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和鱼

        “你说,这个城市是不是有一个巨大的咒,把所有的生物都禁锢在里面,任其自生自灭呢?”

       凌踏出办公楼大门,望着当空的炎炎烈日,大街上涌动的人潮,脑海中突然蹦出斐曾经对她说的那一句话。

       虽然已经是下班时分,太阳还在肆无忌惮地发挥着炽热的光芒,将地面上的一切都炙烤得滚烫。室外的热浪忽地兜头扑过来,撞到凌的皮肤上,灼痛一般,她似乎听见娇嫩的皮肤“吱”地痛苦叫了一声。

       她定了定神,迈开步子,融入汹涌的热空气中,一时间感觉整个身体被瞬间炭化了,只剩下骨骼支撑着这幅躯体在勉强走动。干涸的大街上,下班的人一团团,一簇簇,相互碰撞着,推挤着,仿佛是煎锅上一只只快烤焦却找不到生路的红烧蚂蚁。

       凌看到无数同样焦灼急躁的面孔,如她自己一般,被城市这个咒死死地束缚着,表情漠然,行动呆板僵硬,在红绿灯、斑马线、车流中穿梭往来,如同一条条晒干的腌制咸鱼。上班族被太阳烤得或通红或发青的脸,浑身流着热汗,鼻孔喘着粗气,烦躁地朝着无望的前方走着。他们裹在五颜六色的套装、西装、哈韩装里,步履沉重。每一步踏在地上,热气就如水一样四溅,扑到其他人身上。他们散发的呼吸扩张开来,似乎形成一堵透明的厚厚的热墙,恰如其分地和其他人相隔出来,避免了更多的接触,这在凌看来,倒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上班族匆匆的脚步似乎停歇不下来,刚离开办公室又要思考去哪里吃饭、买菜、唱K、娱乐,又有谁静下心来,注意到这些很玄妙的细节呢?

       凌的血液是凉的,她对这种热得令人发疯的天气很厌烦。在这个南方城市,这种炎热的日子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对于凌,真是一种折磨。她三两步赶上一辆公交车,又要在沉闷的空调味和汗味中艰难呼吸。

       马路上,有空调的汽车宛如一个个流动冰箱,载着一群几近干枯的人从城市的这一头运到另外一头,又从这一头运到那一头。冰箱里保鲜着他们的生命,但保鲜不了他们的精神。冰箱里的人耷拉着头,缩在各自的气泡里玩手机,无精打采。

       凌在码头下车,窒息的热浪又一次席卷过来,她差点站立不稳。

       她沿着沿江观光台的楼梯而下,江面上没有一丝的风,凝固的江景似乎给她一种错觉,眼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海市蜃楼——这个城市也只是一个海市蜃楼,一个大大的气泡。

       凌揉揉眼睛,驱散自己的幻觉,对着江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是略带腥味的空气,嗯,她满意地点点头。

       “扑通——”凌优雅地跳入江中,只溅起小小的水花。

       江边散步的人都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毫无征兆地转眼消失在江水中,不禁大呼小叫起来,“哎呀,有人跳江啦,快救人!”

       水底下的凌轻松地吐出几个泡泡,朝岸上的热心市民调皮地笑笑。她把头深埋入水中,并没有浮上来,只是一直往下潜,将自己的身体舒服地浸泡在江水中。身上的热气逐渐驱散,在水的怀抱里,她得意地扭动曼妙的躯体,自如地游来游去。她大笑,恐怕明天的报纸上,又会出现一条“年轻女子跳江,尸体久寻不获”之类的八卦新闻吧。

       凌本是属于水的。

       耳边的隐腮无声无息地张开,凌不需要空气存活,在水里,她便是骄傲的公主。

       江水轻拍着凌身上每一寸肌肤,给予最温柔的按摩。在办公室里忙活了一整天,腰酸背疼,可恶的空调和电脑刺痛着她的皮肤,还是呆在水里最畅快。

       凌尽情地舒展双臂,不用划动,身体就自然向前游去。她微卷的头发在水中散开,如水草一般,随着水流一起一伏,如同一朵绽开的鲜花。凌忽而上升,贴近江面上往来的轮船,听游客窃窃私语,然后冷不防朝他们顽皮地弹出一串串水花,吓人一跳,待人们惊呼水中有大鱼的时候,她就疏忽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忽而潜沉到江底,与溯游而下的鱼儿嬉戏追逐,拉着他们家长里短地聊天,快活地亲吻着江底的水草、鱼儿、虾蟹和城市里的其他寄居者;又或是,闭上双眼,平摊身体,任由江水带自己去到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她摆动着柔软的双臂,在水中自由自在地嬉耍欢闹,那优美的姿势除了水中的生物,恐怕没有人可以荣幸地欣赏到吧。凌呆在水中,可以经常倾听到这个城市流传的很多故事,大江会告诉她,与水有关的,与水无关的传说。她也会在水中流着泪,奋力把一个个没有生命迹象的人推上岸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最终的归宿。人,是不应让灵魂在水里流浪飘零的,只有人鱼才有这个准许。

       凌自冰凉的水中抬头,正迎着橘黄的落日,她晶莹透明的皮肤上显露出细细的鳞纹,映着霞光,竟折射出千变万化的光彩。凌轻盈地甩甩尾巴,看到天空一只大鸟展翅飞过。

       凌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点点水珠,她一眨眼,水珠噗噗地掉下来,她脸上的笑意很浓。

