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初江南名士杨宾,博学之人,八岁就写得一手豪迈大字,因别号大瓢山人,往往被人称为大瓢先生。
杨宾著作丰富,名声响亮,但一生不肯参加科举,去做官,就是穷困潦倒,也不去。康熙十七年(1678),清廷设博学鸿儒词科时,杨宾正在苏州生活,他一听巡抚张鹏翀要举荐他,立刻逃走。
杨宾一生最著名的著作,是那部被梁启超称为开创“边徼地理之研究”的《柳边纪略》。此书“道里、山川、风土,上自辽金遗迹,下迄当代职官、城堡、军粮之制、物产之殊,莫不毕载”,至今是研究东北历史风俗物产的重要文献,最能显示出杨宾的博学、务实。
但是杨宾这部名垂青史的雄文,却是因大孝之行而来。电视剧中,我们常常看到清廷颁旨,将某人“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而杨宾所记,主要是宁古塔事:“柳边者,插柳条为边,犹古之种榆为塞。而以之名其书者,以柳边为宁古塔境也。”
——他父亲杨越,当年因反清发往宁古塔,一生没有回来。13岁就开始代替父母培育弟弟妹妹,孝敬祖母的杨宾,40岁时才得以万里独行寻父,去了一次。
史书称“纯孝格天,九死一生”。
偶然读到吕永林先生编著的《宁古塔人物》,又去搜寻了杨越、杨宾父子的著作、资料,心中颇有澎湃之感,觉得世间如此豪气、大气、侠气,如此相像的父子难得一见,故而动笔。
我认为他们最大的现实启示是:人生有艰难,但无绝地;家庭不是羁绊,是爱和义务,肩起家庭闸门的人,也可能有光辉的功业。
这就像弗罗培尔,哥哥去世,他自觉承担起了抚养三个侄子的重任,但他却在家庭义务、个人情感的基础上走远,成了世界上著名的教育家,幼儿园的创始人。
只不过杨越父子,所经历的远比弗罗培尔艰难,所表现的更加令人震撼,这是纯中国式的传奇。
1
来自越地的杨越,本名杨春华,他的名字是后面到宁古塔才改的,以示“不忘所生”,超越生命之意。
杨越是一位文士,但更是一位侠士,他本来是可以逃脱清廷追捕的。因为那年,他们那伙士人跟随郑成功反清失败之后,他的朋友们虽然遭到百般拷打,“刑极惨毒”,也始终一言不发,不肯供出他的藏身之地。
但是杨越听说,却自己投案了,他不忍连累朋友,宁肯去死。他们那上百人,包括大家闺秀,杨越的妻子范氏,就因此被发配到了宁古塔。
那是康熙元年年底,“雪花如掌,朔风狂吹,指坠马上”,一路“万木排比,仰不见天,老根乱石,断冰连结……异鸟怪兽,丛哭林嚎”,大家不是半路而死,就是失魂落魄,哀号遍野,只有杨越还声如洪钟,目光电射,谈笑自如。
他更遇到山川要塞,就“笔之于册”,“忽然长啸,揽辔支策,掉头吟咏,不为戚戚”。
杨越天生的英雄气概、领袖气质,所以他到了苦寒的宁古塔,不久就开创出一大局面。
流人到了宁古塔,的确是要做奴隶的,那种非人生活只有想不到,没有不存在,但历代宁古塔将军对那些有名气,有才华,有一定地位的流人,却一般都能网开一面。或者给予特别照顾,或者请他们做家庭教师。
杨越就因此能够有相当的自由。
他最苦的几年,是在康熙三年到六年之间,那时候因为沙俄入侵,他曾做过两三年的水兵。那是一个既得拼命,又得做奴隶的苦业,能回来的没有几个。
杨越后来在宁古塔的地位是崇高的,满汉两族都尊称他为“杨长者”、“杨大先生”、“安城君”、“杨玛法”,宁古塔将军尊他为上宾,就连军事大事也要请教,而百姓们则无论什么事,都要找他。
就连杨夫人范氏,当时也有民间争讼,一言而决,“不复相争”的威望,她一旦上街,各家各户都会抢着邀请,谁家邀请不到,就会觉得耻辱。
