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假期同以往几年一样．驾车30小时回四川老家过年．一家四口．悠悠闲闲，过了贵州．到了重庆辖区一收费站，准备停车休息．这时一个老男人跑过来．敲打着车窗．喊道：＂老板！休息啦．擦擦车窗！安全驾驶！就20元＂！这时候我才留意到前后车窗经长途飞跑．已经面目全非．心想已经快到家了，就让爱车干干净净的回家吧．于是我按下车窗对他说：＂好吧．快点啊！我还要赶路！＂＂给我擦干净点呀！＂我们下车后我又习惯性的加了一句！＂好咧＂．老男人爽快的答到.＂我办事你放心＂！他又大声的说了一句．只见他一拐一瘸的的跑到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下．左手提过一个红色的塑料桶．右手将一条灰色布巾搭上脖子．桶里面的水太满．他又用右手帮忙提．由于双手提水．水桶就只能在前面．由于他一瘸一拐，桶里的水被浪出淋到他的脚上．我这才留意到他脚上穿着一双在城市里已经消失的帆布解放鞋．鞋子前面的胶已经开始破了．水淋在右脚上．已经全湿了．他那一句＂我办事．你放心＂．那声调．那语气．一下子把我带回1994年．
一
那年夏天．我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只身一人来到广东顺德打工．那是农村娃走进城市的另一种方式．刚到广东．人生地不熟．语言沟通很难．本地人说＂白话＂．（广东话）．来自全国各地的山里娃都讲着自己家乡特色的＂普通话＂．我真没遇到过能把普通话讲得跟我一样标准的．那时候本地人都统称我们外地人叫＂山仔＂、＂山妹＂！现在我已经知道那是当时对我们的蔑称．到处招工牌上写着要广东、广西人．要求会说＂白话＂．正因为这样，那时的四川人更难在广东找到工作．能进工厂的都是要老乡介绍．还要给介绍费．转眼我到广东已经快十天了．身上带的钱还剩下38元了．那时候还好天气热，晚上可以不用盖被子．就到远房表哥那里住．他住在工厂宿舍，几十个人睡那种平板大铺．也就是用铁架烧的连在一起的．上下两层．都铺满了木板．中间没有分隔．有些有席子．有些直接睡在木板上．那些人都很年轻．晚上十点多才下班．下班后就到水龙头下用冷水随便冲洗一下．光溜溜的倒下就睡．都很少说话．就算是说话也是很小声的说．工作了十三个小时．他们实在是太累了．表哥告诉我：＂大声说话要被扣工资．罚款．若是查房发现外人．谁带来的开除谁！＂我白天出去找工．晚上就到表哥那里睡．
第四天晩上．半夜．我被一阵宣闹吵醒．＂起身！起身！查房！查房＂！几个拿着手电筒的人．用铁棒敲打着铁床．我的心怦怦乱跳！完了！这下完了！表哥上夜班去了．怎么办．一个人用电筒照着我的眼晴．＂哪里的？＂那人吼道！我不敢出声．＂哪里的＂！没有人出声．我只在那里哆嗦．＂谁带来的！＂那些拿铁棒的那人又问．我吓得不敢说话．＂妈的．带走！没人承认就带走！＂那位好像是头头的人骂着说．＂我带来的＂！一个弱弱的声音说道．几只手电筒立即对准那声音的地方．我看见了一个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大概一米七高．留长头发、瘦．脸白白嫩嫩的．样子跟其他工人不同．＂哪个班的＂？他被问道．＂冲压的＂．＂叫啥＂＂张兵！"那些人用笔记了些什么．带张兵出去了．没有人再理会我了．我呆站在那里．我突然感觉到特别的冷．全身直哆嗦．冷得牙齿咬得咯咯的响．大概一个小时后．张兵回来了．他走到我跟前．他高出我一个头．我抬起望着他，他左手搭在我右肩，对我笑了笑：＂别怕！没事！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他给我说了一口纯正的家乡话．我遇上老乡了！感激．激动之余我只问了一句：＂你也是四川的？＂没有更多感谢的话．我只知道．张兵被开除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若不是他，我可能会被当成小偷抓起来送去韶关.（当时局流或遣送三无人员的地方）
