味。我这么近距离地看她,也无法从她脸上看到一条细纹,她是这么年轻——她看我也应如是。我们都很年轻,应该昂首挺胸地站在朝阳底下,以火焰为食,以太阳为信仰。我不知道这是否对,但这绝对是社会希望看到的样子。但我们不是,我们的心里装满了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矫情与脆弱的东西,我们不符合他人的期望,而辜负期望实在是一件让人深深愧疚的事。
“自杀好麻烦。”她总结道。“反倒是给我添了新的烦恼了……好在今天玩够了,哈。”她笑了。
“自杀的事,明天再想吧。”
她总是翻身。
“今天吃了草莓蛋糕,明天还想吃。”
“那就吃吧。”
“像这样打扮也挺不错的,原来我还挺喜欢舞会。”
“那明天继续。”
“可是明天我应该自杀了。”
“那就暂时先别了。”
她打了个哈欠,我也不自觉打了个哈欠。
今天我们都跳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