       “斐,天还没黑呢,就不怕被人发现?”凌朝天空笑道。乌金西坠彩霞绚烂的地方,大鸟的剪影划破天际,在空中舞出优美的一道弧线。

       “哈哈,好久没见,小凌,又在这里看到你了。”大鸟在凌的头上盘旋,爪子沾了沾江水。

       “我喜欢在江上欣赏这个城市的落日。”凌吐出一个泡泡,轻松地游到岸边。

       “我也喜欢。”斐收了翅膀,摆出一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凌的身边。“这个时候的城市是最美丽恬静的。”

       凌瞪了斐一眼,“你今天,没被老板罚加班么?”

       “以我的智慧,那些琐碎的OFFICE文件简直就是小CASE啦。”斐捧了一把江水,扑在灼热的脸上,“真是凉快啊,可惜我不能下水。”

       “这个城市的空气越来越差了……”凌抽抽鼻子,大发感慨,“只有水还好。”

       “是啊,每天那么多的汽车尾气——”斐耸耸肩膀,后背的洁白翅膀若隐若现,“而且高楼越建越多,空间越来越少,我现在要飞到郊外去玩了。”

       “是因为郊外多了一个游乐场吧?”凌撇撇嘴,不屑地笑笑。

       “诶诶,才不是。”斐扭头看看怪笑的凌,“那里还有青山、绿树、农田,这里就只有一堆钢铁水泥机器的混合物。噪音又大,害得我几乎每个晚上都闹失眠,住在这里真不习惯啊。对了,凌,你怎么还要呆在这个大城市里?”

       “你不也是呆在这里?”凌反问,侧眼看到斐挠头的样子,嘴角还挂着奇怪的笑意,心里有些不解。斐没有回答她,似乎也在逃避这个问题,只望着城市的天际出神。这个城市的傍晚是最美丽恬静的,斐说得一点也没错。或者说,这个城市的气质和魅力,只有傍晚的景致才能衬托出来。此时,西边的落日大半边沉入地平线下,仍在苟延残喘地散发这热力,天边都似乎给烧红了。

       凌曾经游过很许许多多的地方的海、江、湖,也曾在很多的城市里呆过,却只有这个城市才有特殊的东西让她留恋。

       那个高烧不退的太阳终于沉到地平线下,月亮一摇一摆地爬到半空,拉开这个城市夜晚的序幕。

       “时间过得真快啊!”凌感叹一声。

       “时间过得真快啊!”斐也附和着。

       “我要回家了,再见。”凌一扭身,钻到水底下,微笑着对天空中的斐挥挥手。夜色中,大鸟高大的身影显得格外落寞。

       “再见。”斐潇洒地挥挥手,眼睛里多少有些不舍。

       凌没有多余的话,一埋头,往江底深处游去。她的速度飞快,一下子就不见踪影。

       果然是骄傲的公主嘛。斐自顾自地笑着,展开双翅,向城市的一头飞去。

       这个城市的夜色其实也是很美丽的,只是你没有留心去欣赏她,凌。

       斐喜欢晚上在城市的上空飞翔,除了掩饰身份外,也可以痛痛快快地偷窥城市的一切。剥掉白天虚伪的外衣,夜间的城市是如此的肆无忌惮。所有的罪与恶都在滋生蔓延,轮番上演,似乎永不落幕。

       真是比电视剧还要精彩啊,凌。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呢?

       斐横穿了半个城市,终于盘旋在一间房子屋顶,没有再飞走。因为那里,是凌的下一个目的地。

       临江公寓里,年轻的男子坐在书桌前,目不转睛地敲打着手提电脑。

       在赶稿子吧?斐抱着手,找到一个最舒服最隐蔽的屋檐坐好,盯着窗边的男子。一阵水声,他低头看看,似乎看到江底一股暗涌在悄然上升。

       斐看看手表,咧开嘴笑笑,每次都很准时嘛,凌。

       “哗”,凌抬起半个头,看到窗边那个微微有点伛偻的身影,长吐了一口气。

       “咕咕咕咕”,一连串的水泡响起,男子不禁朝江面望去。

       凌吓了一大跳,忙沉入水中,悄悄游到房子的另一边,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

       真是傻啊,凌,你忘了你是一条鱼么?斐托着腮帮子,挠挠头发,脸上又露出奇怪的笑意。

       男子离开座位,打开音响,如水晶般剔透的女声自音箱飘出,悠然飘到江面上,飘到城市的半空中,水中的鱼儿如痴如醉,屋顶的飞鸟也如痴如醉

       又是adaro-es ist ein schnee gefallen,凌,你最喜欢的歌。

       男子手捧一杯咖啡,站在窗前,遥望着眼前的虚无,似乎陷入沉思,连眼镜上布满水蒸气都没有去拭擦。袅袅的咖啡香钻到斐的鼻子里,他忍不住想打个喷嚏。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离开这座城市的,凌。

       斐叹了一口气,眼睛没有离开过的江面,那里,小小气泡冒出来,又无声地沉下去。

       这个城市果然有一个巨大的咒,禁锢了所有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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