第二天，天亮了，远房表哥也下班了，他告诉我不敢再收留我了．说借我路费让我回家，我不甘心，没来广东之前，别人说广东遍地黄金，我却连一份糊口的工作还没找到．我怎愿意回去！我又只身一人在工业区闲逛，见有招工就去问．身上只有30元．这天我来到一间挂牌为三漕五金厂的厂门口．厂很小，门口很多人见工．没有限省份招工！我也上前往前挤．＂嗨！小老乡！＂肩膀被人轻轻拍打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对我喊道．我回头一看．＂张兵！你也到这找工作！＂他笑笑．冲我作了个鬼脸，没说话．运气还好，我是在当天所有见工者中文化最高．写字最漂亮的一个．我被老板娘聘用了．张兵是熟手冲压工，也被聘用了．我们都交了30元押金，我被分配到装配车间，而张兵分配到冲压车间．我俩又能合理合法的住进大铺宿舍了．工厂包吃包住．他知道我没钱就让我用他的牙膏，给我买了条毛巾．每天他上班．我上班．我们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朋友．从他口中得知，他是重庆人，父母在云南卖卤菜．他为独子．家庭条件比我好多了．从小父母惯养．可只读了小学二年级就没再上过学．两年前为找他青梅竹马的小红，来到了佛山．不过没能找到，就在这打工挣钱了．（那时候14~15岁出门打工是很正常的事）转眼三个月了，因为我工作努力，很快升职加薪．我离开了大宿舍，到外面自己租房子住了，当然也带上好朋友张兵．我每天下班就去培训中心学习电脑．（那时候在四川上高中都没学过电脑)，而张兵就负责我的吃喝杂事，对我体贴无微不至．他每隔几天就叫我帮他写信．那阵我们厂基乎所有员工，有贵州的，云南的，四川的⋯写信给自己父母．男朋友或女朋友，都找我代笔，说我文化好能表达他们的心意．可张兵叫我写给他的小红，总是叫我按他的意思．写给小红听：他是多么多么的想她．多么多么爱她！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他的信寄出去没有？我只当小红是个故事，没去认真考证小红的真实性．他总是给我讲小红是如何如何的美．小红是如何如何的漂亮．从他口只能听到小红的美．没有其他任何小红的信息．
由于工作关系我经常会接触到一个叫张冰的女孩子，湖南人．比我大两岁．在厂做仓管员．姑娘长得好看．特别是那对眼睛水灵灵的，是那种招人喜欢的类型．她经常来我宿舍玩．慢慢的和张兵也熟了．为了不和张冰同名，张兵特叫我帮他改了个名字．那时候刚好有个电视剧里面有些清兵．有些士兵衣服上写兵．而有的写的是勇字．张兵问我为什么？我说人与人．兵与兵是不一样的．写勇字的是特战队，功夫比普通兵厉害．工资也比普通兵字的高．＂那我以后就叫张勇吧．＂他傻傻地说道．于是张冰就知道张勇这个人了．由于是我的朋友的关系．他们关系更是亲密了许多．张冰见我对她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就和张勇走得更近了．那小子嘴甜．很快就和张冰认姐弟．一个月不到就和我说他要娶张冰为妻．他和张冰恋爱了．那段时间我也忙学习．工作．很少搭理他的事．只是发现他变得时尚起来了．他把存起来说娶小红的钱也拿出来了．买了很多东西送给湖南妹子．后来存折都直接交给湖南妹了．
二