杨越的作为,在宁古塔,那简直犹如开疆辟土,很多意义上,甚至超过开疆辟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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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宁古塔人,大多仍“掘地而居”,是杨越一到,就伐木斩石,逐渐将他们带离地穴的。他对当地的房屋、烟囱都做了改进。
杨越最初与夫人在街上摆摊为生,拿带来的物品交换粮食,后面因夫人有一手做绍兴糕饼的绝活,他们又开了一家铺子。
杨越是天生的强者,几乎无所不能,他的经商才能也是一流。内地布帛、丝绵的交换,当地人参、貂皮的交易,都是在他带领下搞起来的,这以后宁古塔与京、沈、冀、鲁等地的贸易活动越来越频繁扩大,就连朝鲜市场也带动起来。
当时的宁古塔土著,也仍旧以游牧为生,于是杨越就传授耕作技术,积极鼓励农耕。他半点不像罪犯,倒像与苦难绝缘。
“耕与贾”,既是生存根本,也是发展根本,宁古塔的满汉两族就因此有了更好的农业和贸易。杨越带领下的宁古塔东关,据说不久就有了32家店铺,其中流人占了23家,在此基础上,宁古塔新城的贸易,最后竟到了“商贩大集,南产珍货,十备六七,街市充溢,车轿照耀,绝非昔日的陋劣光彩”的地步。
但是杨越最为人称道的,还是道德。
糕饼本来是他生财的独门技术,但他不论谁家来求,无论满汉,一概倾囊相授。
当时大多数人都过得极苦,朝不保夕,命悬一线,杨越也自有他的艰难,但他有了点钱之后,总要想方设法帮助他人。凡是家里断炊,生老病死、婚丧嫁娶没有能力的,不管满汉,他都会救助。能够为他们赎身的,更绝不推辞。
“以不与为耻”,这是杨越的信念,这后面也成了宁古塔的风俗。一旦有人吝啬、不义,大家就会说,你还怎么去见杨大先生。
说到底,杨越无论如何,也还是一个文化人,他平时来往的,总是吴兆骞那些被流放的名士,他们常常一起苦中作乐,雪地吟诗。所以宁古塔生活的改善,决不是杨越的终极目的,他还要教他们读书、知礼。
杨越来的时候,就带来不少书,他在家办起了一个“读书草堂”,专门义务教学。一个明达之人,明达无处不在,他不但教满汉两族汉文化,也鼓励汉人学习满文,宁古塔满汉文化的交流,民族关系的融洽,生存生活的方便,就因此得以提高。
宁古塔将军巴海创立的龙城书院,正是受杨越影响,那是宁古塔第一所官学,他还聘请杨越做了他两个儿子的老师。
杨越到了宁古塔,还是不改他当年的侠气,当时的大清律规定,“凡奴婢骂家长者绞杀,打家长者斩首,杀家长者凌迟”,而旗人怎么做都行,所以很多人都宁肯冒险逃跑。
这种情况下,杨越仍旧曾帮助朋友逃跑,他几乎是不在乎生死的。这让他在宁古塔越发令人佩服、感动、爱戴。
杨越总之,是超越地域、民族,包含多种意义的侠者,真正的侠之大者。
3
杨宾的不肯做官,其实也因为谨奉父亲教诲:“不习仕进之业而争其途,贫无所得,则挟笔墨以游而为人所不屑为者。”这就是只学经世致用,不为八股,不随俗流,保持自然,坚守清白的意思。
杨宾就因此只肯为督抚做幕僚,辅佐以刑名、经济之学。
杨宾的“才高气豪”、“侠烈多奇”、博学多艺,正与父亲如出一辙。
杨越当年获罪发配时,杨宾不过13岁,父母走后,他小小年纪,带着5岁的弟弟杨宝,和两个更小的妹妹,远去上海军中,投奔了叔叔。
他再次回到山阴老家,是21岁,那时叔叔去世了,弟弟妹妹也都大了不少。
杨宾从小至孝,但他早先并无法去看望、照顾父母,他培育弟弟妹妹,奉养祖母,已经是在尽孝。杨越知道儿子的性情,早就曾写信给他:“我子肩我任而事我母,更十倍于事我!”