转眼半年过去了，还有一个月就要春节了放假了．我下班回宿舍，不见张兵，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每次下班他都已做好饭菜等我．他冲压比我工作时间少一个小时．因为危险工种．今天怎么啦．！＂张兵，张兵！"没人回答．这时只见张冰从外面慌慌张的跑过来．对我大喊＂杨！快！快！"张勇出事了！＂谁！？？＂我心被紧紧抓住．＂啥事？他怎么了？他在哪里？＂＂工业区医院."张冰带着我顾不得关门，直奔医院而去．当我们来到医院时张兵正从手术室推出来．几个工友告诉我．张兵工作时冲床失灵．掉下一个飞轮．飞轮刚好砸在张兵右脚．左手刚好压在模里．导致右脚脚髁骨折．左手两个手指头压掉！＂医好后可以走路，只是有一点跛，手指没有了两节也还可以吃饭．＂那医生冷冷地说．张兵就这样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刚开始时他的女朋友张冰还来看他．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湖南妹到过医院．张兵出事了．我去找老板．老板说是他自己上班嗑睡．手术治疗费已花了很多钱了．没有任何赔偿．那时年少无知．不知道怎么维权．张兵知道自己残废后情绪低落．张冰的不出现让他更是难过．没有了工作．女朋友也没了．我真为他难过．张兵出院后在我宿舍睡了一天．第二天很早起床．对我说：＂你下班可能不见我．我去张冰那玩会＂．我说：＂好呀，出去活动活动也好＂．也没想别的．
下午，我还正在上班的时候．见湖南妹张冰带着工厂几个保安（都是她老乡）风风火火的来找我．＂把张勇交出来！他去哪里了？！他偷拿了我的存折！偷了我的钱！＂湖南妹张冰冲我吼道．仿佛我偷了她啥的．＂他不是那种人！你们误会了吧！＂我回答道．＂我早上出门现在还没见过他呢＂．我不知为什么又补充了一句．那几个保安还威协我说找到张兵要将他怎样．还说张兵是有预谋的．身份证是张兵．却说自己叫张勇．我苦笑一下．我知道他们弄了一个共用存折但不知道是用谁的身份证开的．后来有人说张兵拿了湖南妹一万元，有人说拿了一千元，也有人说听到他们吵架时张兵说自己只拿了他自己那些．反正究竟拿了多少只有他俩知道．我不想知道他拿了別人多少钱．我只想知道他去哪了．他这样子跟本找不到工作．我开始担心他．我回到宿舍．见门开着，没锁．我以为张兵在家．高兴的叫＂张兵．张勇＂．没有人答应．＂我早上明明锁门的呀＂．我正纳闷．
＂刚才湖南妹来找过他．上午你刚走他就出去．又回来过一会，忙着又走了．门都没锁．＂隔壁邻居探个头出来对我说话．我走进房间，屋内一遍狼藉．他的衣服只是体面的几件不见了．其他的工衣都在．我忙翻我的抽屉．刚发的工资都在．我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忽然发现，笔筒里的钢笔不见了！我给他说过那是我高二时书法比赛的奖品．也是我帮他写信的工具．上个月他还叫我送给他．我当时还笑话他又不会写字拿去干啥呢！他拿走了我的一支钢笔！我不明白他要那支笔干什么！？？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渐渐地都忘记了．
三
时光流逝，转眼23年过去了．看着眼前帮我擦车的老男人．左手少了两指头．张兵！分明是张兵．我刚想叫出声时．听到我老婆问他：“20元擦个车．赚那么多钱．你也不给自己买双鞋子．这大冷天的！”“哪里顾得上自己唷．两个孩子上大学要好多钱的唷．让孩子能够成为文化人．不要像自己这样没出息啦！”有了两个上大学的孩子．是和小红生的吗？这时候我奇迹地想起了他当年给讲述过的小红．
临走时．我又问他＂多少钱？＂他转身看了我一眼．嘴角抽搐了几下．＂十元＂．我拿出10元给他，开车走了．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他痴痴地望着我离去．
＂他刚才说好20元．为什么只收10元＂？小女儿问我．＂他是我朋友＂我笑道．这时他还没发现我留在桶里的一个红包．只是痴痴的一直望着我远去．
再见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