这副担子可真正不轻。
“父兮母兮万里外,伶仃困苦将谁赖?泣血修得几行书,兵戈满地无人带。孤魂夜夜松山行,省觐艰难空老大。”杨宾却是到40岁才有了机会的。
康熙二十八年(1689),康熙南巡,到了苏州,杨宾随即带着弟弟叩拜,请求兄弟俩带着妻儿代替父母,但康熙没有批准。
两兄弟不肯放弃,追着御舟直跑了数百里,一再哀求,御林军挥鞭如雨,几乎将他们打死。
康熙那边不准,赎身则需要白金二千,杨宾就是因此才改变思路,要去宁古塔的。弟弟妹妹都已成家,他可以走了。
江南到宁古塔,真正万里之遥,而且杨宾出发的时间,也是年底。当年的年底。他看来真是等不及了。于是万里走单骑的江南才子这一趟,就真的九死一生。
杨宾对宁古塔的记载非常详尽,他路上的经历,只这一件事就可以道出:“日暮风生闻虎啸,天寒积雪少人行。断冰古雪,胶树石,不受马蹄,马蹶面仆者再,触石破颅,血流数升而死,死半日乃复苏,苏久之,犹不知在人世间。”
那么“丧人胆”的路况,那样恶劣的气候,第一次走,路上经常就他一个。动不动就会从马上跌落,更不知他吃些什么,晚上怎么过的。他有时候还会撞破头,大流血,死过去,醒来好久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
但他还是走着。
他必须要去看他儿时就分离的父母,知道他们活得怎么样,去报知弟弟妹妹祖母的情况,解决心中的思念,完成他的孝心。责任在他大于天,亲情在他大于天,杨宾的孝,杨越的义,都在去宁古塔的那条路上,那是人生的宁古塔之路。
杨宾到宁古塔大约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那场团圆的心情外人绝难体会。杨宾到后天天陪在父母身边,也跟着他们一起游览、访问了许多地方、许多人,他的资料就由此而来。
这份孝心,这种九死一生还依然要有作为,有关怀的心志、顽强,天下少有。
没有人要求杨宾这样做,他更得不到什么实利,他说,我之所以要这么做,就为了古志太谬,为了其文献价值、学术价值;就为了纪念父亲,为了那是他生活过的地方,为了他在宁古塔,有无异于管宁、王烈当年在辽东移风易俗、“变其国俗”的作为;就为了那里有可记之人,可记之事,可记之物,有别样的风采。
他是要为自己,为父亲,为中国,留下点东西。
4
杨宾的著作,非大学识,大努力而不可为,但是他在那里却只能住三个月。他在家乡仍旧有事召唤,不得不回。
第二年,当杨越70大寿时,杨宾又让弟弟杨宝去了一趟,在那住了大约一年。这便是他们兄弟见父亲的最后一面了,再转过年来,杨越病逝。
杨宾南归后,一直在想方设法让父母回来,但他一路奔走,毫无收获。杨越是罪人,按照惯例,死在流放地便不得归葬,因此杨宾从此又开始了他另一场更加艰苦,也更加感人的奔走、哀号。
杨宾最后跑到京城去了,每天到刑部、兵部衙门跪着,哭诉陈情,竟连续跪了455天!就这样,他还是靠了贿赂内侍卫大臣索额图的门人,这才成功的。
圣旨一下,杨宾与杨宝终于得以奔赴宁古塔,将父亲的灵柩和年迈的母亲,带回故乡,此时离杨越发配之年,已经30多年。
这是他们夫妻离开故乡的30年,也是他们思念故乡的30年,他们父子母子互相思念、揪心的30年。
杨夫人离开宁古塔时,将家产一散而尽,一路上,满汉两族都来设祭相送,“哭声填路”,如送亲人。
杨宝到时,杨越见到杨宾请人为他作的画像,曾在上面题了一句:“是我非我,是尔非尔。形同影随,完颜城里。”
杨宾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去世时,也留下绝笔:“四海茫茫谁知己。”
他们父子都难以名状。
但历史终于还是记住了他们,这不仅是“先生(杨宾)万里省亲,九死一生,卒能团聚骨肉,负骸归葬,非纯孝格天,何以能是!”还有他们父子的作为,留下的宝贵遗产。
人间沧桑,正道不易。
文 | 九鸦
图 | 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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